空明傳烽錄 卷三 環珮相將侍禁廬 一百三十六回
    桓震雖然心急離去,可是皇太極糾纏不休,又要他見一個人。他生怕傷勢露餡,只得硬著頭皮死撐下來。過得許久,方見幾個虜兵押著一人走入殿來,手腳都掛了鐵鐐,正是自己的結義兄弟傅山。

    傅山見到桓震,神情似乎並不怎麼激動,只淡淡地招呼了一聲。桓震心中一沉,只聽範文程道:「我大軍打入鎮撫司,見這位傅先生給皇帝關押在獄,遂將他救了出來,現下還給桓將軍,算作小小見面之禮。」桓震道一聲「多謝」,扯住傅山手臂,便要離去。傅山卻道:「陛下在何處,臣子當在何處,傅山決然不走。」

    桓震胸口痛得發暈,強笑道:「然則你是怪哥哥來得晚了?」傅山搖頭道:「不敢。大哥心中主張,傅山一無所知。」桓震暗歎一聲,長久以來埋下的隱患終於爆發,可沒想到居然選在這麼個不尷不尬的時候。他已沒力氣再加勸說,料想此刻自己臉色也必十分難看,不知範文程有沒有瞧出了破綻。忽然想到,既然鎮撫司獄被破,那麼袁崇煥自然也給俘虜了。不知道現下他可還活著?當下問傅山道:「袁軍門何在?」

    傅山冷笑道:「你們一般的勾結韃子,他此刻自然安好無恙。」範文程卻道:「我大軍只見得傅先生一人,並不知袁老大人在何處。」桓震頭暈眼花,顧不得深究,雙手一拱,道:「既然如此,桓某暫且出宮。請大汗莫要忘了,眼下你立足之處乃是大明的土地,四下裡全是大明的勇士。我大明兵士雖然不及你八旗驍勇善戰,可是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悍不畏死卻並不次於你們。」說著用力扯了傅山便走。華克勤緊隨在後,三人並肩出得皇極殿,桓震與傅山共乘一騎,加鞭而去。

    傅山在馬上左思右想,心中千頭萬緒,眼看將要出紫禁城門,忽然叫道:「放我下來,我要回去同陛下一起。」他叫得一聲,並無回音,正要回頭再行要求,忽覺頸中一熱,跟著甚麼東西流了下來,伸手一摸,竟粘糊糊的摸了一手鮮血。

    他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聽桓震低聲道:「不可驚惶,快走,快走!」傅山此刻已顧不得旁的,一手扶住桓震身子讓他倚在自己背後,不至墜下馬來,一手抖開韁繩,眼看就要出了城門,忽然斜刺裡冒出一隊虜兵來擋住了去路,為首一員大將,生得闊頜黑鬚,大聲喝道:「旁人可去,姓桓的留下性命!」

    這人正是莽古爾泰。他射了桓震一箭,卻不曾將他射死,心中很是耿耿,聽聞桓震入城談判,便帶了本旗幾個不怕死的,前來堵截,務要將桓震殺死,一雪前恥。

    傅山並不知他是何人,怒道:「你大汗已任我等離去,你為甚麼橫加阻攔?」莽古爾泰冷笑道:「大汗自大汗,我自我。」說著呼哨一聲,一眾虜兵圍了上來,人人持刀相向。華克勤眼見事情不妙,他本是受福王之命而來,眼下桓震性命若保不住,又談何謀幹大事?當下抽出佩劍,大聲道:「你們先走,華某隨後便至,請桓大人莫要忘記了咱們的約定!」說著橫劍當胸,笑道:「讓你們見識見識武當傳人!」

    莽古爾泰懂得的漢話寥寥無幾,他可不知道甚麼叫武當,哪裡管這麼許多,一聲吆喝,就要一擁而上,將三人亂刀砍死。

    就在這時,背後忽然有人叫道:「三貝勒慢動手,刀下留人!」卻是範文程。莽古爾泰見他前來,倒有三分忌諱,當即停了手。範文程策馬近前,一見傅山滿身鮮血的情狀,當即明白了八分,卻不說破,只對莽古爾泰客客氣氣的道:「三貝勒,大汗有命,要他們三人自行離去,請三貝勒高抬貴手。」莽古爾泰卻也不敢隨便同範文程破臉,雖不甘心,也只有閃開道路。華克勤回頭一點頭,招呼傅山策馬離去。桓震意識漸漸模糊,終於昏睡過去。

    他醒來時候,已經身在自己軍營,傅山親自替他包紮,將箭頭取了出來。祖大壽也已經進城,與他合兵一處,權且駐紮順天府衙。桓震心神初定,便想起袁崇煥來,捉住傅山問道:「袁軍門當真未死?你怎麼也說我與他勾結韃子?」傅山淡淡道:「我在獄中假意與他交善,袁崇煥甚麼都對我說了,他自承同虜兵議和,那不是勾結韃子,又是甚麼?」桓震歎一口氣,道:「我現下同你解釋不清。時日久長,自有公論。」傅山搖頭道:「公論便公論,你我兄弟之情,到此為止。傅山讀聖賢之書,不敢與你這等人稱兄道弟。」

    桓震正要分說,金國奇卻進來稟報,祖大壽房中已經聚集了在京的大小官員,商議營救皇帝的大事。桓震聽說,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支撐著起身,趕了過去。傅山想了一想,卻也跟在他身後。進得門去,便聽一人大聲咆哮:「誰說不能?現下韃子已經是甕中之鱉,咱們猛攻一天一夜,內城必破,到時候連皇太極一起捉住斬了,何必要受他要挾?」定睛看時,那人卻是祖大弼。桓震素知他性子暴躁,也不反駁,只靜靜在牆角搬一把椅子坐了,聽眾人議論紛紛。

    祖大壽瞪了兄弟一眼,喝道:「諸位大人面前,不得無禮。」祖大弼滿腹委屈地閉上嘴巴,咕噥了一句甚麼。祖大壽四下掃一眼,瞧見桓震已經來到,當下遙遙衝他一點頭,道:「虜兵給的時限便是明天,大壽今日不揣冒昧,請諸位大人來此,務要做個決斷才好。」

    朝廷眾臣之中,有許多在皇城陷落之時已經與崇禎一同被俘,現下剩下的多是三品以下小官,稍有地位的只是大學士周延儒、兵部尚書梁廷棟、禮部尚書溫體仁,東林一黨自命忠臣,危急時候紛紛跑到皇帝身邊,此刻也都一同做了俘虜,餘下幾個官小言輕,料想沒甚大用。

    桓震將四下形勢瞧在眼裡,更加不願輕易開口,只聽一人慷慨激昂的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聖上無故蒙恥,臣子當以死相報。」那人桓震並不認得,問傅山時,卻是新任的一個刑部郎中,叫做尚大倫、字崇雅的。這人是個兩榜進士,滿口子仁義道德,論到實在辦法卻又沒個子丑寅卯。桓震聽得正煩,忽聽一人喝道:「且住!」正是曾任山東僉事,永平、燕建二路兵備道的張春。

    天啟六年哈喇慎犯邊,桓震曾與此役,那時來救的便有張春所部,桓震只與他碰過一面,後來匆匆一別,再沒機會相見。崇禎元年張春給兵部尚書王在晉彈劾,以嗜殺、通奄克餉削籍,袁崇煥曾經上表為他辯白,那表文桓震也是看過的。這一回金兵入關,張春是剛剛給起復為永平兵備參議,來京陛見已畢,卻不能出城,延擱至今。

    桓震瞧見他,當下上去招呼。張春卻要想了一想,才記得面前這個總兵便是當年耿如杞幕中一個小小師爺。桓震一來因他曾是自己故主的上司,二來敬佩此人才幹,說話之中自然帶著三分客氣,張春卻自居下屬,並不受他謙讓,神色間總是淡淡的。

    桓震料他對自己多半也有成見,當下不再多話,只道:「張兵備有甚高見,還要請教。」張春冷笑一聲,道:「在座的怕是個個想做李綱、于謙罷?」李綱是北宋末年的名臣,是時金國大舉入侵,眼看兵鋒攻抵汴梁城下,李綱闖入宮中,迫使徽宗皇帝退位禪讓,扶持欽宗登上了帝位。于謙卻是本朝人,英宗皇帝寵信王振,給他累得大敗土木堡,自己也當了也先的俘虜。于謙便在朝中擁立起英宗皇帝的兄弟來,君臣勵精圖治,終於打敗了瓦剌,兩國談和,將英宗迎了回來。可是英宗還朝之後,好容易熬到兄弟病死,自己復位,第一件事情便是將于謙殺頭抄家。

    眾人聽他說出這兩個人來,都是相顧失色,個個搖手不置。張春哈哈大笑,道:「李綱于謙,都是國之忠臣,有何做不得的?」桓震聽他這句話,心裡不由得一動,注目瞧了他幾眼。張春卻不理會,顧自道:「今虜酋自投羅網,入我彀中,實在是百年難遇的良機。倘若就此輕輕放過,怕是以後再沒機會撲而殺之。」此言一出,當即有不少人附和,卻也有人連連搖頭。

    張春並不氣餒,又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最輕。古聖先賢早有此語,今日為保江山社稷萬年永固,還有甚做不得的?」

    桓震暗暗咋舌,這一番話連自己這個現代人都不敢輕易出口,生怕招來是非,他竟侃侃而談,毫無難色,此人確乎了不得。卻聽旁邊有一人低聲咕噥道:「不對,不對。」桓震注目瞧去,並不認識此人。只見他年紀約有五十開外,生得大鼻闊口,好生醜陋。生怕給他發現,也不敢便問傅山。

    黃道周拍案而起,指著張春鼻子大罵道:「你這逆臣賊子,莫要巧言令色蒙蔽視聽,國家若亡,我等當以性命相殉,又何怕來?」張春冷笑道:「你自己要性命相殉,難不成也要那許多無辜百姓同你一起殉麼?」轉向眾人,語聲懇切的道:「春曾親身守邊,知道野人凶殘無狀,魚肉我百姓,荼毒我鄉里,搶掠我錢財,強姦我妻女,毫不以為羞恥。是以春每每捕得,輒斬而後快,因此獲譴去職。今蒙天子恩德,重又起用,當以此身報效國家,一己榮辱並不放在心上。諸位大人不敢擔這個于謙的名頭,那便張春一人承當。」轉向桓震道:「乞大人借春五千精兵,明日虜酋離去之後,春獨帥一旅往追,擒得虜酋時便將來祭奠歷代先帝,倘若事敗,不過身死名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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