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二 國之干城 九十六回
    自從韃子圍城以來,京城裡的謠言便不曾斷過。余大成家在城邊,日日都能見到從城外逃回的難民,人人都在抱怨何以袁崇煥不快些趕走了韃子,卻要在京城腳下與他僵持不下,任由韃子踏壞了自己的田地,拆毀了自己的房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兒女?他不是趕在韃子頭裡兩天便來到京師了麼?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將韃子擋在半路,卻要放他們來到北京城下?

    平民如此,倒還說得過去,可是朝廷官員,大多也都是怨聲載道,他們的私產毀於兵禍,這筆帳全都算在了袁崇煥的頭上。上有溫體仁,下有諸多黨羽,大家紛紛彈劾袁崇煥禦敵不力,玩兵養敵,皇帝看了很是震怒,只嚷著要袁蠻子快些出戰退敵。朝廷裡就是錢龍錫同韓爌一力袁崇煥,兩人勢單力薄,也漸漸地擋不住積毀銷骨了。

    桓震聽他說罷,心中暗歎,道:「我軍方經大戰不過三日,士卒尚未休息,怎麼能遽然輕出?」余大成道:「大成雖然忝為職方,其實不諳兵事。但十圍五攻,敵則能戰的道理,還是粗粗明白一些的。袁大人自薊趨京,兩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馬兵才九千人,廣渠門一戰大挫敵軍,已屬不易,眼下應當靜候步兵大至,方能合力逐北,實在不宜輕言出戰。」桓震道:「督帥對咱們何嘗不是這麼說的,只是朝廷能容得咱們等候援軍到來麼?」

    余大成默然,心想皇帝年少氣盛,新勝之下難免忘形,再有周溫之流推波助瀾,促戰並非出人意料之事。今日廷議,韓爌險些跟皇帝吵了起來,弄得皇上一臉不悅地拂袖而去,瞧這勢頭,叫袁崇煥出戰的詔書不在明日,就是後天了。

    袁崇煥獨坐帳中,心心唸唸,想的也是這些。仔細盤算可用的將士,除了自己帶來的遼東督標和前鋒鎮精銳,以及四個總兵部下親兵之外,目前已經到達北京城下,歸他節制的各路勤王兵馬,共計有滿桂、黑雲龍、麻登雲、孫祖壽等幾個總兵官。

    別看有這麼一大群官職赫赫的戰將,其實論起真正能用的人手,是名不副實的。因為這些總兵官轄下的入援兵馬,也全和遼東一樣,因了馬匹缺乏,並沒能全數赴援,頂多不過十成來了三四成而已,其它的還都在道上緊趕慢趕。而且二十日以來數次交鋒,或多或少也都損傷一些了。

    單以將領本身的武勇來說,滿桂當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幾天來兩度和韃子對陣之後,大同軍隊的傷亡也最大,目前殘軍暫屯城北德勝門外原五軍營的舊壘。元氣未復又首當敵沖,是輕易動不得的。

    其餘幾支兵馬,黑雲龍、麻登雲和孫祖壽等,未曾接戰,並沒甚麼損失,甲械軍士比較齊全,但加起來也不過只有萬餘。連滿桂殘部和自己統帶的兵馬計算在內,總共才兩萬出頭。兵眾如此單薄,要想拱衛京師萬全,必得時時刻刻步步為營,小心在意才行。京營在太祖時是全國諸軍之冠,精銳之極,可是這時久未訓練,早已無用,所以他留下滿桂和自己所帶的九千騎兵守北京,以尤世威部去守昌平,侯世祿部守三河,以作薊州的後應,目的是牽制清軍,乘機可截斷清兵歸路。

    這樣的佈置,本來合乎用兵之道,一支部隊如果派出去攻擊敵軍後路,所發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可是崇禎皇帝並不明白這些,這個十九歲的急躁青年,一見袁崇煥按兵不動,登時便不耐煩起來,見他並不將所有援兵都調來守北京,更加憂慮重重。到得次日,果真派了一個中官前來傳旨,一則催促他速速出戰退敵,一則更是質問他何以不將尤、侯兩支援軍都留下拱衛北京。

    袁崇煥哭笑不得,仍是耐著性子對天使一再解釋,要等步兵全軍到達才可進攻,現在只有九千騎兵,和敵兵十餘萬決戰,難求必勝,兩路部隊人數不多,戰鬥力也不強,如派去和清兵交鋒,一戰即潰,反而擾亂全軍軍心,影響京師城防。那太監疑疑惑惑地回去了,至於究竟向皇帝怎樣報告,那是不必猜也猜得出的。

    好容易送走了天使,袁督師揉揉發痛的兩邊太陽,露出一絲苦笑,想不到最難應付的竟然不是皇太極,卻是自己的皇帝!前日餘大成來,也約略談到些朝廷裡的情形。自己的恩師韓爌,以及向來一力自己的首輔錢大人,處境似乎都並不好。朝裡奧援不再,陛下也漸漸的不是那麼信任,可是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眼前韃子兵臨城下,又哪還能分出心思,去管朝裡那些放言高論的官憲們七嘴八舌?無論如何,兩場硬戰過去了,而往後最辛苦的十天半月才剛開始,眼前該費神部署的事正多,可不能老在枝節上糾纏不清。

    袁崇煥搖搖頭,好像要甩落這些惱人的節外生枝。一個傳令兵匆匆進來,見他正低頭沉思,臉色很是難看,猶豫了片刻,還是低低喚了一聲。袁崇煥一驚,問道:「怎麼了?」那傳令兵低頭道:「城上……城上有些百姓,朝咱們的兵士拋擲石頭,罵咱們是漢奸兵,石頭砸死了幾個同袍……」袁崇煥大驚失色,顧不得聽他說完,抄起皇帝欽賜的上方劍,飛步奔了出去。

    趕到事發的地點,只見一群遼兵聚集在城下,揚著頭與城上對罵,幾個總兵都忙著彈壓本部。一眼瞧見趙率教匆匆走過,順手一把扯住,大聲喝道:「這是怎麼回事?本部院不是再三嚴令不得惹事麼?」趙率教一張臉漲得通紅,額角上青筋畢現,氣喘吁吁地道:「今日一早,城上有些平民,辱罵咱們遼兵都是漢奸,督帥……他們說督帥不肯出戰,別有用心。還說清兵是給督帥引來的,目的是在『脅和』,逼迫皇上同虜酋和談!」

    袁崇煥心裡一沉,趙率教這句話,無疑是對他說,面前是敵人,背後也是敵人!這城還怎麼守?這城還有甚麼必要去守?長歎一聲,督師轉過身去,沉聲道:「叫咱們的兵士統統住口,退回自己營中。」祖大弼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大吼道:「俺把這些直娘賊!老子們流血流汗,拚死拚活,為的是誰?再這麼下去,老子便不管他們死活,要回遼東去了!」

    旁邊的幾個兵丁,聽見祖大弼的大嗓門叫喊,似乎都是心有慼慼,跟著附和咒罵起來。袁崇煥皺眉喝道:「夠了!」放緩聲音,對趙、祖兩人說道:「大丈夫所作所為務求無愧於心,眼前毀譽哪管得了那麼多?照本部說的去辦罷。」說著背了手,自群情激憤的官兵中間穿行而過,再也不發一語。

    其實他的心裡,又何嘗不是憤憤不已。但是兵民之間愈是敵視,這城便愈是難守,這個道理,一般的士兵可以不懂,他身為督師,卻不能不明白。況且這些小民也是家園被毀,甚至親人遭難,一股怨氣無從宣洩,以致有出口不遜之舉,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大員,身上繫著關寧部隊乃至整個京城的安危存亡,怎麼能跟他們一般見識?

    倒是這幾天來,韃子大軍盤踞南海子一隅,主力竟沒有什麼蠢動。就是每天只派出三五千人零股,在各鎮營壘前耀武揚威的挑戰。各將領遵照袁大人將令,堅壁不動,韃子逼得太近時,才以強弓硬弩對付,否則就來個不理不睬。其中就只有大同滿總兵心裡不忿,幾度想不顧一切開壘出擊,但格於袁大人的森嚴將令,終是不敢,只在營中摔桌砸椅的叫罵。

    韃子的這種作法,當然最可能是想誘使我軍開壘出戰,然後以伏兵聚殲之。這已是老掉牙的把戲了,即使沒有袁大人的將令,各鎮也沒那麼容易上當。挑戰不成的韃子,往往在午刻一過,就呼嘯而去,轉往城外郊落燒殺擄掠。幾天來,許多家園慘遭荼毒的劫後百姓,陸陸續續湧向城門,想進城避難。各門把守內監和將領,或是開門或是不開,全沒個准,也難怪這些百姓走投無路,僥倖進了城的看著妻子兒女,丈夫父親還困在城外,怎麼能不急紅了眼?

    袁崇煥巡行各營各協,每至一處都要安撫一番,不知不覺間這一個下午就要過去了。屈指算一算,今天已經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再撐上個十天,援軍就可以趕到了。十天……袁崇煥的心中充滿了希望,又充滿了不安。趙率教,祖大壽,桓震,何可綱,麻登雲,孫祖壽,黑雲龍,他一個個地默念著各部將領的名字,忽然仰天長歎一聲:生死存亡,就繫在你們手裡了!

    最後一處要巡查的地方,是在防線最北,桓震的營壘。走著走著,袁崇煥的步子遲疑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兩人給虜兵踏營打斷了的一番談話。不因不由地,耳邊又迴響起連夜行軍的那天,兩個人策馬並騎,桓震對他所說的一句話來:「一出國門,便成萬里」。

    一出國門,便成萬里!袁崇煥嘴角微動,擠出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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