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二 國之干城 九十三回
    恩格德爾自從被俘以來,先前咬緊了牙關一語不發,後來給桓震折磨得無可忍受,終於將自己軍中的情形一一倒了出來。雖然那是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心裡卻總是覺得十分對不住大汗,對不住將公主嫁了給自己的先汗努爾哈赤。每每思之愧恨已極,堂堂蒙古男兒,成吉思汗的子孫,竟然幾日不睡覺便熬不住了,說將出去還不給人指著鼻子嘲罵?

    桓震自從打他嘴裡掏到了想要的情報之後,也就不為已甚,待他十分優厚,不單讓他單獨在一個小帳篷中居住,每日乾糧飲水也都照顧得十分周到,只是看守卻絲毫也不曾鬆懈,恩格德爾數番想逃之夭夭,都找不到機會。

    這天晚間,看守的士卒送來食水,恩格德爾照例愛理不理地等他離去,這才起身取用。他手上腳上都戴了鐵鐐,雖然為了避免磨破皮膚給包上了布條,但沉重卻是一樣的,加上不能直腰走路,慢慢挪過去端起水罐,一個彪形大漢竟然累得略有些喘。

    他一面苦笑,順勢在地上坐了下來,瞥一眼門口值守的衛兵,一面琢磨怎麼逃走,一面喝了一大口水。這中原的水,哪裡能比得上呼瑪而窩集河的河水清冽啊。

    正在那裡懷思故鄉,不料忽然之間,耳中竟然鑽入了一句蒙古話來,說的卻是「你這反賊,不得好死!」恩格德爾在這異國他鄉的北京城下乍聞鄉音,親切之餘心中更是十分奇怪。不由得側耳細聽,幸好那說話之人並沒刻意壓抑語音,在這靜夜之中,雖然隔著一層帳篷,卻也聽得甚是清楚。

    先前罵別人是反賊的那人,語聲很是蒼老,似乎是有年紀了的。被他罵做反賊的那人,歲數聽起來略微年輕,卻也差不到哪裡去。他給人斥為反賊,居然不怒,仍是笑道:「錫拉特大人何必如此?大汗對你有甚麼天大的好處,值得你為他這般賣命?」恩格德爾心中一震,他說「大汗」,那難道是指自己的大汗皇太極麼?

    卻聽那人續道:「我跟隨大汗十幾年來,頭十年是隨著他東征西討,四處攻打草原上別的部族,近幾年卻是給女真蠻子打得東奔西逐,好不狼狽,他林丹自稱大汗,打了勝仗的時候自己要分最好的女人牲畜,可是打了敗仗的時候卻絲毫不顧惜那些死了的戰士,他憑甚麼做咱們的大汗?」

    恩格德爾這才知道,原來這兩人都是蒙古林丹汗的部下,可是林丹的人為何會出現在明京腳下,明軍營中?難道袁蠻子竟然與林丹勾結起來,南北夾擊?他出了一身冷汗,腦中轟轟作響,滿心只是「糟糕」二字,待到醒覺,已有幾句說話給他漏聽了。

    只聽那老人道:「我錫拉特自幼便是大漢的部屬,倘若不跟從大汗,我可不知道天下哪裡還有我的容身之處。況且大汗這次叫咱們來聯絡明軍,南北夾攻皇太極,那可是對蒙古大大有利的好事,倘若成了,十年之恥一朝得雪,烏力吉巴雅爾,你怎麼能為了一個人的恩怨,將這件事情給攪黃了?」

    烏力吉巴雅爾冷笑道:「一朝得雪?我只怕是一朝過後,整個部族的男人都變做了死屍,女人都成了女真蠻子的奴隸!」錫拉特聞言大怒,暴喝道:「你說甚麼鬼話!」烏力吉巴雅爾十分鄭重地道:「請錫拉特大人仔細思量。明軍不能戰,這是咱們都曉得的事情,就算大汗當真同他們聯合起來,能有多大作用?至多是在蠻子的鐵騎之下,再添些南方的亡魂罷了。咱們又能從當中得到甚麼好處?」

    錫拉特道:「不然,不然。你只知道從前的明軍,不知道現在的明軍。遼東錦州有個桓鬍子,你聽過他麼?」烏力吉巴雅爾不以為然的道:「無非又是一個草包將軍罷了。如袁崇煥那般的英雄豪傑,天下能有幾人!」言語之間似乎對袁崇煥十分敬重崇拜,只恨這等英雄人物不曾生在蒙古一般。

    錫拉特哈哈一笑,道:「這個桓鬍子是近年來新崛起的一個將領,咱們部中的探子多有他的情報,怎麼你從來不曾留意過麼?枉你還是自稱精通南事呢。」恩格德爾聽他說著,不由得記起殺子之仇,被俘之辱,一時間鋼牙咬碎,滿心恨意直欲爆裂開來,一心只想咬下桓震兩塊肉嚼上一嚼。

    烏力吉巴雅爾似乎恍然大悟,大聲道:「啊,我只是一時忘記了,不就是桓震麼?有傳言說他便是十年之後的袁崇煥呢。只是我瞧他也不過如此而已,否則何以今日會面之時,竟會這般容易便答允同大汗結盟?連我也不信大汗當真能打下遼陽瀋陽,他……」

    錫拉特笑道:「這便是他聰明之處了。你想,皇太極經過蒙古之時,是不是曾經叫各部發兵助他攻明?」烏力吉巴雅爾不明所以,隨口答應了一聲。錫拉特道:「各部方附,他為什麼就膽敢動用?難道他不怕有些心存不滿的,半途造反起來麼?」烏力吉巴雅爾呃的一聲,道:「他國內已經沒有兵了?!」錫拉特撫掌大笑,恩格德爾卻是驚得面無人色。照這兩人的說話,分明便是兩個林丹派來的使者,意在聯絡明軍夾攻女真後方的,只是兩人起了爭執,大約是料想明軍之中不會有懂得蒙古話的人,這才放心大膽地爭辯,沒想到給自己聽了個一乾二淨。

    方纔那錫拉特的說話,恩格德爾卻知道全是實情。八旗兵本來不足十萬,這次大汗親征,便帶走了八萬有奇,還要加上許多蒙古兵,這才勉強湊起十萬之數。留守遼沈兩地的,都不是甚麼精銳,倘若當真給他們聯手起來,從廣寧、錦州奔襲,留在關內的大部不及回援,後方非失不可。遼沈乃是攻略遼東的據點,瀋陽更是大金的都城,一旦失了,就算奪得明京,又有甚麼意思?

    只聽烏力吉巴雅爾又道:「雖然如此,我總覺得此事大大不妥。倘若事情不成,必要招來蠻子報復,去年夏天的慘狀,錫拉特難道忘記了麼?」錫拉特語聲略略顫抖,大聲道:「正是不曾忘記,才要搏上一搏!否則難道便永遠做金人的不二奴隸麼?」

    兩人來回駁詰,直吵了小半個時辰,烏力吉巴雅爾仍是不肯附和錫拉特的意見。錫拉特咬牙道:「我奉大汗命令,非要將此事辦成不可。你既然不願依從,我也不想逼迫。明日你便先行回去罷,對大汗說老臣我使命完畢,自當回去見他。」

    烏力吉巴雅爾歎了口氣,道:「也好。請自珍重。」話音方落,只聽他一聲慘叫,嘶啞著嗓子,厲聲道:「錫拉特,你……你……」錫拉特喟然道:「我本不忍殺你,可是茲事體大,萬一給你跑去金營告密,老夫和大汗的人頭,連同咱們林丹部族的基業,都要壞在你的手裡了。何況你既然在明軍營中遇害,我便有法子要挾他們同大汗合作,否則便可以此當作借口,威脅要同大金合兵攻打大明。你這一死,實在功德無量,願長生天收去你的靈魂罷。」跟著橐橐兩聲,似乎是在屍體上踢了幾腳,確定他已經死了,這才放聲大叫,繼而人聲嘈雜,許多明軍士卒聞聲奔了過來。

    恩格德爾也不再聽,心中翻來覆去只是一個念頭,林丹要攻遼沈,如何能夠逃得出去,將這件大事稟報給大汗知道?可是自己手腳都鎖著重重鐵鐐,莫說逃走,就連在這帳篷中散步也都費力,愈想愈是痛恨將自己捉來的桓震,不知已經在心裡將他千刀萬剮了多少遍。

    這一夜直不曾合眼,好容易熬到次日,卻來了幾個士卒,比比畫畫地對他說要押他進宮去見皇帝。恩格德爾好容易聽明白了,心想見過皇帝之後必是要殺頭了,左右逃走無望,見到皇帝的時候不如一鼓作氣加以刺殺,說不定臨死還能立下一番大功,叫大汗記得自己。當下不說不動,閉目養神,暗暗蓄力。

    哪知道半路上囚車竟然陷進了溝裡,押送的士兵紛紛拋下刀槍長矛一起推車。恩格德爾身體沉重,壓得車子甚是難推,為首的明軍哨官便叫將他押下車來。本來他給關在囚車中的時候,便鬆去了鐵銬,讓他得以喘息。偏偏那明軍昏頭昏腦地,竟沒給他戴好鐐銬,便打開了囚車。

    恩格德爾心中大喜,覷準機會,抄起堆放在木籠中的鐵鐐,當作兵器一般掄圓開來。他手足一旦自由,那是何等勇猛,加上平日從不曾被剋扣飲食,體力並沒多少減損,不費多大力氣便砸倒了押送的明卒,回身竄入山林中去,不見蹤影了。

    同一時候,明軍帳中,桓震上手坐著的,正是大同總兵,蒙古人滿桂。先前被殺的那個「蒙古使節」,正滿面笑容,得意洋洋地侍立在他身後。兩人正在談論軍務,忽然一個馬快匆匆奔入,在桓震耳邊說了幾句,桓震面上喜色一閃而逝,起身拱手道:「要滿大人來給下官做這一場戲,可真是屈殺大人了。」

    滿桂也是哈哈一笑,道:「那有甚麼,大家都是一般的為國盡忠,何在乎這些小節。只是百里真有把握,皇太極會信以為真,就此退兵麼?」桓震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滿桂奇道:「然則百里要我做這場戲又有何用?」桓震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然而此時卻說不得,請大人多多原諒則個。」兩眼漫無邊際地望著帳篷頂,喃喃自語道:「我並不要他信,卻是要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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