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回趕到京城,直接便去公銘乙家。周老和雪心見他突然回來,都是十分意外,雪心尤其高興,拉著他說個不住。桓震卻沒有心思與他們敘闊,只推說自己是回來與他們一同過年的,劈頭便問可有法子尋傅山來。雪心道:「那容易啊,傅哥哥前日應承了今日來度歲的,大約少時便至。」周老微笑點頭。他這才放下心來,只覺又渴又餓,當下要了茶水點心,一面吃喝,一面等候傅山。問起楊漣家人的現狀,原來已經扶太夫人柩回湖北去了。桓震聽說,心中居然略略有些失望。
如雪心所言,天色將黑未黑時分,傅山果然到了。桓震不及多說,當下便要他設法安排自己見朱由檢一面。傅山瞧他神色焦急,當下問是甚麼大事,桓震三言兩句,將事情大略說了。傅山沉吟道:「明日元日,信王要入宮去朝賀,恐怕不得閒見。」桓震道:「那麼今日如何?」傅山一驚,尋思片刻,咬牙道:了桓震,向外便走。
此時信王已經出居信邸,說是信邸,其實就是將舊惠邸修葺一番,換一塊匾額罷了。傅山帶他去到王府背後的一條小胡同中,三拐兩拐,鑽進一個獨門宅院。正在奇怪,卻見傅山取出一套雜役服色,要他換了,這才帶著他繞到王府正門,叫開了門。
信王府雖然只是在老惠王府基礎上略加改建,但規模也是甚大,傅山要他在門房耐心等候,自去裡面尋信王去了。過得許久,這才有一個侍衛前來招呼,說信王在書房接見。桓震隨他走去,一路上顧不得瞧什麼景致擺設,便連路也不曾記住。
進得書房,便見朱由檢端坐案後,傅山立在一旁。他卻不知道該當用什麼禮節見他,是要下跪還是如何,一時有些發怔。朱由檢笑道:「分別一月,便不認得了麼?」傅山不住衝他大使眼色,桓震無法,只得跪了一跪。朱由檢笑道:「請起。今日咱們只敘舊情,不論尊卑。」桓震心道我又與你有甚麼舊情了,況且你要與我講舊情,何不趕在我跪下之前便講?一面唯唯答應。他心中存了事情,總想藉機說出,無奈朱由檢總在那裡絮絮叨叨,只是不給他機會,似乎故意堵他話頭一般。好容易等得他說完,正要開言,卻有一個小太監上來稟報,說歲酒已然備好,請信王大駕。
朱由檢笑嘻嘻地道:「相請何如偶遇,今日便由孤做東。」說著也不管兩人願是不願,起身便走,一眾小太監、侍衛連忙跟上。桓傅兩人對望一眼,只得隨在後面,到了花園中的一個涼亭坐下。亭中石桌上早已擺好了酒餚,朱由檢先坐了下來,見兩人仍是遲疑不坐,不悅道:「孤說了今日不論尊卑,只管請坐。」兩人這才入座,便有小太監斟上酒來。朱由檢舉杯笑道:「這是去年朝賀之時皇兄賜的西域好酒,孤一直不曾飲得,存到今日。」說著一飲而盡。桓震哪裡有心思陪他品酒,胡亂喝了兩杯,只覺入口並不十分好喝,比後世的葡萄酒差之遠矣。
又扯一番閒話,桓震漸漸焦躁起來,只是朱由檢始終不給自己機會說話,倒也不能打斷他。終於酒過三巡,朱由檢放下杯子,問道:「百里此來,莫非是出了甚麼事情?」桓震好歹等到他問這一句,當下一五一十地將遵化諸般經歷細說一遍,末了說到耿如杞被逮進京,便問他可有辦法加以援手。
朱由檢沉吟道:「藩王不得交接大臣,這等事情,孤雖然有心,卻也無力。」桓震早知是這等結局,雖然略感失望,倒也不出意料。只是耿如杞的事情,又須從別處設法了。這一頓年夜飯,吃得直是沒滋沒味。飯罷,桓震便告辭離去,又像進來時候一般,由傅山帶他去換了衣服。傅山卻要再回信王府去,說是明日信王入宮,他才來公家細談。桓震點頭答應,一路慢慢走回公家去,只覺京城的年夜,似乎分外寒冷。
公銘乙一見桓震進來,笑道:「這可好了!賢侄你不回來,我這雪心侄女好歹不讓開飯,這可要餓死兩個老傢伙了!」雪心聽得他如此說,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笑道:「桓哥哥你回來啦。」桓震點了點頭,坐下吃飯。公銘乙不住給他布菜,桓震方才既在信王府吃過,心緒又是不佳,本吃不下去,卻不好拂他美意,只得硬塞入肚去。好容易吃完了飯,雪心又纏著定要放焰火。折騰完時,已經是新的一年了。
桓震心中有事,這一夜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安睡,總在思謀如何才能打探到耿如杞的消息。只是信王既不肯幫忙,以自己一個白衣,做起事來談何容易?等來等去,終於等到傅山趕來,一進門便道:「近日信王府周圍常有可疑人物徘徊,好容易甩脫了他們,這才過來。」桓震這才明白,何以昨日他帶自己前去信王府十分猶豫,還要換了服色才肯帶他入內。傅山點點頭道:「近來魏閹似乎對信王頗為注意,前些日還買通了府中一個小監,有意在信王面前說些牢騷言語,想要套出信王的底細,幸得給小弟識破了。[——筆者注,這是真事。]因此信王行事已是十分小心,輕易不再出門了。」桓震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一聽我說這樁事情跟魏忠賢有關,他便不敢幫手。
傅山道:「照大哥所說,陛下到明年八月便要……那時魏閹將會圖謀篡國?」桓震搖頭道:「只是圖謀而已。究竟篡是不篡,我也無法預知。」歷史上魏忠賢確曾與客氏密謀以魏氏嬰兒冒充天啟後代,可是最終不知因為甚麼並未果行,桓震不知道他沒這麼做的緣由,自然也就不能斷定他一定不會這麼做。傅山沉吟道:「現今朝中位高權重之人幾乎全是魏閹門下,倘若當真給他造起反來,那倒不好收拾。」
桓震想了一想,道:「哥哥有樁事情,說出來要你與我參詳一下。」說著將自己這些時日以來考慮的問題,一一與傅山說了。傅山聽罷,沉吟良久,遲疑道:「那也不是全然不可,只是……」桓震截口道:「你且說我這般做去,倒有幾分能成?」傅山道:「能成不能成那且不論,大哥說要走魏忠賢的門路,可是如何走得?」桓震搖頭道:「那我也不知,好歹你在京中時日也多過哥哥,便是要你替我想個法子。」傅山想了一想,道:「我這一月之中,倒也結交了幾個閹黨中人物,若說穿針引線的勾當,卻也做得。只是大哥卻以何為進身之資?」桓震道:「那個慢慢再說不遲。總之無非金銀珠寶一類。」傅山搖頭道:「不好。魏閹眼中,一般的財貨如何放得下?那等價值連城之物,除非尋信王去設法,只是那麼一來,必然便要給他看出破綻了。」桓震默然,也覺他所說有理。
兩人商議一番,都說這事情須得叫朱由檢知道才好,當下傅山自去安排不提。雪心見他心神不定的樣子,也不敢前來鬧他,大年初一這一日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次日傅山又來,言道已同信王商議過了,信王有話要他轉達,道是只管放手做去。桓震卻不敢盡信,他對袁崇煥難道不也是慰勉有加,最後卻又怎樣了?
明代皇室待遇很是優隆,單是光祿寺每年送內所用各項錢糧就要二十四萬餘兩。此事既然有信王一力,錢財想來便不是大事。只是究竟要走何人的門路,卻也頗費一番思量。傅山想了一想,道:「有一個人,盡可去訪他一訪。」當下說出一個人來,便是號稱「五彪」之末的錦衣指揮崔應元。這人本是個市井無賴出身,不知怎麼給他巴結上了魏忠賢,先是充個小小校尉,後來冒領緝捕之功,居然給他積官至錦衣指揮。其人性子貪殘,一應殺戮之事,大多有份。這等小人,得罪起來固然吃不了兜著走,然而若要加以收買,也是十分容易之事。
傅山說到這裡,突然想起甚麼,笑道:「小弟卻忘了。好叫哥哥知道,現下小弟得信王保舉,免考入太醫院做了個醫官。」這卻出乎桓震意料,但想他醫術精湛,在太醫院任職倒也合適,當下恭喜了兩句。傅山又道:「那崔應元卻是有一回著了風寒,叫我去替他診治,這才認識的。」明代太醫院的醫士醫官,原不輕易給錦衣指揮這等品級的官員看病,但魏忠賢權勢熏天,便連手下爪牙也都飛揚跋扈起來了……
古代中國銀子缺乏,銀子的價值很高的。與黃金相比,明代大約是3:1,不是近代的30:1。在明代,一個平民一年的生活只要一兩半銀子就夠了,平常老百姓使用的是銅錢,很少用銀子作為日常交易用。許多老百姓至死都未見過銀子。所以戚繼光的士兵軍餉一日只有三分銀子,一月不足一兩。光祿寺每年送內所用各項錢糧就要二十四萬餘兩,各位可以想像是個甚麼概念:那是至少三萬兩千個五口之家一年的花費。楊漣坐贓二萬銀子,那是很大的一個數目,大約已經超過了賴昌星。
另,明代太醫院的雜員有醫官醫生醫士三級,都要考試,然而也可以由推薦免考。信王的身份推薦一個醫官應當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