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刺慎首領情急拚命,用力揮動馬鞭,驅趕部眾向明軍猛衝,馬蹄到處,有些士兵來不及用大刀斬馬腿,便給踏倒在地,有的頭顱被踏破,腦漿白花花的,流了一地。桓震眼看敵軍反撲,心中知道此時此刻決不能讓士兵後退,否則一退百退,敵人馬軍,追殺自己的步軍簡直如同兒戲。然而瞧己方士兵,見到了同袍給奔馬踩死的慘狀,有些已經嚇得發抖起來,眼看就要掉頭逃跑。他心下大呼不妙,須得設法激勵士氣才好,正要招呼孟豹,卻見身旁人影一閃,耿如杞竟已劈手奪了近旁一個兵士的長刀,催馬上前,掄起刀來,向敵軍陣中殺去。桓震大吃一驚,心道憑他這等文人,自去衝鋒陷陣,那不等於送死麼?連忙高聲大叫孟豹,豈知叫了幾聲,並沒回答,想是他殺得起性,不知衝到何處去了。
桓震又氣又急,但耿如杞乃是自己的主官,戰場之上,主官有了甚麼不測,這一旅軍士,都要倒霉,瞧瞧自己身邊,還跟著七八個士兵隨身保護,當下有樣學樣,奪了一柄長刀,大喝一聲:「殺!」打馬便沖,直向耿如杞方向殺去。他並沒親身經過戰陣,就是指揮戰鬥,連這次在內也不過只第三次,試問這等身手,上得陣去卻能討得了甚麼好?胡亂衝殺一陣,雖然砍倒了幾名敵兵,自己肩頭背後卻也中了數刀,鮮血直流。
他痛得頭昏眼花,仍是大呼衝殺,一心只想將耿如杞保護出來。耿如杞的運氣也好不到哪裡去,戰不多久,便給人一棍打翻,跌下馬來。那打他落馬之人,大約認出了他是明軍主將,見他落馬,哈哈大笑,縱馬踩去。眼看一個耿兵備,便要肚破腸裂,腦漿橫流。桓震用盡力氣,格開對面一刀,回頭去望耿如杞時,正見到那敵將馬蹄落下,欲待要救,正是遠水近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命在旦夕。
這一分神,便給對面敵兵鑽了空子,一刀劈來,桓震來不及還手格架,暗道這一次當真死了,不由得伸手到懷中摸去。便在這時,但聽一聲馬兒悲嘶,那敵兵的坐騎竟然倒地,卻是一雙前腿給砍了去。定睛看時,卻是自己注意過多次的那個枯瘦老兵。桓震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究竟是甚麼人?可是沒等他想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已經眼前一陣發黑,在馬背上昏了過去。在那之前,他記得唯一的景象,就是那匹給砍了前腿的馬兒,在地下抽搐掙扎,哀鳴不已。
待到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軍營中鄧仕興的房間裡了。一個兵丁在旁照料,見他醒來,連忙跑去稟報,想要喊住他問一問戰況如何,他竟似沒聽見一般,一溜煙地跑掉了。桓震不由得苦笑,想要起身,只覺背後、肩頭都是劇痛,實在不住,只得作罷。房門開處,鄧仕興快步走了進來,見他試圖起床,連忙按他躺下,道:「百里兄,你總算是醒了!」
桓震用力拍拍自己臉頰,歎道:「果然不是做夢,我沒死麼?那一仗怎樣?」鄧仕興笑道:「百里兄果然大才,這一仗我軍大勝,蒙韃子們[——筆者注,哈刺慎為蒙古一部,明人習稱蒙古人為元韃子,蒙韃子]倉皇北逃,還有些投降了的。咱們得了八百來匹好馬,還有許多死馬和死人身上剝下的衣服,都照著戰前所言,分下去了。眾將士都是十分歡喜,鬧著要告假去城中賣馬呢。百里你瞧,是不是輪換放假?」
桓震鬆了一口大氣,問道:「那麼我軍傷亡如何?」鄧仕興笑道:「不值一提!斬敵四千,自損千五,耿大人這一次嘉獎,定然逃不掉的了。」桓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自損千五?那不是說有一千五百個士兵,就戰死在敵人的馬蹄下了麼?鄧仕興又道:「此次大破哈刺慎,全仗耿大人與百里兄身先士卒,才能人人用命,耿大人正叫仕興草奏,說要將百里兄好好地提上一筆,恭喜,恭喜!」桓震卻沒去留神聽他說些什麼,他的腦中,仍然滿是那匹傷馬臨死之前的哀怨眼神。
鄧仕興見他神色不對,只道他傷後疲倦,當下笑道:「那麼百里兄好生休息,耿大人也在養傷,仕興須得過去照料,這便告退了。」當下輕輕出去,帶上了門。桓震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戰場之上,揮著長刀衝殺,被他斬殺的敵人,都用那種傷馬也似的眼神瞧著他,長刀砍殺的人愈來愈多,瞧著他的眼睛也是愈來愈多。待到後來,非但是敵人的眼睛,更有自己士兵的眼睛。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只覺得渾身已給冷汗浸透了。
喘了幾口大氣,只覺得疼痛稍輕,扶著床沿慢慢坐了起來,瞧著這個自己實際上只安睡過一夜的房間,突然覺得無比親切,一時間心中只覺活著真好。只聽房門吱呀一響,卻是耿如杞,叫人用軟椅抬了進來。
那一戰之中,耿如杞千鈞一髮之際幸得孟豹相救,受傷也是甚重,好在並不致命,請醫調治,數日間逐漸康復。桓震流血太多,睡得幾日,也就醒了過來,只是還有些氣虛血弱。耿如杞一進房門,見桓震已醒,正坐在那裡發呆,當下笑道:「百里在想甚麼?」桓震搖了搖頭,道:「沒有甚麼。耿大人,營中情形可還好?」耿如杞哈哈一笑,道:「甚好。百里只管安心養傷便了。」桓震道了謝,又問他那哈刺慎究竟是甚麼來路,敵酋是誰。
耿如杞想了一想,道:「這個本道卻也知之不詳,哈刺慎本是蒙古一部,大約是因源出哈喇河套,而得此名。」說著叫人取地圖來,細細與桓震解說。桓震這才知道,哈刺慎所據之處,便是後世的承德一帶。有明一代,北方蒙古諸部時常南下騷擾,與明朝的關係也是屢降屢叛,屢叛屢降,理由無非只有一個,便是要通商互市。譬如土木之變,便是也先求互市而不得,這才擄了明英宗去,脅迫開口。這哈刺慎部原本乃是蒙古兀良哈之一部,方兀良哈歸順之時,哈刺慎便屬於朵顏三衛管轄。嘉靖、隆慶以後,兀良哈附韃靼、瓦剌而叛明,哈刺慎也就開始襲擾遼東、河北、山西等地。到得明朝末葉,邊市廢弛,哈剌慎求市不得,許多生活必需品又要從南方獲得,於是襲擾變本加厲起來,特別冬季牲畜不蕃,有時往往一月數次南下搶掠。
桓震這才明白過來,順口問道:「那麼只消准其通商互市,可不就完了麼?何必如此你來我往地打那無用之仗?況且通商之後,便可用茶換馬,省了多少軍馬開支。」耿如杞歎道:「早年原是如此,自世宗肅皇帝嘉靖年間閉關絕貢,彼求取鹽茶不得,便時時出騎兵在邊地掠奪。朝廷因彼侵掠不絕,更不能屈從開市以為羈糜。自此之後,戰無虛日了。」說著,不由得連連歎氣。桓震暗想這人雖然不懂打仗,卻也看得清形勢,頗具遠見。想了一想,問道:「那麼難道民間便沒有私下裡貿易的麼?」耿如杞搖頭道:「再也不要談起!私自貿易,便是通蕃賣國,哪裡有人敢為?」
兩人談了一陣,看看時候已經過午,耿如杞便要叫人開飯來桓震房中吃。桓震忙稱不敢,正在那裡謙辭推讓,忽然鄧仕興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耿如杞心情正好,一見他進來,笑道:「仲成,今日咱們一同在此用午飯可好?」鄧仕興一頓足,氣急敗壞地道:「哪裡還有心吃飯!耿大人給參了!」桓震吃了一驚,連忙問他,原來卻是那日開倉放糧之舉,給遵化縣上報薊州府,薊州府又上報順天巡撫劉詔,劉詔久已瞧耿如杞不順眼,正好藉機重重地劾了他一本。薊州府中有鄧仕興的同窗,聽說了這個消息,當下托人急報,鄧仕興聽說,嚇得魂飛魄散,當即來尋耿如杞。
耿如杞卻似早已知道了一般,毫不吃驚,笑道:「我當甚事,原來不過如此。」鄧仕興急道:「私動國糧乃是大罪,何況劉詔懷恨已久,此次這樁事必不能輕易了結,耿大人怎地如此若無其事?」耿如杞哈哈大笑,道:「當日本道行那開倉之舉,便早已料到會有今日。求仁而得仁,吾何怨哉?」說話間有軍士開上飯來,耿如杞勸酒布菜,吃得甚是爽快,桓、鄧二人卻是毫無心緒,沒滋沒味地吃完了一餐。飯罷,耿如杞自去處理公務,桓震扯住鄧仕興,詳問他耿如杞被參情形,這才知道,按大明律,擅動國糧便是藐視君上,律入大不敬條,從重治罪,並且遇赦不赦。桓震卻不曾想到這事後果如此嚴重,想了一想,問道:「然則耿大人此舉本為抵抗外寇,況且這一戰戰績彪炳,難道朝廷便不懂得分辨麼?」
這一回寫的雙方傷亡比是4000:1500,這裡1500只是遵化兵的傷亡,並不包括兩衛,而雙方兵力比實際是8000:15000,15000之中兩衛就佔了10000。兩衛屬於遵化兵備節制,但並不是直接統領,所以統計的時候沒有他們的數據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