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一 順流逆流 三十四回 義方
    [——筆者注,回目源出春秋左傳: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

    桓震所以在京中逗留,便是為了探望周老,確定他兩人平安無事。現下既然見過了面,便要趕緊赴遵化去了。起初他應承趙南星,只是為了暫且謀一個棲身之地,後來漸漸起了有為之心,便覺這遵化兵備乃是一方守將,實在是一個可以結交的角色。次日起來,只對周士昌說要同傅山去遵化投傅家的一個世交,以謀進身之途。周士昌見他肯圖上進,自是一口答應。雪心素常便給爺爺教訓,自己將來要做桓哥哥妻子的,現下才剛跟他見面,又要分別,未免有些不樂。傅山見她嘟著嘴幾乎要哭,當下拉著她講說周士昌用藥須得留心之處,雪心關心祖父,給他這麼囉嗦一回,居然也就忘了桓震要走。

    當下胡亂用些點心,便要告辭。公銘乙瞧他心急要去遵化,也就不加挽留。桓震臨走之前,卻還想再去瞧瞧楊家的情形。傅山自然是無有不可,當下兩人一起往譙樓去。哪知甫到城下,便見一大群人圍在那裡,對著城頭之上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仰頭看時,卻是一個青衣老婦,顫顫巍巍地立在城頭,竟然便是楊太夫人。[——筆者注,這一回寫楊家三個女人,著實混亂。楊太夫人指的是楊漣的母親,楊夫人指楊漣的妻子,楊妻指楊之易的妻子。明代僅一二品大員的正妻可稱夫人,我這裡也不管那麼多了。]桓震大吃一驚,連忙撥開人群,奔上城去,卻見楊太夫人雙足立在城牆罅處,大約站得久了,兩腿略略發抖,叫人十分擔心。楊夫人、楊之易和楊淵,四個人圍做一圈,都離開太夫人數丈開外,沒一個敢上前。城牆的另一邊,卻也站了一個女子,自己卻不曾見過面,哭哭啼啼,倒像是也要尋死一般。他見顏佩柔並不在,心下略略有些惋惜,旋即在心裡自己摑了自己一個耳光:這甚麼時候,居然還能想起這等事來?

    他這卻是初次與楊之易見面,只見他一張臉顏色蒼白,眼窩青黑,兩眼無神,頭髮鬍鬚似乎幾日未梳理過,如同一堆茅草。身上著一件青布直裰,滿是污穢,如無一條黑邊,看起來倒像僧袍。楊淵瞧見桓震,連忙跑了過來,帶著哭音道:「不好了,哥哥!阿爹一早回來,說了幾句話,太婆婆便跑上城來,說是要從這裡跳將下去,跟著娘也跑到那邊,」說著一指另一個要尋死的,道:「也……也要跳下去!」至於事情真正緣由,他究竟年紀幼小,又是受了刺激,顛三倒四地怎麼也說不清楚。桓震見問他無用,便去與楊之易見過,簡單通了名姓,只說自己是楊淵的朋友。楊之易瞧著他,似乎對於楊淵能有這般大的一個「朋友」,十分狐疑,瞪了半晌,猛然間撲上來揪住桓震,歇斯底里地道:「你們害我還不夠麼?還要來害淵兒!」他神智混亂,發瘋一般地卡住桓震脖子,桓震給他卡得透不過氣,掙扎著伸腿在楊之易足下一鉤,楊之易立足不穩,仆倒在地,放聲大哭。

    楊太夫人轉過身來,呵斥道:「逆子,哭甚麼?徒作小兒女態!」對桓震道:「逆子無行,倒教桓公子見笑了。老身代他賠罪。」桓震連稱不敢,便請她下來說話。楊太夫人笑道:「桓公子,老身站在此處,自然便是尋死了,怎肯下去?」楊淵聽她說要尋死,又哭了起來。桓震暗暗尋思,太夫人為什麼忽然這樣?不必說,根源定然是在楊之易身上了。楊之易卻又是一副癡呆模樣,不論怎麼問,也不會出一聲的。

    傅山卻過去與楊夫人扳談,三言兩語間竟給他問了出來。原來前日桓傅兩人和顏佩柔離開之後不久,楊家便接了一個消息,道是教他們翌日何時何分,往何處去接楊之易,卻沒再索要銀錢。一家人心中大喜,到了時候,便由楊妻依約前往。那約定的所在,卻是一條繁華大街,往來人等甚多。楊妻瞪大眼睛瞧著每個來往的行人,生怕一不留神,錯過了丈夫。直等到中午時分,這才瞧見丈夫身影,這一見之下,幾乎將她三魂六魄嚇得飛了一半,楊之易蓬頭赤腳,胸前掛了一塊大大水牌,上寫「鬻兒資賭,失節無行」八個大字,下面又有一篇駢四驪六的記,將楊之易如何好賭成性欠了大筆賭債,如何賣兒賣妻云云寫了一大篇,字裡行間處處都在羞辱楊家先祖。楊妻也是出身書香,認得字的,看了這篇記,不由得幾乎氣死。楊之易卻像已經傻了一般,也不管旁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只是掛著那塊水牌,一壁癡笑,一壁在街中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

    楊妻又是惱怒,又是心痛,連忙將他拖到個僻靜去處,取下了水牌,正要給丈夫整理容貌,楊之易卻一把推開,狂奔而去。楊妻目瞪口呆,無計可施,只得回到譙樓。太夫人問起事情經過,她不善說謊,只得著實回稟了。當下便將老太太一氣一個死,不住口地咬牙發誓,一旦逆子回來,必要一頓痛杖打殺了方罷。

    楊之易卻是不知在何處直遊蕩到次日清晨才回,神色間仍是呆呆的。楊太夫人原本賭咒發誓要將孫子打殺,一見他面,卻又殺不落手,提起枴杖乒乒乓乓地敲打一頓,可遠不至於死。打罷,只覺得教孫如此,自己人生了無意趣,不如追尋老爺去罷,當下拄了杖,顫顫地爬上城來,便要跳下。餘人大驚,也都跟著奔了上來。楊妻見祖母為了自己丈夫尋死覓活,登時羞愧無地,也要隨著跳城。楊夫人兩邊解勸,說得嘴皮磨破,楊之易卻只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若不是方才桓震上來,引得他動人,想必兩個女人跳了下去,他還要在那裡發呆呢。

    桓震但覺楊之易的情形十分奇怪,倒像後世見過一些服了迷幻劑的不良青年模樣。當下教傅山給他把脈,傅山把了一回,只說脈象十分紊亂,卻瞧不出是何病症。桓震也不管他,心想楊之易老婆尋死,乃是為了楊太夫人要死;只消勸得太夫人下來,那麼楊妻自然也就不死了。

    當下湊上去打了一躬,道:「太夫人,人生何等有趣,何必要死?」楊太夫人搖頭歎道:「娑婆有八苦: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愛別離苦,六怨憎會苦,七求不得苦,八五陰熾盛苦。而極樂眾生,有蓮華化生之樂,而無胎獄生苦。有相好光明之樂,而無衰變老苦。有自在安寧之樂,而無痛癢病苦。有壽命無量之樂,而無四大分離,數數死苦。有海會相聚之樂,而無愛別離苦。有上善俱會之樂,而無怨憎會苦。有所欲如意之樂,而無求不得苦。有五蘊皆空之樂,而無五陰熾盛苦。兩土穢淨、苦樂懸殊,切願往生,離苦得樂。」她這一段話,卻是雜阿含經中的句子,桓震對於各種宗教向不感冒,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說,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相聚分別,有求不得,皆是苦楚,不如極樂往生,無生無死,五蘊皆空,離苦得樂。

    沉思片刻,道:「既然五蘊皆空,那又何必介意?既不介意,那又何必要死?」楊太夫人淒然搖頭,道:「少年人,你不懂。」說著仍是要跳。桓震大急,所謂人急智生,突然間想起什麼來,當下喝道:「佛祖說萬物一般,眾生平等,是也不是?」楊太夫人篤信佛教,聽得桓震跟她談佛,便不即跳下,轉過頭來,道:「三世悉平等,畢竟無來去。」桓震這卻聽不懂她說些什麼了,正要開口再勸,卻聽傅山道:「有來必去,理亦常然。」心下大急,暗道自己正在這裡費盡口舌勸她不可死,怎地兄弟卻說出這等話來?正要攔阻,傅山又道:「輪迴六趣,如旋火輪。有業感即入輪迴,太夫人我執我見,恐怕不能離苦得樂。」他卻是說,如果執著於極樂和現世的分別,那便是存了「我執」,有了業感,必定重入輪迴。

    楊太夫人聞聽此言,臉上變色,須知對於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而言,還有甚麼比給人斷言死後不能往生極樂更加可怕的事情?一陣強風吹來,太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微微發抖,幾乎摔將下去。當下慘然自語道:「各隨緣去。」對著楊之易道:「爾好自為之,無改乃父之志。」說著縱身而下。桓震撲上前去阻攔,一把竟沒拉住,眼睜睜地瞧著她從十數丈高的城牆直墜而下,摔得血肉模糊。

    他始終不知,楊太夫人究竟有甚麼非死不可的因由。想起讀古史列女傳,都說某某女守節、自盡、自殘,後漢書中更是載了一個諫夫不成以死明義的趙阿,想這楊太夫人也是趙阿一流人物了。然而這般死了,究竟又有甚麼用處?他讀史之時,見到此種故事,往往不以為然,甚至嗤為道學家胡編亂造,料想人人愛惜生命,怎會有人去做那等無用之事?如今親眼見了,但覺心中十分迷惘,一則以為太夫人死得十分不值,一則也開始懷疑,那歷代列女傳中的守節、自盡、自殘故事全是真實,不由得毛骨悚然起來。

    長得像分割線又不是我的錯

    這一回寫楊太夫人自殺,是我推敲了很多次的結論。我寫這個情節,並不代表我對此持讚揚態度。整個過程中,始終不曾寫她如何教訓楊之易,僅有最後的「好自為之,無改乃父之志。」一句。這一句話,大約楊之易不久便給忘了罷,否則又怎麼會有後來的「父忠於明,我忠於清,復何憾焉」?楊太夫人的死,算是白死了。另,本回中談到佛經,是我平時讀來,的地方歡迎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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