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前傳 昔我往矣 二十二回 舌辯
    桓震醒來之時,卻是已經躺在了床上,再尋趙南星時,早已影蹤不見。他大叫一聲不好,跳將起來,撞開門直奔出去,哪知沒走幾步,迎面撞上傅山,急道:「不好了!趙大人跑到糧倉放火搗亂,給捉了起來,要拿去砍頭,小弟阻攔不住,大哥快些去,我這便去叫二哥。」桓震大吃一驚,顧不上與他多話,一路急奔到糧倉門口,路上撞到了幾個過天軍士兵,他也不管不問。

    到得糧倉,果然見黑壓壓地圍著一大群人,當中一人,正是趙南星。旁邊一人手中拿了刀鞘,不住向他膝蓋打去,打得老頭兒搖搖晃晃,卻仍是直挺挺地立而不跪。桓震分開人群,大聲喝道:「住手!」定睛看那擊打趙南星之人,居然卻是便是前日帶領北營,擅自與官軍交手的兩個統領之一,蕭當。桓震瞪他一眼,心想不奉將令、折損兵士之罪,少後再與你慢慢算來,當下搶步上前扶住了趙南星,問道:「老大人何以在此?」

    原來桓震喝醉熟睡之時,趙南星本已經起了殺機,當時室中除他兩人以外再無別個,倘若這一椅子當真砸將下去,便有一百個桓震,也都死了。只是他方才與桓震一番交談,心中已經對這青年起了一種莫名的好感,只覺他與尋常土匪頗為不同,後來見他狂飲痛哭,又覺此人實在只是一個胸中裝滿了心事的可憐人而已,此時此刻這一椅子,竟然說甚麼也砸不下去。

    他心中對於這個見賊而不忍殺的自己頗為痛恨,撇了椅子,奪門而出。他身上的官軍服色早在昨日已經被換了下來,過天軍家眷此刻已從躲避之所返回,旁人見到了他也只以為是哪家老人,並不疑心。趙南星漫無目的地遊蕩了一回,心想自己垂老暮年,就算逃了出去,也不一定有體力活著走出這山。倒不如臨死前放起火來,也好叫這幫山賊不得安生。拿定了主意,便去放火。哪知好巧不巧,竟然被他選中了過天軍的臨時糧倉。這倉中屯著過天軍全部的糧食,豈能不嚴加防守?趙南星還沒來得及點火,便給捉住了。

    捉住他的便是蕭當。他兵敗之後,率領著一百餘殘部,輾轉一日方才聽到了過天軍戰勝的消息,當即回歸北台總寨,哪知一回來便給他發現了正要放火的趙南星。他新敗之後,心中正沒好氣,正好拿趙南星來瀉火,當即喝他跪下。趙南星哪裡肯跪一個山賊?不論他如何責打虐待,始終強項不屈,惹得蕭當怒氣勃發,便要砍他的蒼蒼白頭,幸得傅山路過,連忙阻攔,蕭當哪裡理睬,仍是鬧著要砍。傅山見勢不妙,號稱要去尋惠登相來,飛跑而去。蕭當心中對過天星也有三分敬畏,當即不敢再說砍頭,卻仍是打著押著逼他下跪。

    桓震哪裡睬他,撥開人群,便要送趙南星回帳篷去。蕭當一把攔住,冷笑道:「軍師,你做甚麼?」桓震瞪他一眼道:「我做甚麼,何必要你過問!」蕭當怒道:「軍師,此人乃是官軍奸細,方才試圖放火燒倉,被標下捉了,正在審問,軍師卻要將他賣放,不知是何用意?」桓震心道此人一張口著實利害,當下反問道:「你怎知我要將他賣放?桓某身為本軍軍師,難道連審問一個細作的資格也都沒有了麼?」蕭當哼哼一笑,道:「標下豈知軍師是審問細作,還是與細作飲酒談天?」桓震面上一紅,他一時心情低落,在趙南星面前喝多了酒,說了幾句胡話,酒醒之後便覺十分不妥,沒成想竟然這麼快便鬧得人人皆知起來。

    當下硬著頭皮道:「自然是審問細作。」蕭當笑道:「甚好。那麼標下請與軍師和大將軍一同審問。」說著眼睛向桓震身後瞧去。急回頭看時,卻是傅山已然拖了惠登相匆匆趕來,站在人群外面。桓震心下感激,望了傅山一眼,兩人目光一交,都輕輕點了點頭。

    當下眾人便一同入議事廳去。桓震一力,不許趙南星下跪。按他本意,還想給他搬張椅子坐下,不過若是這樣一來,未免更給一些人口實,只得作罷。蕭當開言道:「我來問你,是誰指使你在糧倉放火?」趙南星冷哼一聲,閉目不答。蕭當冷笑道:「那人可在這議事廳中?」桓震心中疑惑,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但見他眼光有意無意地瞟著自己,暗想難道這人竟想將火燒糧倉的主謀這頂大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不成?心中只覺得十分荒誕。趙南星似也不解,若有所思地瞟了桓震一眼,仍是默然而立。

    一個指揮叫道:「要他說,要他說!」另一人卻道:「叫他也嘗嘗官老爺們的刻毒刑罰!」桓震環視四周,恍然發現,全軍五個指揮:吳天德,丘土根,齊回回,魯達山,劉志,竟然齊集廳中,二十個把總更是盡數擠了來,便連掌旗一級,也是來了不少。他心中一驚,暗想區區一個放火的奸細,怎能驚動這麼多人前來觀看?其中料必有故。他雖不知將會發生甚麼事情,卻猜想知道這些人中很可能便以蕭當為首,當下打醒十二分精神,一瞬不瞬地望定了他。

    只聽蕭當又道:「你這老兒還不肯說麼?莫非真要大爺給你一頓毒打?」說著將手一招,身後一人應聲上前,手中擎了一根籐條,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地照準趙南星抽將下去。桓震看著他一鞭鞭地抽打,在趙南星的臉上打出道道鞭痕,鮮血四濺,染紅了他的白鬚,不由得心中火起,喝道:「停手!」跨步上前,劈手奪下籐條,撇在地下。

    劉志陰陽怪氣地道:「軍師莫非是捨不得麼?」桓震氣道:「甚麼捨得捨不得了?此人年過七十,比爾等祖父也不稍遜,倒也虧你打得下手!」劉志冷笑道:「自古官匪不兩立,他是你的爺老子,卻不是俺們弟兄的爺老子。」他此言一出,廳中登時一片營營嗡嗡,眾人大都隨聲附和。

    左營指揮吳天德向與桓震交好,見他受氣,當下跳出來道:「劉指揮怎地如此說話?」劉志白他一眼,道:「對一個身在義軍,心向官府的賊子,不這般說話,又能怎麼說話了?吳指揮,我知你與他素來交情甚好,倒要盼你瞧清楚自己是何等人也,莫要受了那廝蠱惑。」他言語之間,已經對桓震極不客氣,分毫沒把他當作軍師看待了。吳天德給他這般一堵之下,再也無顏替桓震說話,但他為人義氣為先,卻也不願隨同旁人逼迫自己的好友,當下悶悶地退了回去,再不言語。

    蕭當高聲道:「今日難得眾位指揮把總齊集於此,小弟倒有一言,要說出來請列位評判。」一一掃視廳中眾人,驀然問道:「各位在此聚義,究竟是為甚麼?難道不是為了殺官造反,圖個痛快麼?」一指桓震,道:「這廝自命軍師,處處縛手縛腳,諸般規矩,好不叫人焦躁,俺卻不知他是來落草的,還是來做官的?」桓震怒道:「軍無紀律則不行,善戰之兵,當如風林火山[請看背景知識0122],無往不克,如爾這般不守將令,那不過是一班土匪罷了,我且問你,前日要你騷擾敵軍,你幹麼私自出戰?這一戰折損了多少弟兄,你心中可有半分悔意麼?」

    蕭當面皮微紅,正要強辭分辯,突然人群之中,一人細聲說道:「你說咱們是土匪,咱們便是土匪;然而咱們扯下了面皮做土匪,痛快喝酒,痛快殺人,總也好過你這廝整日頂著聖人名目,行那無恥勾當。」桓震順著聲音來源瞧去,卻是後營指揮丘土根。齊回回、魯達山異口同聲地贊成,劉志撇嘴冷笑,吳天德默不出聲,五個指揮之中,倒有四個是自己對頭,餘下的一個雖然心中向著自己,但卻不能與四人抗衡,桓震眼下的處境,真是萬分為難。

    惠登相居中而坐,一直瞧著他們來回駁詰,並不插言。直到這時,方才站了起來,道:「大家聚義在此,便是有緣。生在江湖,須得時時相互扶持,如何卻自相攻訐起來?」桓震聽他說這等話,心中便十分有氣,暗想若不是你一直從中做好人和稀泥,事態怎麼會一至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當下道:「那也不必說了。二弟,現下你究竟打算怎樣?」惠登相茫然問道:「甚麼怎樣?」

    桓震不由氣結,暗暗發誓若有來世,再也不要與他這等人做兄弟,沒好氣道:「今日當著各位指揮把總之面,我便直說了罷。咱們這次對官軍的一仗,雖然終於打勝,但卻只是慘勝。各位檢點一下自己所部,有多少戰死,多少負傷?我們活下來之人,縱然能喝酒吃肉,殺人放火,毫無忌憚,卻要將那些九泉下的弟兄置於何地?」戟指指定了蕭當,道:「我嚴令你不得與官軍正面接戰,你偏不聽我號令,白白折損了八百餘弟兄。倘若不是為你一時痛快,他們現在還是活得好好兒地!你到外面瞧瞧那些沒了丈夫的女人,那些沒了爹爹的孩子,難道便不會略略有些兒愧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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