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前傳 昔我往矣 第七回 囹圄
    劉黑虎帶來的這個消息,確乎頗為驚人。大同府的知府馬士英,竟然要巡行全府各縣,打前站的馬弁已經離此只有二十多里了。眾驛卒一片混亂,有的騎馬去喚梁仲前來迎接,有的忙著收拾房間,一時間把個槍峰驛鬧得好似菜市場一般。桓震這才明白,為何並沒有那封所謂的公文。並不是驛卒出了事,也不是公文丟失,而是馬士英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自己到各縣去巡查,因此根本沒有發出什麼公文。只是那個「羽書倉皇,猶以鬥蟋蟀為戲」的蟋蟀相公馬士英,怎麼可能做出這種親自巡行的事情?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然而目前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是研究馬士英為何會突然跑來「視察」,而是要設法在他「視察」到靈丘之前,讓蔣秉採得以完成捕殺蝗蟲的工作。桓震腦中飛速轉動:馬士英的前站既然離此不遠,那麼他本人想來也快要到了。從槍峰嶺驛站出發,可以去的地方只是蔚州三縣:靈丘、廣靈和廣昌。廣昌在靈丘西南,打不得主意;現下只能希望馬士英先去廣靈,自己便可以從中搗亂阻滯他的行程,給蔣秉采多爭取些時間了。為今之計,先要探聽出馬士英的下站目標究竟是哪裡。

    桓震是那種一旦打定了主意便馬上付諸實踐的人,所以他立刻吩咐傅鼎臣去尋范大,托他跟馬士英的前站旗牌打聽一下他們的行程。畢竟同是吃皇糧的,該當比較容易說得上話才是。直到下午,旗牌官方才來到。焦急等待了四五個時辰的桓震,等來了他最最不希望聽到的消息:馬士英根本沒打算去廣靈和廣昌,蔚州三縣之中,他只選了一個靈丘縣去巡查。從這裡到靈丘,就算他輜車繁重,至多三天也就到了。連同已經過去的兩天,總共是五天。五天的時間,要完成滅蝗任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廣靈、廣昌的蝗蟲還在源源不斷地飛入靈丘縣境。一時間桓震只覺得有些絕望了。蔣秉采啊蔣秉采,不是我不想幫你,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啊!他在心中默念道。

    傅鼎臣突然道:「我有法子。」桓震又驚又喜,急道:「甚麼法子,快說,快說!」傅鼎臣遲疑片刻,又道:「還是作罷的好。」桓震大不耐煩,催促道:「有話便說,吞吞吐吐的教人好不焦躁!」傅鼎臣咬了咬牙,道:「也罷。只是如此一來,我二人都免不了干犯國法,輕則挨上一頓板子趕出門去,重則杖一百徒三年,也是意料中事。」桓震不料竟有如此嚴重,張大了口答不上話。傅鼎臣續道:「不知百里兄以為靈丘一縣的百姓,可能值得這一頓板子、三年徒刑?」桓震原本還稍有猶疑,被他這麼一激之下,頓時胸中起了一股英雄之氣,昂然道:「大丈夫自當如此!青竹,你有甚麼良策,自管說出來罷。桓某必定盡力而為,不敢有所推諉。」傅鼎臣呵呵一笑,道:「佩服,佩服。」說著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與桓震咬了一番耳朵,只聽得桓震連連點頭不已。末了,桓震問道:「咱們如此行事,難道不怕給傅老先生招惹麻煩麼?」傅鼎臣笑道:「若是此等麻煩,家父正樂得招惹。」桓震便不再說甚麼了。

    那馬士英直到次日晌午,方才來到。桓震照著昨日與傅鼎臣商議好了的,覷準知府儀仗的空擋,猛然間竄了出去,直挺挺的跪在轎子前面,大聲喊叫「冤枉!」說起來這還是他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第一次下跪,沒成想竟是跪馬士英這個標準版的奸臣,實在叫他心中十足鬱悶,萬分不爽。心情不好,臉色自然十分難看,乍一瞧上去,那氣色倒還當真頗像個攔轎喊冤的。

    馬士英正在下轎,聽到了他這一聲「冤枉」,便吩咐旗牌前來問他因何擾亂府駕。那旗牌卻是昨日預先打點好了的,全照著桓震編好的一通說辭上復了馬士英,只道是廣靈縣過四郎死而復生,其情可疑,知縣非但不加過問,反欲誣陷平人等等。傅鼎臣所料半點不差,那馬士英性子貪婪,聽了果然心中大喜,暗暗慶幸抓住了一個掯詐屬官,大把撈錢的良機,當即便吩咐下去,教不去靈丘了,改向廣靈而去。

    馬士英的行程甚為緩慢,傅桓二人跟在馬士英轎後,直走到次日過午,方才來到了洗馬莊。在傅鼎臣本意,並不想讓馬士英真的去調查這樁無頭公案。他也知道這位馬大老爺是個頭大無腦,除卻鬥蟋蟀再無所長的庸官,假如當真給他升堂問起案來,比那曾芳的一個「不理」,還要牽連更多無辜之人。他也是料定了馬士英必定借此機會勒索曾芳一筆,故此前去喊冤告狀,就是要將馬士英在廣靈稽留個把半月,說不定這一來便不去靈丘了也未可知。豈知馬士英一到洗馬莊,便雷厲風行的吩咐手下馬快,往廣靈縣衙中調二十名差役、三副刑具聽用。桓震心中微覺不妙,欲待覓機與傅鼎臣商議,卻總是礙著馬士英的手下,全無機會開口。洗馬莊距離縣城只有二十里的路程,派去的馬快轉眼便回,又多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差役,手中各持鎖鏈,聽得馬士英一聲吆喝,不由分說,一齊動手,便給桓傅二人套上了刑具。桓震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傅鼎臣叫道:「大人,何故鎖拿我等?」馬士英也不理睬,只吩咐廣靈差役將二人押下中好生看守。

    這一下刑具加身,兩人全都沒了主意,只得乖乖地由著一班差役推推搡搡地進了廣靈。桓震原以為是要將自己二人押到監獄中去,心中已經開始盤算如何通知雪心給自己送些應用衣物,不想走了一程,竟然在一座倉庫模樣的建築物前面停了下來。傅鼎臣低聲道:「這是廣靈的常平倉。」原來明代末葉,地方官時常在倉羈押一些輕罪人犯干證,久而久之,倉便被看作是一種正式牢獄。在倉中系押的人犯,雖然不必受那深牢黑獄之苦,但明代徭役之中,庫倉乃是最重的役,明人記載,「均徭莫大乎倉庫。又惟糧多是任,重其大也」。是「役之苦莫若斗級,過有主守之苦,有監臨之苦,有查盤之苦」,就是說在倉中服役的庫子受上官層層盤剝,監臨查盤,樁樁都需上下打點。以此之故,應役者往往破家。萬一糧食損耗,賠補責任也都壓在庫子身上。正因為如此,得此役者往往想方設法避趨,實在避無可避的,便百端斂財。他們的生財之道有兩個,一個是交糧的農民,一個便是暫押倉中的人犯。有時人犯無錢應付需索,竟然便死在倉中。至於究竟是怎麼死的,向來便無人知道。

    這兩人便是被押進了這樣的一個地方。一進倉門,一股腐敗糧食的氣味迎面而來,中人欲嘔。傅鼎臣還好,桓震卻須用力閉住呼吸,才能控制自己不吐出來。押送的差役之中一個首領模樣的人叫道:「老禿子,快些出來,給你送肥羊來啦。」過了許久,一個禿頭庫子才磨磨蹭蹭地踱了出來,上下掃了桓傅二人幾眼,輕描淡寫的道:「暫且鎖在後邊罷。」兩人身不由己,被推到了後進一間獨門小室之中。桓震進得房門,只覺四下裡一片黑暗,血腥氣味撲鼻而來。過得片刻,眼睛才適應了黑暗,凝神看時,只見一張條凳上捆著一團血肉模糊的物體,他心念一動,猛然間想到:「這是一個人!」不由得毛骨悚然起來。兩人在黑房之中待了足足一個多時辰,竟不見有人前來。這一個多時辰之中,那條凳上捆著的人也不曾動得一動。桓震左等右等,漸漸焦躁起來,深為後悔。

    正在自怨自艾之際,突然眼前一亮,房門霍然打開,一道光自外射了進來,照得桓震眼前一花。只聽一人道:「二位,犯了甚麼事情啊?」卻是方纔那禿頭庫子。傅鼎臣甚是乖覺,忙道:「也沒甚麼,只是一樁案子,要我二人做個干證,倒勞煩老哥了。」說著伸肘在桓震腰間一捅,壓低聲音道:「要錢!」桓震恍然大悟,原來這裡大約便是一間刑訊房,這庫子將自己二人押在這裡不聞不問,多半是要給自己吃一個下馬威,爾後便好掯詐錢財。他雖然本心並不願意吃這種無名之虧,但在人屋簷下,哪得不低頭,自己二人的身家性命都還握在對方手中,又能如何?當下一面心中暗自噁心,一面做出一副諂獻嘴臉來,道:「正是。咱們這裡有些微孝敬,不成甚意,只是略表咱哥兒兩個之心。還請老哥開了鎖鏈,好叫小的自取。」那庫子笑道:「乖孩兒!」走過來三兩下便將兩人的枷鎖開了去。桓震活動一下手腳,伸手到懷中去摸荷包,不想卻摸了一個空,這才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銀錢早在劉黑虎攔路的時候已經被搶去了,不由得心中大聲叫苦。傅鼎臣見他遲遲不抽出手來,早料到了是怎麼一回事。當下笑道:「這位大哥,咱們兄弟手頭有些兒不便。這樣罷,請你大哥取我頭上這根簪子,到延齡堂傅之謨那裡,定有重酬。」那庫子滿臉不情願,伸手拔了簪子,罵罵咧咧地去了。傅鼎臣笑道:「這樣一來,家父便知道我二人告過了狀了。」桓震恍然大悟,不由得十分佩服。

    其實傅鼎臣這一著,也是險棋。倘若傅之謨並不在家,又或者馬士英到了縣衙,見過曾芳之後即刻命人去提傅之謨,那麼他的計劃便要落空。但他的運氣實在很好,馬士英見了曾芳,竟然絕口不提此事,只是叫了幾個歌伎,花天酒地起來。傅之謨正在坐堂應診,見那禿頭庫子持簪而來,只說桓傅二人押在倉中,略略尋思,便明白兒子定是攔府駕告狀了。但此事本來與兒子無干,他幹麼要去告這無名之狀?左右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當下取些銀錢發付過庫子,便打點要去拜曾芳。在傅鼎臣本意,是要父親得知訊息之後遠遠避開。豈知傅之謨這書獃子,非但不避,居然還自投羅網。傅鼎臣甚麼都算了進去,只是忘記了自己父親的秉性難移。

    回頭再說那庫子得了好處,回轉來果然對傅桓二人客氣起來,將兩人從那黑屋中請了出來,茶水款待。桓震一面喝茶,一面對了傅鼎臣大歎制度黑暗。

    這個時候,馬士英與曾芳的聯誼活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馬士英一手攬著一個歌伎,另一手擎著酒杯,不住向那歌伎口中灌酒。那歌伎飲了酒卻不嚥下,噙在口中,又嘴對嘴地餵給馬士英喝了。曾芳在一旁呵呵大笑,道:「府尊真是風流表率!」馬士英也是一番大笑,突然間笑聲戛然而止,道:「哪裡比得過曾兄!」曾芳一驚,細細端詳馬士英臉色,覺他並無他意,這才笑著應了一句「不敢」。馬士英突然將酒杯向桌上一頓,作色道:「曾兄連寡婦也不放過,那可比敝府風流多了!」曾芳突然之間被他說出心中最隱秘之事,不由嚇得兩腿發軟,雙手顫抖,端不穩酒杯,啪地一聲跌在桌上,酒水橫流,沾得他袍子上到處都是。他也顧不得收拾,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哀求道:「下官知錯,下官知錯了!還求恩府寬宏大量,放下官一馬,下官感激不盡!」馬士英心中暗笑,心想你既破膽,我要詐索錢財便更加容易了。板起了一張臉孔,冷冷的道:「貴縣犯的乃是國家之法,並非我馬氏之法。士英雖然想保貴縣,無奈國法無情,實在保不得!」曾芳嚇得目瞪口呆,身子一軟,跌坐在地,嗦嗦發抖,褲襠間竟已濕了。

    原來這位曾大老爺,與那過四郎的娘子吳氏早有私情。那過四郎原是商幫,時時要出門的,吳氏生得美貌,床第之間的功夫又是極佳,不費甚麼力氣便將一個曾縣令弄得神魂顛倒,欲仙欲死。兩人每日盡享魚水之歡,只苦得一個過四郎礙眼。終於有一日,兩個人正在歡好,過四郎突然回家,正撞了個著。曾芳連忙離去,四郎礙著縣主威勢,卻不敢聲張,待過娘子也不敢稍慢。按曾芳之意,便要長久如此下去。左右那過四郎一個孱頭,也作不起反來。奈何吳氏卻是蛇蠍心腸,嫌四郎礙事,定要設法除了。曾芳卻不願為她背這殺人的罪名,何況人死之後必要檢驗定讞,到時萬一敗露,自己的前程性命都要搭上。只得想了個折中辦法,過家原有一個地窖,兩人便將四郎手腳筋俱挑斷了,下在地窖之中,日逐飲食供應,也只是保其不死而已。後來吳氏便去四處放風,道是四郎已經死在外路,曾芳更替她請了個節婦的旌表,從此二人往來甚歡,再無掛礙。哪知那日桓震求宿,敲門甚急,吳氏正在地窖給四郎送水,聞聲匆匆出來叫罵,竟忘記了關上窖口。那過四郎腳筋本已挑斷,不知怎麼竟然爬了出來,大聲求救,被桓震聽見,這才有了後文。傅之謨前來報冤之時,曾芳委實已經嚇得不知所措,強自鎮定,連哄帶嚇送走了兩人之後,愈想愈是心有餘悸,從此再沒去尋吳氏快活。哪成想今日知府突然駕到,竟如親眼見的一般,一下擊中要害,叫他怎麼不怕?其實馬士英也只不過是聽了桓震講述,約略猜到曾芳與那吳氏之間定有隱情,卻沒想到有這許多,不料一詐之下,曾芳竟然竹筒倒豆般的盡數供招。

    馬士英擺足了威風,想想也是時候用些軟功了。當即將癱軟在地的曾芳攙了起來,正色道:「照大明律,官府與平人妻子通姦,共謀殺害親夫,這是個甚麼罪名,貴縣想必清楚罷?」曾芳結結巴巴地道:「杖……杖一百,流……流三千里。」馬士英笑道:「貴縣不光風月場上本事甚好,律例也是十分精通。」曾芳更加無地自容,卻聽馬士英又道:「現下這事既然已經敗露,貴縣想必也有法子堵住那傅桓二人的嘴了?不然即便二人不再上告,於貴縣的官聲也是有礙,到明年考評之時,本府可不知道要怎麼寫了。」曾芳福至心靈,連忙身子一縮,又跪了下來,一把抱住馬士英的大腿,泣道:「恩府救我,恩府救我!」涕淚交流,沾得馬士英前襟上斑斑點點。

    馬士英心中雖覺厭惡,卻並不推開他。故意沉吟片刻,這才道:「本府倒有一個法子,可以解得貴縣之厄。只是……」曾芳甚是知趣,連忙道:「恩府若能設法敉平此事,便是下官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下官畢生不忘。」馬士英哈哈大笑,道:「好,好!本府現下是愈來愈喜歡你啦,這可也不能不把你留下了。」曾芳大喜,連忙站了起來,請教馬士英的良策。

    想這馬士英乃是後來南明一個大大有名的奸臣,他出的點子,還能有甚麼好點子了?傅鼎臣只道他秉性貪婪之外並無其他,是以出此計策,但桓震卻是知道後來馬士英與阮大鋮朋比為奸,排擠史可法的種種行徑,居然也一時糊塗,贊同了傅鼎臣的計劃,以至於後來惹出一場大事,桓傅二人也從此捲入亂世,做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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