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前傳 昔我往矣 第五回 孀門
    桓震聽得這一聲叫,大大吃了一驚,也不顧甚麼寡婦門前是非多,伸手便要推門。那寡婦眼見不好,連忙搶先關上了門,喀嚓一聲,自門內閂上了。桓震哪能給她難倒,一抬腳,光光兩聲,連閂帶門一起踹得塌了,搶步進去看時,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只見中堂之內,一個男人爬在地下,面目血污難辨,身上披著一塊麻袋片子,上面還綴滿了洞洞。那寡婦站在旁邊,似乎被桓震嚇得愣了神,不知如何是好了。桓震蹲下身去,伸手探那男子的鼻息,只覺似乎仍有微氣,連忙將他翻過身來放平了,做起人工呼吸來。雖然十分噁心,不過性命當前,卻也顧不了那許多了。折騰了半晌,那男子終於緩過氣來。桓震將他扶起,也不理那寡婦,逕自走出門去,用力一推,將那男子扶上了馬背,自己牽馬而行。那寡婦好半晌才醒過了神來,號啕大哭,也不知哭的甚麼。

    他本擬不入廣靈縣城,但眼下多了這個半死不活的人,須得給他請大夫療治才行。好在身上還有些銀錢,給守門的軍士塞了兩塊錢重的碎銀,便順順當當的進了城門,順便又打聽了縣城中最靠得住的一家醫館延齡堂。

    那延齡堂的坐堂大夫名字叫做傅之謨,乃是當地的一個名醫。他為人醫德甚好,窮人看病往往不收診金,有時連藥費也都自己墊付,哪怕三更半夜,只要有病患求診,便在被窩裡也都爬起來應門,因此在方圓百里之內,無人不知傅之謨的大名。延齡堂的所在甚是易尋,桓震沒費什麼力氣便找到了。傅之謨一見桓震背著的病人,便知道情況十分危急,一疊連聲的叫道「青竹,青竹!」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應聲而出,應道:「爹爹!」傅之謨道:「你去預備熱水手巾,白酒金針。」那青年應了聲是,自到後面去了。傅之謨一面道:「那是小兒鼎臣。」一面手下不停,已給那男子把過了脈。這時傅山已取了一罈酒、一個銀盒回來,身後跟著一個小廝,手中捧了一個面盆。傅之謨取過酒罈,拍開封泥,登時一股酒香瀰漫整個屋子。他用白酒洗了雙手,取出金針,放在酒中浸泡過後,又在燭火上灼燒片刻,看準那男子百會、風府、神庭、頭維、肝陽上亢、開四關、足三里、三陰交連刺下去,一面拈針一面問桓震道:「請問這位客人,此人因何成病?」桓震給他這麼一問,倒著實問住了。想了一想,只得將方纔自己尋宿誤入孀門,正要離開卻發現了此人的經過,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傅之謨也是十分驚訝,道:「那家姓過,據說家主過四郎幾年前出外經商,一去不回,後來有同路客人帶回死訊。四郎的妻子吳氏立志守節,縣主還親自為他上表請旌呢,怎地家中卻突然有了一個男人?」一面說,一面大搖其頭。桓震卻不覺得寡婦家中有個男人是甚麼奇怪的事情,畢竟食色性也,寡婦耐不住寂寞,自然要找野男人陪伴。只是這男人何以卻披著一塊麻袋,奄奄一息地躺在中堂?莫非……他們在玩SM?桓震使勁晃晃頭,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從腦袋裡趕將出去,問傅之謨道:「先生,你瞧這人可有救麼?」傅之謨搖頭道:「此人乃是中風。中風一證,動關生死安危,病之大而且重,莫有過於此者。尤其此人發病已是半年有餘,若在當時給我診治,或者能夠行動如常;但不知給何人耽誤了,延挨至今,便是藥王再生,也只能救得他一條性命,恐怕以後再也不能走路、說話了。」桓震「啊」的一聲,只覺他十分可憐。

    傅之謨行針已畢,開了兩個藥方叫傅鼎臣煎煮,聽說桓震無處投宿,當下便留他在醫館住下了。這一夜桓震與傅鼎臣同床而眠,兩個年紀相仿的青年人在一起談天說地,十分合得來。傅鼎臣告訴桓震,他傅家三代岐黃,傅之謨是山西有名的大方脈。傅鼎臣自小從父親學醫,但卻對女科情有獨鍾。傅之謨對兒子喜愛女科甚是不滿,屢次加以訓斥。傅鼎臣因為這事與父親吵了不止一次,也曾動過離開家自謀前程的念頭,不過每次都是懾於嚴威,不了了之。桓震旅途勞頓,聽著聽著便睡了過去。這一覺直到天亮才醒。走出前堂,傅之謨已經在那裡了。一見桓震出來,當下迎上來道:「桓公子,你道你昨夜負來那人是誰?」桓震好奇道:「是誰?」傅之謨神色凝重,一字一頓的道:「便是過四郎!」

    桓震大吃一驚,脫口道:「過四郎?」傅之謨點了點頭:「正是。他尚未醒來,是我醫館中一個夥計認得他。」桓震奇道:「這卻怪了。那過四郎不是幾年前便不知下落了麼?怎地突然又出現了?」傅之謨搖頭道:「我也不知。只是過四郎既然未死,當年那過娘子請旌便十分可疑。此事不能等閒視之,請桓公子隨我一同往縣衙報官,也好脫了我兩人身上的干係。」桓震心中大聲叫苦,他已經走錯了路,再多耽擱得一刻,便有可能誤事,哪裡還有那種美國時間去陪他搞甚麼翻案?正要出言拒絕,傅之謨已經不由分說,令下人給廣靈縣令遞了拜帖,說自己少後上門拜訪。桓震身不由己,只得匆匆用了幾塊點心,也沒吃出甚麼滋味來,便跟著傅之謨,來到了縣衙。

    那廣靈令名字叫做曾芳,前些年三姨太難產,蒙傅之謨聖手回春,得了一個大胖兒子,曾芳五十歲上初次得子,對傅之謨自然感激涕零,以後兩人私交一直甚好。兩人見面,寒暄一番,說了許多沒營養的話,倒把個桓震在旁邊急得心如貓抓。

    閒扯了半天,傅之謨終於轉到了正題,將昨夜之事細細說與曾芳聽了。曾芳聽罷,半晌無言,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彷彿石化了一般。傅、桓兩個人四隻眼直盯盯的瞧了他許久,方見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不緊不慢的道:「這茶乃是前些時候一個江南朋友送與本縣的六安瓜片,北地並不多見。檀孟可要帶些回去嘗嘗?」傅之謨性子急躁,見他這般說話,料定是藉故推諉了,當下發起怒來,跳將起來,作色道:「樹蕙,你這是何意?」曾芳連忙雙手虛壓,笑道:「檀孟兄且不必發火,請聽小弟一言。」傅之謨勉強坐回椅子,不耐煩道:「有請見教!」

    曾芳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回身望著桓震,道:「本縣倒要問問這位桓公子,昨夜二更時分,你到那寡婦家中做甚麼去了?」桓震一怔,隨口道:「哪有甚麼?只是趕路天晚,以致城門關閉,無法入城,只得在洗馬莊中四處求宿。」曾芳點了點頭,道:問傅之謨道:「檀孟兄,這位桓公子,是昨夜何時帶那人到你醫館求醫的?」傅之謨想了一想,道:「總有子時了。」曾芳擊掌笑道:「桓公子,你說城門關閉,無法入城,這才往洗馬莊求宿,那麼後來卻又是如何進了城的?」桓震據實以答,將如何賄賂守城門軍士的經過說了一遍。曾芳皺眉道:「不好,不好,大大不好!我廣靈縣竟出了這等得錢賣放城關之人,此次幸好是桓公子,若是萬一歹人半夜混入,那可怎麼是好?」說著對桓震道:「有勞桓公子,隨本縣去指認昨夜那守門軍士,本縣必定重重懲處。」說到「重重懲處」四字,語氣突然加重。話音方落,身後一個長隨便躡手躡足地出去了。

    桓震心中一動,細細捉摸他一舉一動,猛然間恍然大悟:這曾芳分明是想要抹消這樁事情!試想,他既然說出「重懲」的言語,還有哪個門丁膽敢承認昨夜私放了桓震進城?那麼桓震昨夜在洗馬莊投宿的事情,便是查無實據,不能作準了。更有甚者,若是傅之謨再咄咄逼人,硬要他徹查此事,他便有可能一股腦兒將責任推到自己頭上來,保不齊還會誣陷自己與那吳氏私通,謀害了過四郎。他愈想愈是心驚,抬起頭來,瞧了曾芳一眼,只見他正端著茶碗喝茶,兩道目光卻從碗沿上飛了出來,有意無意地瞟著桓震。

    桓震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奇怪,左右猜不透這曾芳何以定要替吳氏掩飾。但事已至此,再行追問下去只有愈弄愈糟,當下衝傅之謨使了個眼色。傅之謨會意,又說了幾句閒話,兩人便告辭出去。

    出得縣衙,傅之謨道:「此事十分奇怪!」桓震點頭道:「正是。傅先生大約也瞧出來了罷,那曾太爺是存心要將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傅之謨沉吟道:「其中必然有鬼。那該如何是好?」桓震心想這人空有一腔熱血,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書獃子。思忖片刻,道:「為今之計,只有那過四郎清醒過來,才能知道事情真相。這上面在下卻無能為力,唯有仰仗傅先生的妙手了。」傅之謨欣然道:「著落在老夫身上便是。」兩人回了延齡堂,過四郎仍是昏迷未醒。桓震不能再等,便向傅之謨告辭,預備啟程。傅之謨知道他昨日迷路,當下便吩咐兒子鼎臣送他直到槍峰嶺。桓震拜謝一番,便與傅鼎臣一同上路了。

    傅鼎臣平日在醫館幫忙,少有機會出來遊玩。此刻雖說是與桓震一同趕路,倒也是興致勃勃,將馬打得飛快,桓震不得不幾次三番地提醒他愛惜馬力。槍峰嶺是在林關口的西方偏南,中間並沒有官道。兩人行了一程,漸漸都是山路,只得牽著馬匹步行。

    山道漸行漸狹,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一個山谷之中。傅鼎臣牽著馬兒,一面左右張望,一面與桓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桓震跟他談得投機,便將自己此去的目的也告訴了他。傅鼎臣一聽之下,大聲叫好,定要摻上一腳。桓震沒奈何,只得允了。正在興致勃勃之時,突聽耳邊咻地一聲,只覺耳朵一陣火辣辣地,伸手一摸,竟沾了滿手的鮮血,不由得嚇得叫了起來。只聽得身後一陣哈哈大笑,聲如裂帛,十分難聽。桓震也吃了一驚,一顆心怦怦直跳,轉頭瞧去,只見身後十數丈之處,站了一個黑瘦漢子,手中提了一具機弩,大約方纔那「咻」的一聲,便是他放的響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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