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奇緣 正文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
    上回書表的是安、何兩家忙著上路;鄧、褚兩家忙著送別。一邊行色匆匆一邊離懷耿耿。次日何玉鳳起來見安太太婆媳和張太太並鄧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裡看著僕婦丫鬟們歸著隨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她那邊張羅事情不得過來;自己便急急的梳洗完了要趁這個當兒先過去拜辭九公和褚大娘子敘敘別情。及至問了姨奶奶才知他父女兩個五更天就進山照料起靈去了。

    玉鳳姑娘聽了說道:我在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爺兒兩個多少好處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見?正有許多話說怎麼這樣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語一聲兒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話來說他們從山裡走得繞好遠兒的呢!他同他家姑爺姑奶奶和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了你大爺招護咱們娘兒們就從這裡動身到碼頭上船;等著到了船上他爺兒兩個也要來的在那裡有多少話說不了。姑娘聽了無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東西辭了姨奶奶收拾動身。

    來到大廳安老爺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了戴勤、隨緣兒、趕露兒一班人把車輛預備在東邊大院落裡。安老爺便著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從那大院裡上了車。

    當下安太太和玉鳳姑娘同坐一輛張太太和金鳳姑娘同坐一輛。安老爺看眾人上了車自己才上車帶了戴勤等護送同行便從青雲堡出岔道口順著大路奔運河而來。共十來里路走不上半個時辰早望見渡口碼頭邊靠著有三隻大太平船和幾隻伙食船;晉陞、梁材、葉通一班人都在船頭侍候。又有鄧九公因安老爺帶得人少派了三個老莊客還帶著幾個笨漢子叫他們沿途幫著照料一直送到京。這班人見車輛到了碼頭便忙著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爺把大家都安頓好在安太太船上。玉鳳姑娘雖然跟她父親到過一次甘肅走的卻是旱路不曾坐過長船;如今一上船便覺得另是一番風味耳目為之一新。張太太進門就找姑娘的行李。張姑娘道:媽和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邊呢!張太太道:我們不在這裡睡呀那麼說我走罷!看行李去。說著望外艙裡就走。

    安太太道:親家你不要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才任甚麼東西沒吃等吃了飯再過去不遲。她道:我吃啥飯哪!我還不是那一大碗白飯等回來你大夥兒吃的時候兒給我盛過碗去就得了。說著早過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見褚大娘子先坐車趕來一進艙門便說:敢是都到了?我可誤了!誰知這一邊多繞著十來里地呢!因又向玉鳳姑娘道:道兒上走得很妥當你放心罷!倒真難為我們這個大少爺了拿起來三四十里地;我們老爺子和你姐夫倒還換替著坐了坐車;他跟著靈一步兒也不離。我那樣叫人讓他他說不乏;又說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緊跟著走。你們瞧著罷!回來到了這裡橫豎也邋遏了。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還不該替替他姐姐嗎?玉鳳聽了心上卻是十分過不去;正待和褚大娘子說話忽聽得問道:張親家媽哪裡去了?張姑娘道:她老人家惦著姐姐的行李才過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個的我也到那邊看看去。說著起身就走。玉鳳姑娘說:你到底忙的是甚麼這等慌張似的。一句話沒說完褚大娘子早站起身來出艙去了。

    不一時晉陞進來回說:何老太太的靈已快到碼頭了。安老爺道:既然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連姑娘且不必動。那邊許多人夫擁擠在船上沒處躲避索性等安好了再過去罷!說著也就出去。

    少時靈到只聽那邊忙了半日安放妥當人夫才得散去。

    船上一面上格扇擺桌椅打掃乾淨。安老爺才請玉鳳姑娘過去安太太和張姑娘也陪過去。姑娘進門一看只見她母親的靈柩包裹得嚴密停放得安穩較比當日送她父親回京倍加妥當。忙上前拈香磕頭告祭;因是和安老爺一家同行便不肯舉哀。拜過起來正要給眾人叩謝早不見了褚大娘子因問: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師傅也請來大家一處敘敘。安老爺道:姑娘你先坐下聽我告訴你:九公父女兩個因和你三載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別;又恐你戀著師弟姊妹情腸不忍分離倒要長途牽掛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你敘別!

    他兩個方才一完事就走了此時大約已出好遠去了!說話間只聽得噹噹噹一片鑼響華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著號兒點了一篙那船便離了岸一隻隻蕩漾中流順流而下。此時姑娘的烏雲蓋雪驢兒是跟著華忠進了京了;銅胎鐵背彈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膽兒去了;只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後艙裡掛著。就讓拿上它颼的一聲跳上房去大約也斷沒那本領撲通一聲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怔。

    再轉念一想:這安、張、鄧、褚四家通共為我一個人費了多少心力並且各人是各人的盡心盡力況又這等處處周到事事真誠;人生在世也就難得碰著這等遭際因此她把離情打斷更無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著安老爺、安太太北去。

    安老爺便同了張太太在船伴著姑娘;又派了她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和隨緣兒媳婦帶著兩個粗使的老婆子侍候安太太;又把自己兩個小丫頭一個叫花鈴兒的給了玉鳳姑娘;一個叫柳條兒的給了他媳婦張金鳳。這日安老爺、安太太、張姑娘便在船上陪著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後才各自回船。

    只苦了安公子腳後跟走得磨了兩個大泡兩腿生疼在那裡抱著腿哼哼。

    從這日起不是安太太過來同姑娘閒話;便是張姑娘過來同她作耍。安老爺也每日過來望望。這水路營生不過是早開晚泊阻雨候風。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這德州地方是個南北通衢、人煙輻輳的地方。這日靠船甚早那一輪紅日尚未銜山一片斜陽照得水面上亂流明滅那船上桅桿影兒一根根橫在岸上趁著幾株疏柳參差正是漁家晚唱分明一幅畫圖!恰好三隻船頭尾相連都順靠在岸邊。那運河沿河的風氣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莊婦女趕到岸邊提個籃兒裝些零星東西來賣如麻繩、棉線、零布帶子以及雞蛋、燒酒、豆腐乾、小魚子之類都有也為圖些微利。

    這日安太太婆媳便過玉鳳姑娘這船上來吃飯。安太太見岸上只是些婦女那天氣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裡面窗屜子也吊起來站在窗前向外和那些村婆兒一長一短的閒談問她這裡的鄉風故事又問她們都在那鄉村住。內中一個道:我那村兒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麼得這等一個好名兒想必你們村裡的人都是孝順的?她道:不是這麼著。這話有百十年了我也是聽見我那老的兒說。老年那有個教學的先生是個南直人在這地方開個學館就歿在這裡了。他也沒個親人兒大夥兒就把他埋在那亂葬崗子咧!

    落後來他的兒作了官來找他父親來;聽說歿了他就挨門打聽。那埋的地方也沒人兒知道;我家住的離他那學館不遠兒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屍倒骨的誰多這事去也就沒告訴他在那兒他沒法兒了就在漫荒野地裡哭了一場。誰知受了風回到店裡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裡給他蓋了個三尺來高的小廟兒因這個大家都說他是孝子、孝子的叫開了就叫孝子村。安太太聽著不禁點頭讚歎。姑娘聽了這話心裡暗道:原來個孝子也有個幸不幸也有個天成全不成全。只聽這人身為男子讀書成名想尋父親的骸骨竟會到無處可尋終身抱恨。想我何玉鳳遇見這位安伯父兩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見不求人的這句話斷說不起。這等一想覺得聽著這些話更有滋味不禁又問那村婆兒道:你們這裡還有照這樣的故事兒再說兩件我們聽聽。又一個老些的道:我們德州這地方兒古怪事兒多著呢!古怪再古怪不過我們州城裡的這位新城隍爺咧!姑娘笑道:怎麼城隍爺又有新舊呢?那人道:你可說麼那州那縣都有個城隍廟那廟裡都有個城隍爺。誰又見城隍爺有個甚麼大靈驗來著?我這裡三年前頭忽然一天到了半夜裡聽見那城隍廟裡就和那人馬三齊笙吹細樂也似的說換了城隍爺新官到任來咧!那天起這城隍爺就靈起來: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蟲求求他那蝗蟲就都飛在樹上吃樹葉子去了不傷那莊稼;誰家老的生了病去燒炷香許個願更有靈驗。今年某時間我們山裡可就出來一隻碩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養的豬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獵戶們打它倒傷了好幾個人也沒人敢惹它。大夥兒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刮了一夜沒影兒的大風這東西就不見了。後來這些人們都到廟裡還願去了;一開殿門瞧見供桌前面直挺挺的躺著比牛還大的一隻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爺把它收了去了。我們那些鄉約地保和獵戶們就報了官;那州官兒還親身到廟裡來給他磕頭;聽說萬歲爺還要給他修廟掛袍哩!你說這城隍爺可靈不靈?姑娘向來除了信一個天之外從不信這些說鬼說神的事卻不知怎的聽了這番話象碰了自己心裡一樁甚麼心事又好像在那裡聽見誰說過這話似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

    說著天色已晚船內上燈那些村婆兒賣了些錢各自回家。安太太和張姑娘便也回船。玉鳳姑娘和張太太這裡也就待睡。一路來張太太是在後艙橫床上睡姑娘在臥艙床上睡;隨緣兒媳婦便隨著姑娘在床下打地鋪睡當下各各就枕。

    可煞作怪這位姑娘從來也不知怎樣叫作失眠;不想這日身在床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穩;看看轉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

    便聽得隨緣兒媳婦叫她道:姑娘老爺太太打人請姑娘來了。姑娘道:這早晚老爺太太也該歇下了有甚麼要緊事半夜裡請我過船?隨緣兒媳婦道:不是這裡老爺太太是我家老爺太太從任上打人請姑娘來的。姑娘聽了心裡恍惚好像父母果然還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覺出了門不見個人只有一匹雕鞍錦韉的粉白駿馬在岸上等候。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時候隨著父親最愛騎馬;自從落難以來從來不曾見匹駿馬;這馬倒像是個駿物待我試它一試。說著便認鐙扳鞍上去。只見那馬雙耳一豎四腳凌空就如騰雲駕霧一般耳邊只聽得忽忽的風聲;轉眼之間落在平地眼前卻是一座大衙門見門前有許多人在那裡侍候。姑娘心裡說道:原來果然走到父親任上來了;只是一個副將衙門怎得有這般氣概?心裡一面想那馬早一路進門直到大堂站住。姑娘才棄鐙離鞍便有一對女僮從屏風迎出來引了姑娘進去。到了後堂一進門果見她父母雙雙的坐在床上。姑娘見了父母不覺撲到跟前失聲痛哭叫聲:父親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兒好苦!只聽他父親道:你不要認差了!我們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尋你的父母須向安樂窩中尋去卻怎生走到這條路上來?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這樁東西交付與你去尋個下半世的榮華也好準折你這場辛苦。說著便向案上花瓶裡拈出三枝花來。原來是一枝金帶圍芍葯一枝黃鳳仙一枝白鳳仙結在一處。

    姑娘接在手裡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兒空山三載受盡萬苦千辛好容易見著親人怎的親熱話也不同我說一句?且給我這不著緊的花兒!況我眼前就要跳出紅塵我還要這花兒何用?他母親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語;只聽得父親道:你怎的這等執性?你只看方纔那匹馬便是你的來由;這三枝花就是你的去處正是你安身立命的關頭。我這裡有四句偈言吩咐。說著便念了四句道:天馬行空名花並蒂來處同來去處同去。你可牢牢緊記切莫錯了念頭!我這裡幽明異路不可久留去罷!姑娘低頭聽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頭細問原由只見上面坐的哪裡是他父母卻是三間城隍殿的寢宮;案上供著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兩邊排列著許多鬼判嚇得她拿了那把花兒忙忙的回身就走。將要出門卻喜那匹馬還在當院裡。

    她便跨上一轡頭跑回來卻是迷失了路徑。正在不得主意只聽路旁有人說道:茫茫前路不可認差了路頭。姑娘急忙鞭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來是安公子。又聽他說道:姐姐我哪裡不尋到你父母因你不見了著人四下裡尋找你卻在這裡頭耍。姑娘見公子迎來只得下馬;及至下了馬恍惚間那馬早不見了。安公子便上前攙她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嘟!豈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親你可記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殘生那樣性命在呼吸之間我尚且守這大禮把那弓梢兒扶你;你在這曠野無人之地怎便這等冒失起來?公子說道:姐姐你只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可記得那下一句?姑娘聽了公子這話分明是輕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來才待用武怎奈四肢無力平日那本領氣力一些使不出來登時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聲醒來卻是南柯一夢。

    何玉鳳連忙翻身坐起還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捏著個空拳頭口裡說道:我的花兒呢?只聽隨緣兒媳婦答應說:姑娘的花兒我收在鏡匣兒裡了。姑娘這才曉得自己說的是夢話。聽得她在那裡打岔兒便呸的啐了一口說:甚麼花兒你收在鏡匣兒裡?她卻鼾鼾的又睡著了。姑娘回頭叫了張太太兩聲只聽她那裡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來把夢中的事前後一想說:我自來不信這些算命打卦圓夢相面的事今夜這夢作的卻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認我?又怎的忽然會變作城隍呢?這不要是方纔我聽見那村婆兒講究甚麼舊城隍新城隍鬧的罷!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語的道:且住我想起來了記得在青雲山莊見著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說過當日送父親的靈到這德州地方曾夢見父親成神;說的那衣冠可就和我夢中見的一樣;再合上這村婆兒的話這事不竟是有的了嗎?但是既說是我父母卻怎麼見了我沒一些憐惜的樣子?只叫我到安樂窩另尋父母去。我可知道這安樂窩兒在那裡呢?再說又告訴我那匹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這又是個甚麼講究呢?

    到了那四句話又像是簽又像是課叫人從那裡解起?這個葫蘆提可悶壞了人了。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層層的往裡追究進去心裡早一時大悟過來。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夢這個跟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竟大錯了。

    那安樂窩裡面的話可不正合著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驥表字又叫作千里號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著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合著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著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葯不必講自然應著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且莫管他日後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有一顆心便是白玉無瑕。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裡不過為著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漓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為著甚麼安公子不安公子來著呢!

    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是想著他贈金也是想著他借弓也是想著他;偏偏的我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偶更彷彿是我想著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邐迤邐的跟了他來了。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是說破了嘴也沒人相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份了!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別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餘生誰還奈何得我?只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這嫌疑密密加些防範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說罷望了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隨緣兒媳婦;她們正在那裡睡得香甜自己重複脫衣睡下。

    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元妙如風來雲變牢靠如鐵壁銅牆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那知這段話正被隨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原來隨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裡的時候卻是睡得糊里糊塗接下語兒說夢話。她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裡偎了一偎又睡著了。及至姑娘後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她又醒了;聽了一聽姑娘所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她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這裡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她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著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不安於安家的意思她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裡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裝睡在那裡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她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閒兒便把這話悄悄的告訴了她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她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係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許說著一字。她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因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雲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造廟;那廟要怎樣近邊地方怎樣的清淨禪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她想著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裡沒這樁事便該和我家常瑣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

    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差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裡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並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裡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她胡作非為身入空門之理?

    自然該安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她打破迷團早歸正路才是;但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著她的性兒無論她怎樣用心只和她裝糊塗卻慢慢再看機會眼下只莫惹她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裡的事。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裡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為歡喜倒弄得像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鬥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左了這回書越累贅了!讀者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裡看廝殺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

    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信知照家裡備辦到京一切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廝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後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侍候老爺、太太的人莫要行這個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裡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我們爺我們爺的造化。奴才大概前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趟老爺和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裡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著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後還要高昇幾年兒我們爺再中了。據奴才糊塗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裡光景他道:朝裡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帖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裡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復說:沒得到家來准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著老爺、太太和我們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裡等著呢。老爺道:很好。又問:園裡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他又回道:那裡交給宋官兒和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槓房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裡侍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裡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我們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挨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喚了!老爺點頭道:這都很難為你。你歇歇兒也就回去罷家裡沒人。他道:不相干。家裡奴才把華忠留下了。再程師老爺也肯認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訴他們外頭好好兒的給他點兒甚麼吃;他這麼大歲數了莫餓著回去。他聽了忙著又跪下說:太太恩典奴才還得過去見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還有何家太太靈前和那位姑娘。請示老爺、太太奴才們怎麼樣?老爺道:靈前你們可以不行禮姑娘且不必見到家再說罷!只見見親家老爺就是了!公子連說:張爹你先歇歇兒去罷!站了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滿處跪了!他道:爺甚麼話?一筆寫不出兩主兒來;主子的親戚也是主子;一歲主百歲奴;何況還關乎著爺奶奶呢?如今這些才出土兒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兩天油炒飯就瞧不起主子。老爺這一回來奴才們要再不作個樣子給他們瞧瞧越了不得了。公子被他說的也不敢再言語了。

    太太道:你只管去也歇歇兒不用忙。他這才答應了兩個是慢慢退了出去。讀者你看怎的連安老爺家的人也叫人看著這等可愛!這老頭子大約和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說話之間那船一隻跟一隻的早靠了通州龍王廟碼頭。

    這安老爺此番出京為了一個縣令險些撞破家園;今日之下重歸故里再見鄉關;況又保全了一個佳兒轉添了一個佳婦。

    便是張老夫妻初意也不過指望帶女兒投奔一個小本經紀的親眷不想無意中得這等一門親家一個快婿連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飽都可不必愁了。至於何玉鳳姑娘一個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斷梗飄蓬生死存亡竟難預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鄉。雖是各人心境不同卻同是一般的歡喜。

    當下安老爺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廟裡先給舅太太請安去。

    正吩咐間舅太太得了信早來了船上。眾人忙著搭跳板搭扶手撤圍幕。

    舅太太下了車公子上前請安。舅太太一見公子只叫了聲:哎喲!外外。先就紛紛淚落半日說不上話來。倒是公子說:請舅母上船罷!我母親盼舅母呢!他便攙了舅母后面僕婦同隨著上了船。安老爺在船頭見了舅太太一面問好早見安太太帶了媳婦站在艙門口裡等著。

    舅太太便趕上去雙手拉住她。姑嫂兩個平日本最合式這一見痛得幾乎失聲哭出來只是彼此都一時無話。安太太便叫媳婦過來見過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說:好個外外姐姐!我自從那天聽見華忠說了就盼你們再盼不到今日可見著了。說著拉了安太太進艙坐下。公子送上茶來舅太太才和安老爺、安太太說道:其實咱們離開不到一年瞧瞧你們在外頭倒碰出多少不顧心的事來。一個玉格要上淮安就沒把我急壞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急出個病來。誰想到底鬧了這麼個大亂兒真要是不虧老天保佑我可怎麼見姑老爺、姑太太呢?說著又擦眼淚。安老爺道:萬事都有天定這如何是人力防得來的?安太太道:可是說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們雖然受了多少顛險可招了一個好媳婦兒來呢!說話間恰好張姑娘裝了煙來。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來我再細瞧瞧你。說著拉了她的手從頭上到腳下打量了一番回頭向安老爺、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說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這要說是個外路鄉下的孩子再沒人信。你瞧慢講模樣兒就這說話兒氣度兒咱們兒裡頭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兒的;也是她生來的大概也是妹妹會調理。說到這裡忽然又問道:不是說還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著進京來了嗎?安老爺道:她在那船上跟著我們親家太太呢!舅太太又道:可是這親家太太我也該會會呀!說著把煙袋遞給跟的人站起來就要走。原來安太太她姑嫂兩個有個小傲嘔兒便說道:你怎麼一年老似一年還是這樣忙叨叨瘋婆兒似的?舅太太道:

    老要癲狂少要穩我不像你們小人兒家那麼不出繡房大閨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這歲數兒也就像我這麼個樣兒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兩歲就老了!老了麼?不打……安太太說到這裡不肯往下說。舅太太道:不打甚麼我替你說罷老了麼不打賣餛飩的是不是呀?當著外外姐姐這句得讓姑娘太太呀!說得大家大笑連安老爺也不禁笑了。

    一面便叫晉陞家的過去告訴明白姑娘和親家太太。這個當兒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邊說了兩句話。舅太太心中似覺詫異又點了點頭大家卻也不曾留心聽得說些甚麼。

    何玉鳳和安太太這邊兩船緊靠只隔得兩層船窗聽這邊來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誰;只聽她那說話的圓和爽利覺得先有幾分對自己的胃脘見晉陞家的過來告訴了知她一進門定要往靈前行禮便跪在靈旁等候。不一時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過來。迎門先見過張親家太太又參罷了靈便趕過來見姑娘。安太太說:姑娘請起來見罷!戴勤家的扶起姑娘來低頭道了萬福。原來這舅太太也穿的旗裝說道:姑娘我可不會拜的呀咱們拉拉手兒罷!近前和姑娘拉手。

    姑娘一抬頭舅太太先哎喲了一聲說:怎麼這姑娘和我們外外姐姐長得像一個人哪?要不是你兩個都在一塊兒我可就分不出你們誰是誰來了!姑娘聽了心裡說道:這句話說得可不敢當兒。因又轉念一想說:我心裡的為難人家可怎麼會曉得呢?不要怪她。大家歸座。舅太太坐在上便往後挪了一挪拉著姑娘說:親不問友咱們這麼坐著親些。姑娘再三謙讓。

    安太太便告訴她道:姑娘你不必讓這是我大嫂子無兒無女雖說有兩房侄兒又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兩個最好她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裡住著也就好算個主人了。有我這大哥比你們老爺大;咱們八旗論起來非親即友那麼論你就要叫她大娘;論我這頭兒呢屈尊姑娘一點兒就要叫她聲舅母。姑娘聽了一想現在舅太太面

    前自然該論現在的便說道:我自然該隨著我張家妹妹也就叫舅母才是呢!及至說出口來一覺著自己這句不好意思一時後悔不及。便聽安太太說道:那麼咱們娘兒們可更親熱了!因又告訴舅太太姑娘怎樣的孝順怎樣的聰明怎樣的心腹怎樣的本領。舅太太道:你們三家子也不知怎樣修來的。姑老爺姑太太有這麼樣一個好兒子;我們這位何大妹子和這張親家一家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我是怎麼了呢?沒修積個兒子來罷了!難道連個女兒的命也沒有?真個的我前世燒了斷頭香了!說著便有些傷慘。姑娘一看心裡說:這個人倒是熱腸子。且住!我如今是進了京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進廟;及至進了廟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這位張親家媽雖說在我跟前諸事不辭辛苦十分可感我卻也一口叫她聲媽。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和她女兒親近親近;再她老人家一會兒價那派怯話兒蠢勁兒和那一雙臭腳丫兒臭葉子煙兒卻也令人難過。看這位舅母的心性脾氣都和我對得來;她也孤苦伶仃怎能得和她彼此相依倒也是樁好事。姑娘正在那裡一面想一面端起茶來要喝。戴勤家的看見道:姑娘那茶冷了等換換罷。說著走上來換茶。

    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兒的伏侍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錯喲!奴才本是姑娘宅裡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來你還是嬤嬤呢!這麼說連你都比我的命強了!你到底還和姑娘有這麼個緣法兒呀!姑娘一聽這話又正鑽到心跟裡來了暗道:她既這樣我何不認她作個乾娘就叫她娘豈不借此把舅母兩字也躲開了?不由得開口道:舅母這話她那裡當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兒。把個舅太太樂得倒把臉一整說:姑娘你這話是真話是玩兒話?姑娘道:這是甚麼事也有個和娘說玩話兒的?說著更無商量站起來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連忙把她拉起來攬在懷裡一時兩道啼痕一張笑臉悲喜交集的說道:姑太太你今日這樁事我可夢想不到我也不圖別的;你我這幾個侄兒實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裡還要把那個小的兒叫我養活。妹妹知道那個孩子是更沒出息。我說作甚麼呀?甚麼續香煙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哦!心裡早沒了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著有個知心貼己的人知點痛兒著點熱兒我死後他落兩點真眼淚痛痛的哭我一場那就算我得了濟了。說著把自己胸坎兒上帶的一個玉連環上拴著的一個懷鏡兒解下來給姑娘帶上還說:這算不個甚麼等你脫了孝我好好兒的親自作兩雙鞋你穿。姑娘又站起來謝了一謝。

    安太太道:你站著我們費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請來算叫你搶了去了。舅太太道:這可難說各自娘兒們的緣法兒。說著右手拉著姑娘的左手左手拍著她的右肩膀兒眼望著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和你們落得說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女兒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給我分分勞。因和玉鳳姑娘說道:大姑娘你要和她處長瞭解悶兒著的呢!第一描畫剪裁扎拉釘扣是個活計兒她沒有不會的;你要想個甚麼吃她還造得一手的好廚;再沒了事兒你要聽甚麼古記兒笑話兒燈虎兒她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她可以和你說一夜。那是我們家有名兒的夜遊子話拉拉兒。姑娘聽了益覺得這人不但是個熱人並且是個趣人。

    安老爺隔船靜坐把那邊的話聽了個逼清便踱過這船上來大家連忙站起。

    舅太太道:姑老爺來得正好。才要把才纔的話訴說一遍。安老爺道:我在那邊都聽見了。你娘兒們姐妹們說的雖是頑話我卻有句正經話。大姐姐你這個女兒可不能白認她。這一到京在我家墳上總有幾天耽擱;你們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裡歸著歸著。媳婦又過門不久也是個小人兒呢。雖說有我們親家太太在那裡她累了一道兒精神有個到不到的怎麼得舅太太在那裡伴她幾天就好了!舅太太道:這有甚麼要緊?我那家左右沒甚麼可惦記的;平日沒事還在這裡成年累月的閒住著何況來招呼姑娘呢?安老爺道:果然如此好極了!說著就站起來把腰一彎頭一低說:我這裡先給姐姐磕頭。舅太太連忙站起來用手摸了摸頭把兒說:這怎麼說?都是自己家裡的事。再和姑老爺、姑太太說句笑話兒我自己痛我的女兒直不與你兩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領情。當下滿堂嘻笑一片寒暄玉鳳姑娘益覺得此計甚得此身有托。咳!古人的話再不錯說道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據我看起來那庸人自擾倒也自擾得有限;獨這一班兼人好勝的聰明朋友他要自擾起來更是可憐!即此這何玉鳳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籠身歸淨土無論是誰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著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幹你的我做我的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認的是甚麼乾娘?不因這番按俗語說便叫作賣盆的自尋的掉句文便叫作癡鼠施姜春蠶自縛.這正是:暗中竟有牽絲者舉步投東卻走西。

    那何玉鳳合葬雙親後怎的個行止?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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