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闐苦苦追求的願望雖然如夢幻般地降臨了但是隨之而來的不是歡欣而是苦惱。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當他從鮑福的口裡得到這個好消息後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告訴給父親時先是看到一陣白眼繼而受到一頓冷漠。
西成老漢半天不一言只一味地抽煙。
昭闐以為父親沒聽明白又重複解釋道:「這種好事兒村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巴望著呢。您想這一進學校的門就跟民辦教師享受同樣的待遇了。您起早貪黑下地幹活一個月不就是為了拿個滿工嗎?那麼陰天下雨下不了地的時候您跟誰要工分兒去?可在學校裡就不同了甭管您幹不幹一年到頭都是滿工。不光記滿工一個月還給您四塊錢的工資。你想過沒有就咱們村在這一帶還算是好樣的呢而且碰上好年景一個工才合到三毛錢這四塊錢差不多就頂您半個月的整工了。這樣的好事兒您就是打著燈籠也沒地兒去找呀!這還不干您總不能呆著臉等著天上下銀圓吧?」
老漢不知是聽膩了還是根本就聽不進去這回他真的煩了:「這拾銀圓的好事兒我壓根兒就沒想過倒是你小子鼓弄著我做那不安分的營生這才叫巴望著天上下銀圓哩。我一輩子堂堂正正做人雖說日子苦了點兒但心裡塌實。你也不想想就我一個糟老頭子一天學校門沒進過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你把我誆到學校裡去我能弄出個啥名堂來?倘若那上面的人問起我來我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那不惹人笑話?學校那是有學問的人呆的地方你幹這一行我沒得說可你硬是拉著我跟著瞎攙和我死也不答應我勸你還是盡早收了這份兒心吧。」
「爹您這都想到哪裡去了?」昭闐有些激動起來「我怎麼就跟您講不明白?這麼說吧派您到學校去這不是讓您巴望著天上下銀圓也不是讓您做不安分的事兒。現在學校就需要像您這樣的人參加管理這是上面的要求並不是我個人的主張。您進去以後職務就是貧管代表全稱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代表。您是貧下中農……」
「得得得」老漢立即打斷他的話「我沒這份兒福氣連這樣的名兒我都叫不出來咋還能當呢?再說了管理也得需要懂行的人吧像我這樣一個大老粗懂得啥是管理?你還是讓別人去管吧。我身子骨好著哪又不用你們養活下地幹活還能對付他幾年。真要是讓我閒著沒事兒干我還受不了呢那樣別人也會說我拉屎不拉屎的偏要佔個茅坑。咱不能那樣做。」
「我簡直就鬧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麼。」昭闐把煙蒂一扔氣嘟嘟地站起來話語裡帶著哭腔「為了這份兒差事兒你知道這些天來我花費了多大的周折嗎?那天我都跟昭珙吵起來了。現在村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過不了幾天你就要走馬上任了誰知吃到嘴裡的肥肉你偏要吐出來。你讓我怎麼跟人家解釋呀?」
「你愛咋解釋就咋解釋反正我不能去。不是我說你就這事兒呀你壓根兒就不該去想你說放著好好的地你不讓我去種偏讓我去管理他娘的啥學校?還是那句話我去不合適我沒恁大本事誰有本事誰去咱不眼饞。」老漢說完把頭偏向一邊繼續抽他的煙。
「好好。」昭闐氣得不知說什麼好終於一摔胳膊低著頭大步走了可是走了沒兩步又轉回頭來撂下一句話:「我勸你還是好好地考慮一下。」
老漢仍然木訥著臉無動於衷。
昭闐急步走到大街上忽然覺得渾身無力。他停下腳步望著黑魅魅的蒼天真想放聲痛哭一場。然而他很快就克制了這種感情。他覺得這件事兒不能就此罷休如果罷休的話不僅喪失了一個好機會而且會讓很多人笑話。
想到這些一個周密的計劃開始在他的腦子裡醞釀……
第二天一早他給學校裡請了個假蹬上自行車就風風火火地往十里鋪他大姐家裡趕。當他滿頭大汗地把自行車停放在當院裡時大姐鳳雲一家人正準備吃早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姐二話沒說連忙為他準備一雙碗筷。昭闐也不推辭因為有心事兒所以隨便扒拉了幾口就草草了事兒。他一邊用那條髒得像擦車子布一樣的舊手絹擦著嘴一邊把昨晚的事兒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最後說:
「我想把咱兄弟姐妹全都召集起來給他老人家來個集體動員看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就算我一個人考慮得不周到那全家人的意見你總該採納吧?到時候他如果再說什麼『我沒恁大本事兒誰願意去誰去』咱乾脆就告訴他這是上頭的意見違犯不得。」
王福聚說:「既然要告訴他這是上頭的意見那就沒有必要去這麼多人了。」
昭闐瞪了他一眼:「要按你這麼說我今天也不該來了?」
王福聚被說得滿臉通紅尷尬地笑了笑再不好說什麼了。
昭闐馬上後悔不該把話說得太重他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大爺這人太頑固了我的話他根本就聽不進去。大姐和其他兄弟們說了他或許能考慮考慮!」
鳳雲一想也是。於是她吃完了飯把家裡的事兒簡單地安排了一下就跟著弟弟上路了。
他們回到村裡的時候還沒到下地時間。昭闐又開始了緊張的通知工作從大哥昭謙開始按照由大到小的順序逐個兒通知個遍。在下通知的當兒昭闐又把自己的意思向每一位同胞做了進一步的明確直到每一位同胞都表示堅決按照二哥(或二弟)的意見辦他才決定通知下一位。
中午的飯菜並不算怎樣豐盛場面卻相當熱鬧這差不多都趕上過年了。大人小孩加起來有二十幾口子大概除了老三的媳婦和老大的孩子缺席外其他都來了。
老漢明知今兒個的大會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心裡的不快還是被眼前的熱烈氣氛給淹沒了。遵照昭闐的安排吃飯當中大家不談工作以免這種一觸即的話題一旦控制不當給整個場面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從而使全盤計劃毀於一瞬。飯局是在活潑有序的狀態中進行的老人孩子、兄弟姐妹以及姑嫂妯娌之間充分享受了難得的天倫之樂和團圓之快。
午餐很快就結束了接下來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人們各自將昭闐所教的話在心裡背誦著惟恐有遺忘的相互之間又進行了交頭接耳的詢問和提醒。先揭開帷幕的還是昭闐。看來老漢早有心理準備昭闐一張口老漢就把臉拉耷下來:「我就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不願意聽那檔子事兒。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塊不如說點兒別的好。」
這樣一來從前的思路全打亂了。昭闐一時半會兒的很難再插上口其他兄弟姐妹誰能像昭闐那樣鐵口一張地動山搖呢?大家都跟昭謙差不多屬於溫順型的。別說讓他們去說服別人就是心裡有十分的話口裡能說出三分就算不錯了。然而今天的目的很明確大家總不能一言不吧!第一個言的是昭謙他嗚嗚呀呀地叫了一陣子不僅父親沒能弄明白他在說什麼就連弟弟妹妹們都聽得一塌糊塗。大家一看大哥實在不是講道理的材料於是便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
大家齊呼亂叫了好半天老漢總算聽出來個子丑寅卯。可這陣勢兒不對呀!他咋看咋像一場批鬥會。既然成了批鬥會那我不成為老地主了?老漢給地主種了一輩子的地吃了一輩子的苦最恨的就是地主。他娘的你們算計來算計去原來卻把我當成這號人了?他本來昨兒晚就有點兒不痛快再加上剛才多喝了幾杯酒越想越窩囊。為了制止這種喋喋不休的吵鬧聲老漢用了趕牛罵驢一樣的嗓門叫道:「你們這是唱的哪出子戲?啊?聚到一塊就是為了算計我?我看你們一個都沒安好心光想盼著我早一天死掉。小二這是你的主意吧?別給我裝蒜!告訴你吧你那兩下子別以為我看不出來趁早收了你那份兒心吧。你怕我老了沒人養活是不是?他們幾個都在這裡呢沒有你我照樣餓不死他們哪個都比你強!」
昭闐真沒想到父親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當著全家人的面。想想幾天來為成就這件事兒他勞費多少心血!自己千辛萬苦換來的卻是一頓羞辱。此時如果是另外一個人膽敢這樣對他講話他鮑昭闐連對方的年紀不顧就敢上去給他一巴掌可現在坐在面前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呀!他不能再說什麼了他再說下去挨巴掌的就是他自己了。他惱啊他抓住自己的頭「哧啦」拽去一把;他恨啊他咬緊嘴唇鮮紅的血液滴滴下落。他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這時一家人幾乎亂成了一鍋粥。有的勸哥哥不要傷心有的埋怨父親不該火。老漢也著實為剛才的暴躁後悔不已無奈自己是一家之長無法向晚輩認錯只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在那裡一動不動。
縮在一旁的黃臉婆實在坐不住了。她瘋了似的地站起來撲到老漢面前指著他的臉罵道:「你這老不死的說的是哪門子混話?別整天倚老賣老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數?當真不讓俺家養活?俺才不稀罕你這糟老頭子哩。你將來願意跟誰過就跟誰過去。你眼裡沒俺這一家子俺也不認你這個爹。」
大家正準備勸阻一個肥肥胖胖約有五十歲的女人站出來說話了:「你是哪個架上的雞?沒人要的騷女人!這兒哪有你撒野的地兒?你能把這個老公公罵得狗屁不是自然也沒把我這個當婆婆的當人看這是我的家我這就讓你從這個家門裡滾出去。」
黃臉婆本來就不好惹而且又在氣頭上豈能容她罵罵咧咧於是一不做二不休袖子一挽遠遠地指著卻氏罵道:「我沒人要也比你強我跟老二到底是同一年出生;你呢?跟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糟老頭子那才叫沒人要呢。我早就打聽過了你當閨女時就騷得出了名兒前村後莊哪個不知道你這個爛貨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胖得跟豬似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哪是人下的種啊?」
「你這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賤母狗我今兒個跟你拼了。」卻氏自尊心受到傷害怒氣衝天她拉開架勢意欲跟黃臉婆一見高低。
眾人連忙把她們拉住。
「你罵我是賤母狗我罵你是賤母豬。我千人騎萬人壓終歸有人要呀你光著屁股從街上走一趟子試試看看有沒有人瞧你一眼?你老東西還要跟我拚命哩我才不怕哪反正我早就活夠了要死一塊死吧。」說著黃臉婆連撲帶撞地往裡闖儘管很快被人攔住但杯子碗盤早被她撞了個稀巴爛殘羹剩菜撒得遍地都是。
昭闐看到自己的老婆如此野蠻也顧不得哭了他上前就是一記耳光。
黃臉婆挨了打火氣更大了。一雙本來就不大美觀的眼睛瞪得更嚇人她聲嘶力竭道:「你敢打我?好你有種就打死我你再打呀!你打呀!我不活了。」說著就地一躺把頭撕得零亂打著滾兒哭喊:「這日子真沒法過了老公公看俺窮把俺一家子一腳踹出家門男人又嫌棄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打俺常言說『打人不打臉』俺到底哪裡錯了?俺拖兒帶女十幾年容易嗎?自從進了你們鮑家的門一頓飽飯沒吃過一件兒新衣裳沒穿過到頭來人人還看不起。我的青天大老爺啊誰能替俺說句公道話啊……」不一會兒她滿臉就被眼淚、鼻涕、泥垢、菜羹糊得花裡胡哨全身辨不清布色。
大家圍攏在她的四周卻無法制止。直到她滾累了哭夠了婦女們才慢慢地把她扶起來。大家又勸了好長時間她才漸漸熄火。
過了一會兒黃臉婆被送回家裡。婦女們為她洗了臉換了衣服並伺候她躺在床上看著她漸漸地睡著了這才先後離去。
黃臉婆一覺醒來覺得身上蔫蔫的回想剛才的一幕著實感到委屈。自己的丈夫為老頭子出了那麼大的力卻被這個老不死的臭罵一頓。男人窩囊女人也跟著受氣。她恨透了丈夫我完全是因為看不慣老頭子的德行才站出來為你打抱不平的。沒想到你竟然那麼不知好歹。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我。最可恨的就是那個老媽子你不也跟我一樣是個填房嗎?我是填房不錯可我畢竟養了兩個兒子和一個閨女;你呢這麼大的一群人中除了那個小妮子還有哪個是你養的?別以為你跟了那個老東西就高人一頭了說不定哪一天老頭子兩腿一伸我看你又要投奔誰去!還說那是你的家只要我還沒被掃出這鮑家的門那個家就有我的份兒你老媽子比我早來幾天?讓我滾出去的話還輪不到你說!別人看不起我你也敢小看我?不行這口氣不能就這樣咽在肚裡還得找她說說去。
想到這裡她一骨碌爬起來趿著鞋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嘟嚕:「平日裡光嫌人家吃嘴不幹活兒你老媽子吃得跟豬似的幹過多大的活兒?一年到頭年頭盼到年尾過了十五盼寒食吃了粽子想月餅;今兒個挎著籃子回娘家明兒個背著包袱串姑家走來走去還不是圖個吃嗎?別人吃糠咽菜你裝著看不見自己一嘴吃不到肚裡就難受。我讓你吃吃吃以後別想再吃俺家的一嘴東西。……」
這時候村裡的男人們大都在地裡幹活街上只有少量的女人在走動。
卻氏正在大門口跟幾個老太婆說話遠遠地看見黃臉婆瘋瘋癲癲地朝這邊走來知道大局不妙來者不善。她剛剛領教過此人的手段知道根本不是這女人的對手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心驚肉跳呢。好漢不吃眼前虧任憑你嘲笑我是叨敗的鵪鶉鬥敗的雞我也要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等到黃臉婆走到門口時兩扇大門早已被閂得牢牢的了。
黃臉婆站在大門口並沒有因為對手的免戰而自動偃旗息鼓。她有的是手段罵陣總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戰爭策略吧?於是她把路上準備好的話一股腦兒的端了出來直到罵個淋漓暢快哭個口乾舌燥眼看著下地幹活的人6續而歸在場的婆娘爭先恐後地安慰她:「她嬸子別太傷心身子骨要緊。」她才抹去最後一把眼淚。
說話工夫又到晚飯後了。這白天一長晚飯自然也就吃得早些。吃過晚飯的男人們總不願意立刻關上門就往被窩裡鑽於是街頭巷尾便成了他們閒聊的場所。
在蘆花村西北角的公路和街道交叉路口有一個說話點。除了白天上工和晚上睡覺之外這裡無時不有一群男人在談東說西。即使天上下著濛濛雨或者空中飄著鵝毛雪也不影響他們在此消遣時光只不過他們的手裡多了一把雨傘或者身上多了一層蓑衣。
在這個交叉路口的西北夾角里住的這戶人家姓穆一家三口人:老兩口和一個女兒。戶主叫穆姬卿有四十六七歲的光景瘦高的個頭面色青灰。在人們的印象中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站在門前的這個說話點上閒聊。每天早晨他第一個先到;每天晚上他最後一個離開。在吹著烈烈寒風的冬日的早晨他起床後一不洗臉二不進廁最先做的事兒就是佝僂著腰筒著那件破棉襖站在公路沿兒上往東張望一陣兒再往西張望一陣兒。那景觀很像《玉堂春》裡被鴇兒趕出青樓的王金龍。
這個說話點上一向人員龐雜話題自然也就五花八門。從天上飛的到水裡游的從耳朵聽的到眼睛看的不管是漁樵耕讀、三教九流還是風花雪月、奇優名娼他們都津津樂道。即使談資一時困乏他們也會憑空幻化出種種奇聞樂趣來。
這陣子不知道是誰忽然想起了哪輩子科舉考試中出過的一個考題:《城裡失火殃及魚池》關於這個話題大家展開了議論:
「城裡人又不養魚哪來的魚池?純熟捏造。我看出這考題的人真是吃飽了撐的。」
「我不這樣看魚乃千家萬戶喜愛之物城裡人也不例外。」
「問題是那魚是養在水裡的房子失火怎麼會把魚池裡的水燃著?有道是『水能克火』沒聽說『火能克水』。由此看來出這考題的人不是個瘋子也是個白癡。」
「莫不是那魚一夜之間得道成仙了?」
「也未可知。」
……
正當他們異想天開把一個簡單的成語揮得神乎其神時忽然西面菜園子裡傳來老頭兒呼天搶地的叫喊聲:「快救命啊有人跳井啦!」
大家聽了唬得一個個喪魂落魄。得趕快救人呀!大家相互提醒著你去拿繩子我去找梯子更多的人趕忙奔赴現場一群人馬亂作一團……
人們很快雲集到井口一方面詢問是誰跳了井一方面準備繩索打人下去打撈。看菜園的老漢哆嗦成一團嘴裡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這時候人們先想到的就是卻氏婆媳。
「準是她娘兒倆當中的一個。」
「別管是誰反正都是婦道人家水性都不行。」
「少囉嗦趕快下人再晚了就沒命了。」
在場的數二娃最年輕體格也最好於是二娃被套上繩索綴入井中。
這時候天已經大黑了卻沒有人帶手電。井口黑糊糊的往下看不見任何東西。人越聚越多人聲鼎沸只能模糊地聽見井裡嗚哩哇啦的叫聲根本聽不清跳井的人在說什麼。
這個驚人的消息一散不到半支煙的工夫整個蘆花村就亂成了一片。
就在人們四處忙碌、奔走相告的時候昭闐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昭闐一聽到這個消息臉色大變。他扔下碗筷就往外跑臨出門時給黃臉婆丟下一句話:「都是你惹的禍看我回來怎麼跟你算賬!」
黃臉婆聽了全身都麻木了。她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也停止了眨巴。
三個孩子從沒見過這種陣勢兒嚇得齊哭亂叫。這個喊:「媽你醒醒!」那個喊:「媽你別嚇唬我們。」
學冰畢竟年齡大幾歲他一看母親突然不省人事撒開腿像兔子一般往對門家裡跑邊跑邊哭喊:「叔叔嬸嬸你們快來呀我媽不行了。」
原來鮑福聽到有人跳井的消息早和學智一塊奔赴菜園裡去了家裡只剩下桂晴。桂晴一聽到學冰的哭喊聲一句話沒多問放下手裡的東西就往他家跑一進門果然看見黃臉婆直挺挺地坐在那裡兩個孩子圍著她哭。
桂晴走上去連叫兩聲「嫂子」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用大拇指使勁掐住黃臉婆的人中不大一會兒就聽見黃臉婆「哇」地一聲哭出來。三個孩子一看母親甦醒過來自然是悲喜交加。
黃臉婆看著對面這張熟悉的臉很快就明白了剛剛生過什麼。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痛苦猛地撲到桂晴的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以至於把桂晴剛洗過的褂子弄得很髒。
桂晴雖然噁心但面上仍顯得十分和順她用自己始終帶著香皂味的手絹給黃臉婆不住地擦淚涕。
淚涕是擦不淨的因為擦了還淌。黃臉婆好像長這麼大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傷心過。無論桂晴說了多少安慰體貼的話黃臉婆都在哭個不停而且愈哭愈傷心。三個孩子緊緊地圍繞在她們的身旁有的拉著母親的衣襟有的扳著桂晴的胳膊也跟著哭泣。
黃臉婆突然直起身來張皇失措地對桂晴說:「她嬸子我求你一件兒事兒你千萬得答應我。」
「你說就是了嫂子!咱姊妹倆還用得著這麼客氣嗎?」桂晴很寬宏地對她說。
「要是我死了這三個孩子你得替我照應一下。要不我給你磕頭了。」說著就要下跪。
「嫂子你瘋了?大家都好好的你幹嗎說這種傻話?」桂晴連忙制止她。
「我的好妹妹你哪裡知道?今兒都是我惹的禍。過午我跟那老媽子吵了一架沒想到這會子她趁人不備就跳井死了。她這一死你二哥自然不會放過我。我早晚也得死現在我全都想好了我死了倒沒什麼反正我也活夠了只是我捨不得這三個孩子他們都還小呢。我……」她哭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三個孩子一聽一齊撲倒在黃臉婆的懷裡拚命地哭叫:「媽你不能死我們不能沒有你。」又轉而向著桂晴「嬸嬸您救救我媽呀您快說呀她聽您的。」
桂晴慢慢地安撫了三個孩子繼而又對黃臉婆勸道:「嫂子你這又想多了她即使跳了井這會子也不會有事兒的。你想街上一呼啦去了那麼多人還怕救不出來她?再說啦眼下正當春天斷腸河裡的水才只有膝蓋那麼深井裡的水想必也不會太深。你放心她當真跳進井裡只怕連井水都喝不足呢。說什麼死呀活的?多難聽!你就不怕嚇著孩子?咱姐倆才做了幾天的鄰居你就做夠了?我還沒呢!你要是走了我到哪裡找你說話去?我到哪裡再叫一聲嫂子去?從今兒往後不准你再瞎說你要是不聽我的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嫂子。」
黃臉婆聽了心裡酸一陣甜一陣。想笑卻沮喪著臉;想哭又舒展著眉。
三個孩子像三根木樁似的豎在地上只有偶爾出的幾聲抽搐才說明他們是三個活物。
「好了好了你們都別哭了誰都不會有事兒的。你們還沒吃完飯吧?我來給你們熱熱去再過一會兒你們的爸爸就回來了。」桂晴把三個孩子的頭順次撫摩了一遍。
「不行我得看看去。」黃臉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站起來就往外走。
桂晴緊跟在她的後面順著胡同往北走去。
胡同裡漆黑一片靜無一人。此時的人們全都聚攏到公路上去了。她們還沒走出胡同口就遠遠地聽到了人們的喧嘩聲。當她們來到公路邊兒時才知道公路上早被人擠得水洩不通了。大家就像過年一樣趕熱鬧。在鼎沸的聲音中有一個人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字字敲打著黃臉婆的耳鼓:「這西成大爺也夠狠的他一聽說兒媳跳了井就開始拿大娘出氣要不是旁人拉得緊他那一棍子下去大娘非殘廢不可。」
「你說啥來著?你再說一遍老媽子她沒跳井?」黃臉婆用力搖晃著那個人的胳膊問道。
「啊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怎麼會站在這裡?大家還以為你跳井了呢。」那人也驚訝起來。
於是人群中又是一片騷亂。
突然公路上的喧嘩聲靜了下來但很快就傳來瘸二大娘驚恐淒慘的哭叫聲:「我的孩子你好可憐啊!你咋這麼年輕就去了呢?」
原來誰都沒跳井是一條狗不小心掉到了井裡。
正當大家慶幸無人傷亡時二娃卻被狗咬了一口。
傷不太重流了點血很快就被包紮上了大家都沒十分放在心上。衛生員卻說:「被狗咬傷跟其他形式的負傷大不相同因為狗的口腔中含有較多的毒素一旦某種毒素通過傷處潛入人體後果將不堪設想。」大家聽了頓時都慌了手腳特別是二娃一聽更是哭叫連天。不過衛生員又安慰說:「只要處理得當傷者注意衛生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衛生員因此建議:「趁傷勢尚未惡化應該迅送往公社醫院做進一步的消毒處理。」
村裡人的嘴就是快沒過幾分鐘半個村莊的人都知道二娃被狗咬傷了。這倒不是件壞事兒消息靈通就會使得幫忙的人增多。可是村裡人還有個壞毛病:喜歡以訛傳訛。等消息傳到瘸二大娘的耳朵裡時二娃已經被傳得命將垂危了。二大娘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後還能坐得住嗎?就算她母子二人一向不和睦可二娃畢竟是她的親生骨肉啊!她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時心都快蹦出來了她只覺得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兒子的面了。她一出門便像真的死了兒子一樣哭嚎起來只是由於公路上人們的喧嘩聲太大她的聲音不曾被太多的人聽到罷了。後來她見了兒子的面衛生員告訴她說:「您老不用擔心二娃不過是被狗咬破一點兒皮而已不算什麼大傷包紮一下就好了。」她心裡的一塊石頭頓時落地口裡卻又罵道:「咋不咬死這個王八犢子!」
二娃被幾個年輕人送到醫院去了。
這時昭謙把他的兄弟們一個個叫到父親屋裡要同大家商量下一步的事兒。
三弟、四弟都只有二十多歲尚不通達人情世故他們疑惑不解地問大哥:「這麼晚了把大家召集到一塊你有啥話要說?」
昭謙看到他們一個個呆頭呆腦的樣子非常生氣:「你們也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嗎?今兒個二娃明擺著是因為咱家的事兒才下井被狗咬傷的咱不能不管吧?要管咋個管法?我現在叫你們來就是要商量這事兒的。」
「咱家咋啦?咱家沒人去跳井呀?這事兒憑啥該咱管?」老三不平地說。
「對呀他下井的時候咱家又沒一個人在場又不是咱家的人叫他下去的這怎麼能賴咱呢?」老四一看三哥亮明瞭觀點也來了個順水推舟。
「你你給我住口……」昭闐指著他們的頭皮氣得說不出話來。
「話不能這樣講。」西成老漢接過話來「大傢伙兒都看見了都以為是咱家出了事兒甭說別人就是我剛才一聽見街上亂哄哄的還以為是小二家的出事兒了呢。這甭管咋說人家是好心好意。既是這樣咱就不能裝糊塗倘若像小三兒小四兒說的那樣那往後咱家真出了事兒街上的人誰還去管?我看還是老大說的對咱不能不管。」
「爹照您這麼說咱還要管他一輩子?」老三走到父親的跟前顯得很不服氣「剛才衛生員說了假如治療不當或者他不注意衛生還會落下後遺症。萬一到了那種地步咱可一輩子也乾淨不了啦。這事兒您老人家可得想清楚了。」
老漢低下頭去沉默了很久最後帶著一臉的苦相說道:「那樣的話咱也不能忘了人家。人家畢竟是為了咱才這樣的。要是都不管他怎麼活啊?」
「爹咱先甭考慮那麼遠咱先商量著眼前咋辦?」昭謙半閉著眼把臉轉了一個圈。
「那依你該咋辦呢?」老漢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大兒子。
「依我看二娃今後的藥費啥的全讓隊裡出咱一個子兒都不拿這不大合適別人也會說閒話。不如咱多少也拿出一點兒來讓大夥兒看看咱並不糊塗。這樣在往後的日子裡誰都無話可說了。至於後遺症嘛……」說到這裡他搔了搔剛長出來的一叢短臉上露出一絲艱難的笑「二娃要是啥事兒沒有那是他的造化倘若有個三長兩短的那沒得說咱多照看他一下就是了。這話又說回來即使不牽扯咱家的事兒他要是也有個三災八難的就憑著二娃他娘倆跟咱這邊五服以內的分上咱也不能不管嘛。再說了二娃還是咱二隊的社員沒聽說社員窮得揭不開鍋隊裡不管不問的不要說這是天災人禍就是老絕戶上了歲數隊裡還讓他吃五保哩。」
昭闐一句話也不說只顧低著頭默默地抽煙。
「我看這事兒還是跟昭珙商量商量吧。」老漢無可奈何地說。
「跟他商量個屁?他啥時候管過咱家的事兒?」一直不說話的昭闐張口阻攔道。
話音沒落只聽門「光當」一聲開了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昭珙。
弟兄四人一看昭珙進來了八隻眼睛睜得一般大。就像誰在暗中喊了號子似的他們的屁股在同一時間裡離開座位。
老漢雖是叔輩但坐在那裡也覺得骨頭癢癢得難受他只好似站非站地欠了欠身。他想對眼前的態勢做一個基本的定位但一時不知道如何歸納。他哼唧了一陣子卻始終沒人聽懂他哼唧的是什麼最後他只能用輕微的嗽聲打住。
讀者不禁會問:就算鮑昭珙是大隊頭號人物一貫讓人望而生畏但他此時面對的是自己的親二叔難道這做叔叔的還怕侄兒不成?
您有所不知這緊鄰孔孟之鄉的地域最講究長幼之別。有道是:「次子不如長子孫。」意思是說在尊卑的判斷標準上輩分居然重要但最主要的還是要看長幼之別。即使你是爺爺輩如果你跟長房的長孫站在一起別人也會低看你一等。這種級別的劃分在一般的喪事兒上表現得尤為突出。不僅喪事的處理原則和規格最終由長房拍板而且在迎送賓客時隊伍的排列上也頗為講究。通常情況下長房居前。如今的這位鮑大少不僅位居長房而且有著更為複雜的社會背景因此無論長幼尊卑一旦面對他時總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他的親二叔西成老漢也決不例外。
老四趕忙把一個座位放在最中間的位置並請他坐下。昭珙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
大家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怎麼說?」昭珙冷不防地噴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來然後用一種冰冷冰冷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張臉。
「這不大家正在商量著下一步的路嘛。」昭謙膽怯地說並且盡量迴避他的目光。
昭珙將一隻笨楚楚的手摸向上衣布兜然後把摸出來的東西向面前的桌面上一擺:「這是五十塊錢湊空給她娘兒倆買點兒東西。」
「這你還是拿回去吧。」老漢激動得聲音有些顫。
「是啊這咋能用你的錢?」昭謙也只好隨和起來。
昭珙看了他父子一眼一句話也沒說仍舊冷冰冰地坐在那裡。這時候誰也不敢大聲喘一口氣。屋裡除了昭闐出的「啪嗒啪嗒」的抽煙聲再無別的聲音。
又停了一會兒昭珙起身要走大家把他送到大門外。臨別時昭珙轉向老漢:「家裡的事兒我都知道了別再鬧哄了。這幾天你把隊裡的事情安排安排趕快過去吧。」
「我……」老漢還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來昭珙已經走得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