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一天比一天變長起來晚飯時間自然也比從前拖延了許多因為莊戶人家只有等到日落時分才想起晚飯。清明之後的傍晚當太陽收回最後一絲餘輝的時候鄉村當是別樣一種光景。你如果站在村外向村莊望去肯定會想起「炊煙裊裊」四個字。
桂晴非常嫻熟地操持著廚房裡的一切。她系一條乾淨的杏黃色圍裙穿一件松花色裌襖。她怕忙活起來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跟著搗亂所以狠狠地打了個結高高地盤在頭頂。
儘管她從上到下都是一番村婦打扮但白皙透紅的臉龐、流轉顧盼的明眸以及那靈變多態的身姿無一不閃爍著城市女性的飄逸。最不能讓人接受的就是她的年齡她的實際年齡是三十二歲但給人的感覺她只有二十四五歲甚至更小。鮑福說他最願意看到她在廚房裡的樣子。他很想幫她做點兒什麼那樣他會吃得更香。
母親卻拒絕了他的這番好意。文氏的理由是:「廚房裡的活兒應該由女人幹才對男人自有男人的去處男人若老把眼睛盯在廚房裡那就叫『管鍋台』管鍋台的男人是沒有出息的。」所以她不希望兒子這麼做她寧可自己多做些。
其實鮑福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鍋台」上而是在桂晴的身手上。大概從桂晴進門的第二天起這個家庭的老親少眷們就意外地現這個家庭變樣了。他們尤其感歎的是家裡的傢俱什物每一樣都擺放得井井有條。走進廚房人們的第一感受就是食慾增強。不信你瞧瞧看你只要站在廚房裡隨便看上一眼準會覺得這裡凡是能入口的東西不管是生的還是熟的都一定比外面的好吃。
現在桂晴正和兩個兒子一趟一趟地端送飯菜。鮑福和學智正坐在堂屋的小飯桌旁談論著什麼。文氏獨自坐在自己屋裡吃飯她說她跟這一窩子人坐在一塊插不上嘴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不如呆在自己屋裡吃得舒服。桂晴吩咐二兒子學慧把那碗豬肉燉粉條給老奶奶送去。轉眼間學慧又端了回來他告訴媽媽:「俺老奶奶說了上午送去的她還沒吃完呢這一碗她就不要了。」
飯菜全都布好了。五口人一邊吃一邊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小黑狗站在門口往裡望望想進去又有些躊躇。它伸伸腰忽然看見窗戶台上站著一隻麻雀便朝那邊走去。麻雀看見狗向它走來「哧」地一下飛上樹梢。小黑狗只好眼巴巴地望著樹梢。
「鮑福哥在家嗎?」大門外有人在喊。
「在哩!」鮑福答應著撂下碗筷就往大門外迎去。
這邊桂晴看看鮑福喝剩的半碗玉米粥笑笑又皺皺眉頭。
鮑福打開大門一看是四春連忙問:「啥事兒?到家裡說吧。」
「不啦就一句話剛才工作組的霍組長讓我給你捎句話你今天晚上記完工到他辦公室裡去一趟。」四春說完就走了。
鮑福回到坐處剛端起碗又聽到敲門聲隨之傳來昭謙隊長那打急的狗一般的叫喊聲:「鮑福兄弟在家嗎?你出來一下。」
鮑福匆忙出去。
月亮已經掛在了中天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月亮顯得飛彩凝碧。
看見鮑福出門來了昭謙率先在椿樹底下佔了個地兒就像聽戲看電影一樣。他是蹲著的覺得這樣不牢穩又倒退了幾步身子靠在椿樹上說:「你昭闐二哥找你了嗎?」
鮑福搖搖頭:「我剛回家。」然後反問道:「他找我啥事兒?」
「學校裡要馬上落實一位管理……什麼來著?反正挺饒口的我說不上來。」他還在支支吾吾地徒勞著。
「貧管代表?是嗎?」鮑福迅搶過話來。
「對對對就是它。昭闐的意思是要你二大爺去當。」
鮑福當然知道這個「二大爺」就是昭謙和昭闐的父親西成老漢。
「這是好事嘛!」鮑福做出一副為之動心的樣子。
「可是……」昭謙忽然覺得僅僅用語言是很難把「可是」之中的份量表達清楚的必須配之以必要的動作和道具。他兩眼往身子前面搜索了大半個圓圈卻毫無收穫。最後他不得不撿起腳邊的一片小碗碴然後用它的最尖利處在離他盡可能遠的地方畫了一道象徵楚河漢界的土溝溝。伴隨著這一動作他聲音有些激動地說道:「大哥那邊不好辦。」
鮑福當然更清楚這位「大哥」是指誰了他就是鮑氏家族這一支脈中的長房長孫並且現任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鮑昭珙。儘管鮑氏家族每支每代都可能產生一位「大哥」但是能有資格做這種在「大哥」前面不加任何修飾的大哥的人只有鮑昭珙。「大哥」實質上就是這一支脈「昭」字輩對於他的專有稱謂。眼前的這位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哥可是如果不是當面喊叫也只得在「大哥」的前面加上他的名字以示與鮑昭珙區別開來。
「那就再等等。」鮑福不假思索地說道。
「問題就在這裡。公社那邊催得很急讓學校方面說啥也得趕在明天上午下班前報上去今天下午昭闐就把表填好了可是大哥不話會計不敢蓋章。」他儘管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但聽起來仍然跟吵架似的。
鮑福非常清楚這種事兒跟他商量是不會有結果的於是敷衍道:「再找他談談。」
「我和昭闐都找了他好幾趟了他就是一言不。真要把人急死啊!」說完他把碗碴扔掉又順手撿起一根樹梗然後一節一節地掐斷。
「大哥一定是在顧慮學湘的事兒吧。」
「我也這樣想過。可是……」他忽然覺得下面的話不好說又覺得既然沒把鮑福當外人還得往下說這一支吾臉上又出了很多汗「昭闐這人你不是不知道一遇到露頭露臉的事兒非爭過來不可。他總說這就是政治。我也不懂啥是政治可我總覺得你二大爺不是幹這事兒的材料。要依了我乾脆拉倒。咱跟人家爭這吊兒郎當的差事兒有啥用?」
「話是這樣說可昭闐二哥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嗨我都被你們這些人給攪糊塗了。啥政治不政治的只要人家不欺負咱就行唄!政治能當飯吃嗎?」昭謙賭氣似的把臉背過去。
「那麼你這會兒找我還有別的意思嗎?」
昭謙本來就是昏頭昏腦而來他能有啥意思?既然鮑福問了他只好順口開河道:「要不你去跟大哥說說。」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
果然這句話如石沉大海。鮑福聽了笑笑既沒贊成也沒反對。
昭歉起身道:「那先這樣我再跟昭闐合計合計。」說罷他去了昭闐家。
鮑福回到家裡桂晴早把玉米粥熱過兩次了。兩個小兒子吃完飯到東面的屋裡聽他們的老奶奶講「大妖怪」的故事去了。堂屋裡只有學智陪著母親說話。
鮑福坐下來沒有馬上端碗。他的心還沒有完全收攏過來。
桂晴揶揄道:「還等什麼?非得涼著喝舒服!我看你的胃病就是這樣落下的。」
他忽然像個很聽話的孩子似的「吧嗒吧嗒」地喝了起來。可是沒喝幾口他又放下碗筷既像受了委屈又像委屈了別人似的:「一看見昭謙大哥那樣子我真不知道說啥好我真想狠狠地熊他一頓又覺得他太可憐。嗨!」他乾脆把碗筷推到一邊把剛才的事兒敘述了一遍。
「人家來找你商量事兒不就是因為沒轍嗎?這麼老實的一個人居然也會把你氣成這樣!」
「我看他不像是找我商量什麼而是要我為他們做點兒什麼。」
「商量也好做點兒什麼也罷他不是沒把你當外人嗎?」
「我寧可把自己當外人。」他又激動起來「這事兒要是生在二十幾年前他們能找我商量嗎?」
「又來了二十幾年前你不還是個孩子嗎?那時候只怕你還沒小聖現在這麼大人家能跟你商量啥事兒?」
鮑福一時語塞但很快又回到剛才的題目上:「你瞧瞧他們仗著家裡人多勢眾啥好事兒都搶在別人前頭。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恁大本事嗎?」
「請不要動不動就亂扣帽子!『他們』都指的誰呀?不就是一個鮑昭闐嗎?依我看昭謙大哥就不是那種人。」
「我也沒說他是那種人啊!不光他不是那種人就連西成二大爺也不是那種人。這下可好了他老人家做夢都不會想到快要入土的人了忽然從天上降下一頂烏紗帽你說他是戴還是不戴?真是想像不出他老人家也是當官的材料!哈哈真是笑話呀!」
「也真是的。」桂晴不僅唏噓道「依我看呢西成二大爺未必肯當這個官兒。」
「他不當昭闐硬抬也得把他抬到位子上。不信你走著瞧。」
「信信我信。你趕快把粥喝了。」桂晴像下命令似的說道。
鮑福端起碗來一口幹掉就像乾掉一杯苦酒一樣。他忽然又想起了幾句話:「桂晴我得趕快走待會兒昭闐肯定來找我。他要問起我來你就告訴他我今晚不會回來得很早。」說罷匆匆離開家門。
外面又響起敲門聲隨即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學智在家嗎?」
學智打開門。進來兩個同學一個叫文牡溪另一個叫馮軒蒔。他趕快讓他們進屋。兩位同學見了桂晴都親切地叫「嬸子。」桂晴一邊熱情地跟他們說話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飯桌。
她三下五除二轉眼工夫就把飯桌拾掇得一乾二淨。學智因為下午沒有到校兩位同學就像幾年沒見面似的都爭先恐後地把下午生的事兒向他說了一遍。唯恐遺漏下什麼他們又相互提醒、相互補充著。看到三個娃娃談話特別投機桂晴會心地一笑然後她從裡屋端來一碟子瓜子放在他們面前。他們一點兒都不感到拘束。
桂晴下一步的任務就是飲羊。她先把泔水溫熱分次盛在一口和面盆裡然後把玉米糝子倒進去一些攪勻一次一次地端進羊圈裡。為了方便飼養和管理鮑福給每一隻羊都取了名字。今天剛買來的這隻羊花了三百二十五元它因此就叫「325」;那只已經有了六個牙的老羊因為剛買來時兩隻角都被染成了紅色所以叫「紅角」;那只只有半截尾巴的羊叫「半截尾巴」;另外還有一隻不具任何特徵的老母羊因為它是這個群體當中唯一的一個異性因此它就叫「母羊」。據推算「母羊」應該就在最近幾日下羔所以桂晴對它特別關照。先要保證它的飲食泔水不能太涼另外在泔水裡得多放些料物。桂晴認為母羊下羔跟女人生孩子是一樣的道理。不知為什麼桂晴從一開始就對這只「母羊」特別有感情她每當看到公羊搶它的食物或用其他方式欺負它時她就會挺身而出為它主張正義。現在她看到它挺著個大肚子動作非常艱難的樣子一下在就想起了她懷上學智時候的情景來。那會子家裡窮得叮噹響她連一口熱水都喝不足。每當想起這些事兒她的眼圈就一陣陣紅。
小黑狗叫了兩聲竄到大門口。外面傳來昭闐的聲音。
這回開門的是文氏。
昭闐剛進大門就出了一片親熱的寒暄聲和洪亮的笑聲。學智和另外兩個同學忙迎了出去。昭闐忙張開兩臂挽著兩邊孩子的脖項一起進了屋。這時桂晴已經飲完了羊也隨後進了屋。大家一塊坐下。
「他二哥」文氏一般情況下都是這樣稱呼他有時也會順口叫他一聲「他二大爺」只有很少時候因說話太急才會猛不丁兒地溜出一個「二孩兒」。昭闐稱呼她就只有一種:「大嬸子」。
「他二哥」文氏清了清嗓子說道「聽說今兒晚上隊裡吃牛肉你沒跟著吃點兒去?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回!」
昭闐笑笑:「晚上吃得太飽不想再吃那勞什子了不就是幾塊硬骨頭嗎?沒啥好啃的。」
桂晴聽了心裡一笑面上卻一點兒變化都沒有。
昭闐意識到在座的人只有一個人沒跟她搭訕了他決不願意放過。然而他的目光又不願意跟她直接相撞那樣他會感到身上癢癢得難受;可是不相撞又不行那樣心裡更是鬧的慌。他時不時地都想多看她一眼更希望她多少也回敬他一瞥。他很少看見她能夠比較專注地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就很知足了。可這一眼他卻始終都盼不到。他問:「小聖他媽你怎麼也沒去?」
「算啦我不喜歡湊這種熱鬧。」她的目光像閃電般地在他的臉上閃過然後穩穩地落在三個學生的身上因為她深深地懂得她的目光如果在他的臉上逗留o。o1秒那將意味著什麼。
昭闐立即把目光轉移到學智的臉上他給人的印象是他是專門為孩子的事兒來的。
「還疼嗎?」他顯得很關切地問。
「疼啥呀?二大爺您又多慮了。」學智在家裡總是這樣稱呼他這也是大人們叫他這樣做的。昭闐只要在家裡也不叫他「學智」而叫他「小聖」。這樣彼此顯得親近得多。
「小孩子價整天火裡火氣的擦點兒傷算的了啥?沒那麼嬌貴。」文氏解嘲道。
「哎對了二哥聽說小冰還沒回家知道他上哪兒嗎?要不要明兒個讓鮑福跟著一塊去找找?孩子還小出去大人不放心。」
「死不了!」一提起小冰昭闐心裡就來氣「還不是到他姑姑家去了。」
「話不能這樣說二哥孩子都是一樣的在跟前淘起氣來能把你氣死出去一天還真讓人想得慌哩。」
「一輩子不回家我也不會想他。」昭闐忿忿地說。
牡溪和軒蒔感到氣氛驟冷兩人交換一下眼色一齊起身告辭道:「奶奶、嬸兒、鮑老師我們坐的會子不小了該回去了你們說話吧。」
桂晴挽留道:「還早再坐會吧。」
兩人一齊回答:「不啦嬸兒。」
學智把他們送到大門外親眼看著他們遠遠地往南走了才轉身回家。正要進門忽然聽到門口北側的椿樹底下傳來一聲少女的輕輕咳嗽聲他急忙向她走去。
月光下他看到她穿著一件黃方格線呢褂子低著頭正扭捏地摩絮著垂在胸前的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他問道:「剛過來?」
「哪兒話呢?我的腳都站麻了。」她依舊低著頭說。
「那為什麼不進來呢?」
「你們不是在說話嗎?」
「瞧你這又是何苦啊!你咳嗽一聲不就結了嘛?」
「我這不是咳嗽了嗎?」
「你呀……」學智笑著搖搖頭「快進去吧我媽又在等你了。」
「去你的盡瞎說。」
兩人一併走進大門。小黑狗看見碧月來了歡快地跟在她的身邊上下跳躍著時兒親親她的手時兒嗅嗅她的腳彷彿她渾身上下都是新鮮的。
碧月還沒進屋就一眼看見坐在裡面的班主任老師。她心裡一急臉上不覺紅了起來。此刻學智讓她先進去她卻讓學智先進去。兩人相互謙讓了一陣子最後還是學智先走了進去。碧月緊跟在他的身後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來:「奶奶嬸兒鮑老師你們在說話!」
大家齊聲答應著並招呼她坐下來說話她哪裡敢坐?桂晴此時正在打線襪一看碧月來了便和她一起走進了西間的睡房。
桂晴點著燈放上燈罩。臥室裡頓時亮起一片柔和的光。桂晴回身把門簾拉上她這才覺碧月方纔的拘謹相已經消失。
大床是南北擺放的床頭緊靠南牆。大床靠牆的部分全部用折起的大蓆子罩住。蓆子是用高粱篾子編製而成的淺黃色的底子上凸顯出一副暗紅色的有規則的幾何圖案雖然歷經十幾年卻依然保持著清新的色澤。被褥雖不算全新但非常整潔。南牆靠窗戶的位置擺放著一張梳妝桌與梳妝桌配套的是一張新式桐木座椅。窗簾是用粉紅色的的確良布做成的它跟柔和的燈光形成了統一的格調。整個臥室雖不算奢侈但佈局和諧、得體。
桂晴讓碧月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大床貼近梳妝桌的位置。
碧月毫不客氣只管貪婪地嗅著瀰漫在整個臥室裡的香皂味以及經過香皂洗滌出來的毛巾的氣味。她特別陶醉於這種氣味她每次來都想多吸收一點兒這兒的氣味就像希望多吸收一點兒新鮮空氣一樣。她不僅要吸收還要一點一點地品味。
她非常隨意地環視著房間裡的一切看看裡面又添置了什麼沒有目光無意中在桂晴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她每次看到這位少*婦時都會聯想到自己的母親。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這位少*婦跟自己的母親有點像。再仔細審視又覺得不像。原來母親與這位少*婦相比有著同樣的慈愛和善良但缺少難得的莊重與典雅。……當然我們不可能要求一位年僅十四歲的女孩子想得太多太深。但有一條是千真萬確的:母親和這位少*婦絕對是她最崇拜的兩位女性。她真希望能同時擁有兩位母親她真想這會子就把常掛在嘴上的「嬸兒」改為「媽」。最令她難以承受的是她至今還不能管自己的親生母親叫一聲「媽」而叫「娘」。這是打小她爹讓她這樣叫的這樣叫多難聽呀人家書上、電影上早就不這樣叫了。她有好幾次想試著改過來都因為叫的太熟了不好再改。現在想想實在笑人。
桂晴不經意地瞅一眼面前的這個女孩子也總覺得有點像自己。也許是她太喜歡這孩子的緣故吧。她總共生了三個孩子都是男孩子而且個個都長得水靈靈的。儘管人們對她的三個孩子都誇不絕口但她仍然感到美中不足她多麼希望再有一個女兒呀。她時常這樣幻想假如上天讓她擁有碧月這樣一個女孩子她願意捨棄家裡的所有財產哪怕冥冥之中將三個兒子當中的其中一個換做女兒也行。她還不止一次地做過這種不可能的假設:假設小聖一開始投胎的是女兒身那麼長到現在他一定跟碧月一模一樣;假設碧月一開始投胎的是男子身那麼長到現在她一定跟小聖一模一樣。但是還有一個假設她居然忘記了:假設碧月長到三十二歲應該跟誰一模一樣?你知道桂晴平常最愛聽的一句話是什麼嗎?她最愛聽有人說她長得跟碧月像娘倆。你要是到她家去借東西時無意中說出這句話來她即便再不願意借人的東西也會慷慨地借給你甚至會送給你。後面將要出場的一位非常討人嫌棄的老太太就是因為常說這句話才博得桂晴無限同情的當然也有另外的原因。這是後話。
就在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兩人同時笑了。碧月非常願意多看一眼桂晴的眼神特別是笑著時候的眼神。那種眼神給她的感覺就簡直像溫暖的陽光下一團盈盈飄飛的蒲公英的絨毛落在臉上的感覺一樣任你有千般冷漠的心都能被這種眼神給熨得暖洋洋的。
「哎嬸兒您在給誰打線襪呢?」碧月的目光落從翠綠的毛線上又落到桂晴的臉龐上。
「小聖。」桂晴簡單地回答。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他還能穿得著嗎?」
「閒著也是閒著消磨消磨時間唄。今年穿不著明年還是要穿的。」
「也是開頭起幾針呀?」
「八針。」
「這麼多!他的腳有這麼大嗎?」
「現在沒有明年不就有了?」
「這倒也是。您能教教我嗎?」
「這有啥好教的?我也是瞎湊合要不你來試試?」說著她把手裡的活兒讓給碧月。
「我剛學您得提醒著點兒。」
「沒事兒錯了再拆嘛。」
碧月開始一針一線地勾勒起來。她打一陣停下來看看。桂晴在旁邊一會兒給她糾正一會兒給她鼓勁兒。兩人一唱一和非常開心。她們一邊做著手裡的活兒一邊談論著平日裡的話題無非就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並沒有什麼大起大落的內容。
「晚上都喝些什麼?」桂晴問。
「還不是老樣子?小米粥唄!真難喝我最不願意喝的就是它。」碧月噘著小嘴說。
「傻丫頭你哪裡知道這小米最適合煮粥了。醫生常說小米粥不僅能養顏還能滋陰補陽。你長得這樣俊俏只怕是常喝這小米粥的緣故吧。」桂晴不覺笑了起來。
「嬸兒還誇呢我都醜死了!」
「你要是醜死了那世上再沒有漂亮姑娘了。」
「嬸兒……」碧月真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她本來就是個非常精細的女孩子剛才聽了桂晴的一番話不覺勾起了疑問:「哎嬸兒您剛才說什麼來著?什麼是『滋陰補陽』呀?您能不能說得再具體點兒我一點都不懂。」
桂晴瞟了一眼可愛得有點兒傻忽忽的碧月紅著臉說道:「傻丫頭你還小呢大了自然就懂了。」
誰知碧月非要打破沙鍋紋(問)到底她搬著桂晴的脖子撒嬌道:「嬸兒您就跟我說了吧我已經不小了。」
桂晴拗不過只好輕描淡寫地說:「我也說不好譬如吧咱女人平日裡即使樣樣都好也會比男人多出很多毛病。在平時的日子裡吃的喝的多注意一點麻煩事兒才會減少一些。」
這句話正好觸動了碧月的心事。她低下頭不知不覺地停止了手裡的活計半天不說話。
桂晴連叫了兩聲她才如夢方醒。桂晴問她在想什麼呢她飛紅著臉依舊不說話不停地擺弄手裡的辮子。桂晴畢竟是過來人早已猜出了八九分。
桂晴並不敢盲目地去驚動她。裡間出現了短時間的沉默。
然而外間卻始終沒有停止談論。
文氏這些天來最害怕的事兒就是大喇叭上天天講的火化政策。她白天黑夜裡都在琢磨一個問題:這人死後經過大火一燒煉那不等於下地獄了嗎?正當她惴惴不安時胡同裡生的一件事更讓她嚇破了膽。原來前兩天胡同北頭的一個年輕的媳婦突然得病死了她親手給死者穿了衣服親眼目送死者被抬上靈車拉往城裡又親眼看見死者的家人從城裡抱回來一個像戲匣子(收音機)一樣大小的骨灰盒。連日來她晚上不敢出門即使在家裡也老覺得那個年輕媳婦一直跟在她的身後。她活了五十多歲見過那麼多死人卻從來沒有像最近幾天這樣害怕過歸根結底都是那個該死的骨灰盒造成的。她想聯合一部分人抵制這件事兒。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兒子可得到的只是一頓搶白。媳婦儘管批評兒子態度不好但明顯地看出並不站在自己的一邊。她也多次把自己的精闢見解向附近的老太太們表過也博得了她們的同情與理解但美中不足的是這些人所共同維護的觀點太缺乏必要的理論支持和政策援助。這些人的話一萬句都頂不上兒子的一句。當然她完全可以對兒子實行強硬態度從而達到解決爭端的目的然而她又不得不擔憂大隊那邊難以過關。她跟兒子的爭端萬一被大隊知道了很有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煩她本人也極有可能被定為「反革命」。她雖然不知道「反革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她知道「反革命」比地主還厲害。這幾年她家好過就好過在了成份上不僅世代是貧農而且老親少眷沒有一家跟地主有瓜葛的。如果自己因為一言不慎而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那後果將不堪設想。每當想到這些她的後脊背就一陣陣涼比現幽靈還可怕。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孤立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憐。正好今天晚上昭闐來了……昭闐可是十里八村最有學問的人對人也和氣……正好借此機會說說積壓在肚子裡的話。
「我說他二哥。」話剛一開頭她又有些躊躇了。也許她怕隔牆有耳也許她怕昭闐也像兒子一樣搶白她一頓。即使兩者都不是她也擔心昭闐會不會笑話她見識短。她尷尬地笑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昭闐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很隨和地笑笑:「大嬸子咱娘倆還有啥話不好說的?」
「我說他二哥我說了你可別笑話我。」
「大嬸子您這是說哪裡話呢!」
文氏試著說:「北頭建遵他媳婦說死就死了你說多好個媳婦啊怪可惜了的。聽說得的叫心、心啥病來?」說著又在努力地想。
學智在一旁提醒道:「心臟病。」
「對心臟病。這人哪特別是像我們這些有了年紀的人一想起這些事兒來心裡就慌說不准哪一天我兩腿一伸就啥也不知道了。」說到這裡她用一塊老藍布擦臉手巾展展溢出眼眶的兩汪淚水繼續說道:「這兩天我尋思著上面講的火化不是個好事兒。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都說沒有鬼神依我看呢這神靈還是有的。連著這三四天啦每天夜裡都是快到下半夜的時候我就恍恍惚惚覺得……你說是做夢吧不像你說是醒著吧又不像……那個像戲匣子一樣的東西一拱一拱的還覺得裡面像有人說話似的。我機靈一下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醒了我就在想建遵他媳婦那麼大的身量死後被關在那麼小的盒子裡你說她能不折騰嗎?……」
文氏說得有聲有色而且越說越激動她自己都被自己的說法打動了她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說話了今天既然有了這種機會她豈肯輕易放過?她要讓昭闐聽聽她說的話到底有沒有道理。
學智看到奶奶一而不可收拾而且越說越恐怖越說嗓門越高完全忘記隔牆有耳了。他不得不拉拉***衣襟往裡屋噥噥嘴提醒她注意節制……碧月膽小以免嚇得晚上睡不著覺。
其實學智的擔心是多餘的。***話裡屋的人連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碧月紅漲著臉準備說出自己的心事兒但是她無論怎樣絞盡腦汁冥思苦索都不知如何開口。她從沒有意識到面對這麼一位既令她熟悉又讓她崇拜的人兒還會有什麼饒口的話。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難言之隱吧?如果不是這種事兒哪怕她做了一件錯事兒就算是偷了一位同學的鉛筆盒她都有勇氣向桂晴承認。為什麼這件事兒卻不能呢?能。一定能!!!她再一次鼓足勇氣。可是話剛湧到嘴邊兒就流了回去。她試量著、退縮著……。最後她終於張開嘴巴可是剛吐出一個字:「我……」就聽見外間出一陣恐怖的笑聲。她嚇得瞪大眼睛朝桂晴只伸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