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老楊,藍煜星一步一個台階,走向他曾經走進去過的那間會客室。
兩個人腳步節奏完全一致,在寂靜的地下工事裡,顯得異常響亮,這腳步聲,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藍煜星的心上。除了腳步聲,他還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急促而有力。
這樣的緊張,是藍煜星從未有過的體驗。
有生以來,他曾經有過很多次緊張的時刻,比如,第一次進中紀委的面試,第一次去見並不贊同他們婚姻的小雅的母親,第一次看到只在電視上見到過的領導……那些時候,他也有點緊張,但只是一瞬間,很快便能沉靜下來,坦然面對即將見到的,即將發生的事情。今天,他是怎麼了?
怎麼了?藍煜星其實清楚,這一切,都源於他即將見到的人,那個他曾經十分尊崇的河西大隊的大隊書記,P縣的縣委書記,十分尊敬的把自己當成兒子一樣諄諄教導的未來岳父,寬厚的長者,慈愛的父輩,談新權。
幾十米的通道,二十多級台階,彷彿走了半個世紀那麼長。藍煜星很奇怪自己的想法,明明一直在準備著今天的會面,可是,真的來了,他卻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走到頭,永遠不要有這次會面。他真的不想有這樣的會面,不是不敢,而是不願。
太殘忍了。藍煜星腦子裡為這次即將到來的會面作了一個評價。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看著老楊打開那扇木門,藍煜星作了一個深呼吸。他需要平靜自己的情緒。
早就知道,人在緊張的時候,做兩次深呼吸會平靜一些,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不需要,在需要緊張的時候,他總是能夠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靜下來。今天,終於有機會試了一次,可惜,沒什麼用處,他依然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老了。
這是藍煜星在跨過木門之後,看到端坐在沙發上的談新權之後的第一感覺。
今天的談新權,穿著嚴肅而又正規。藏青色細條紋三粒扣西裝,質地很好,而且剛剛熨燙過;潔白的襯衫,領口下打著一個飽滿而又齊整的領帶結。頭髮也經過精心打理,雖然髮型很普通,但每一根都梳理得很齊整。剛剛刮過鬍鬚的臉,很光潔,只有下巴的地方有點發青。他是剛剛出席完一個重要的活動來不及換裝就趕了過來,還是非常在意今天的這次會面,藍煜星不得而知。
這樣的裝扮,應該是可以讓人顯得很精神、很年輕的,可是,藍煜星得出來的根本不是這個結論。他看到的,只是談新權那比以前白得更多的頭髮,額頭比以前更深的皺紋,還有,他眼中的血絲和落寞神情。
他只穿了一件西服和一件襯衣?早春的天氣還有點冷,這麼大年齡了,會凍感冒的。不過,藍煜星很快看到,一件長長的風衣掛在沙發旁面的衣服架上,應該是他穿來的。這就差不多了,藍煜星放心了一些。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在關心他的健康和身體,藍煜星對自己的想法有些奇怪。他很快明白,對眼前的這個老人,自己似乎無法產生敵意,儘管,他是那麼痛恨這視人命如草芥的組織,但他根本無法把這個組織和眼前這個慈祥而又年邁的老人聯繫到一起來。
「來啦?」談新權抬起了眼皮,目光平靜如水,和平時見到藍煜星並沒有任何區別。
這給藍煜星提了個醒,他現在不是領導,也不是長輩,而是對手,是敵人。自己現在心浮氣燥,而他卻如此沉靜,在氣勢上就弱了三分,按這樣的狀態延續下去,今天的談話顯然會很被動。藍煜星並不知道談新權會和自己談什麼,但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既然來了,就免不了一番討價還價,自己需要警醒才是。於是,藍煜星也穩定了自己的情緒,說了一聲:「來了。」
「不錯!」談新權讚了一聲,讚得藍煜星一頭霧水,不過,他的答案很快便給了出來:「年輕人,能夠如此迅速地就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不容易啊。坐吧。」談新權把手指向對面,示意藍煜星坐下。
按照談新權的示意,藍煜星坐了下來,心中卻是更加警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現在的局面似乎比剛一進來的時候還要被動呢。
「不要奇怪!」談新權的話,總是跟著藍煜星的心理波動在走:「你進來之前,我也坐在這裡平靜自己的情緒呢。這種情況,好多年沒有了。當初在河西大隊做大隊書記的時候,我開萬人大會,發動大家大干水利,全村上萬名男女老少聚集在打穀場上,我坐在台上往下一看,黑壓壓的,全是人頭,當時就緊張了,開場白都有些結巴,不過,很快也就適應了,反而因為開始的一點點緊張提起了我的激情,四十分鐘的會開完了,下面一片歡騰。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孟浪啊,一個小小的大隊書記,也開什麼萬人大會。」談新權自嘲地笑了笑。
他說得簡單,但是,那個局面,在藍煜星的想像裡,卻是無限神往。一個大學剛剛畢業的年輕人,二十出頭,就像現在的自己一樣,在上萬名父老鄉親面前,一呼百應,萬人擁戴,那種風采,那種魅力,難得一見啊。不過,這也在提醒藍煜星,這人應該是個天生的演說家,他的話,肯定會有極強的鼓動力,自己要把握住防線才是。
「初生牛犢不怕虎啊!」談新權的這句話像是在說自己,又像是在說藍煜星,不過,他很快把話題轉了回來:「可是,就是那時候的那種緊張,和剛才我進這個屋相比,也是有所不如。在你來之前,我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呢。你給了我很大的壓力啊!」
談新權毫不諱言自己剛來時候的心理狀態,他描述的,簡直和藍煜星在進這間屋子之前的情形如出一轍。藍煜星終於感覺到,自己和他,今天才有點棋逢對手的樣子。
「怎麼不說話?」談新權並沒有獨自一人喋喋不休,他顯然在關注著藍煜星的狀況和反應。
「我在聽您說呢。」藍煜星謙恭地一笑。
「是啊,今天的確應該是我多說一些,很多事情你還不明白。不過,我會很認真地聽聽你的想法的。」談新權今天的目的看來就是要在討論中說服藍煜星了,他並沒有隱瞞:「我問你一件事,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嗎?」這又是一個讓藍煜星一頭霧水的問題。
「您五十七了!」對談新權的檔案,藍煜星非常熟悉。
「其實不止,我今年已經六十三了。比你知道的大了六歲。」談新權的話似乎回應了藍煜星的想法。剛才,他腦子裡還在轉著談新權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生怎麼就能得到一個村的老百姓擁戴的問題,很快他就給了自己一個比檔案年齡要大得多的年齡。這樣算來,談新權做大隊書記的時候,其實已經是三十出頭了,三十而立,倒也正常。
「剛才,你是在想我在河西村時候的事吧。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能夠把全村上萬人團結到了一起來,風風火火地幹了那麼多的事情,不大可能是吧。其實,那會我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年輕,後來很多的傳言都誇大了,我給你說說我以前的事吧。」談新權好像看透了藍煜星的心思一般,每一句話都十分契合他的所思所想,雖然從進了這間屋,藍煜星前前後後只說了三句話,不到二十個字,可兩個人的交流並不是局限於語言,這樣,這次談話就顯得很順暢了。
「現在是凌晨了,我還真有點餓了,咱們吃點宵夜吧,咱們邊吃邊聊。老楊啊,你把我帶來的東西拿過來,再看看廚房有沒有什麼現成的可以吃的東西,也給我們弄兩樣。」談新權既然提到他帶了東西了,看來他也是有所準備。藍煜星是不管那麼多,既來之,則安之,隨他去吧。
不一會兒,老楊帶了兩名勤務兵過來,一個抱著兩個罈子,另一位卻是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了幾味點心和乾果。老楊也沒閒著,他左手一個很別緻的木炭爐,右手是個木籃,籃子裡裝了幾件平時不見的木製器具,很精緻也很複雜,不知道談新權這壺裡賣得是什麼藥。
一切擺放完畢,談新權對老楊說:「天也不早了,你身體不好,熬不得夜,休息去吧,留個人在這兒照應著就行了。」老楊答應一聲去了。
「這喝酒也罷,吃東西也罷,要自己動手才有趣味,你們年輕人現在不是流行DIY嘛,Doityourself!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不這麼說,我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呵呵。」酒水和食物都拿來了,談新權開始忙活了,藍煜星識趣地站起來幫忙,心裡卻是納悶,眼前的這老頭越來越像是一個謎,總是給他太多太多的驚奇,比如他剛才說的那句Doityourself,很純正的英國本土口語,和時下流行的美式英語的味道是大不相同的。
「你把那個鍋子放在爐子上,對,好!」談新權一邊拆著酒罈上的沙袋和封皮,一邊指揮藍煜星給他打下手。安置好了以後,談新權從籃子裡拿出一個上面有著長長的柄底下面卻是一個小圓桶的東西,放在酒罈子裡攪了一下,藍煜星很快就聞到了一股子撲鼻的酒香,很醇的感覺,和常喝的白酒不同,這種醇香沒有絲毫的刺激性,只有那種純正而又稪郁的香味。
「知道這叫什麼嗎?」談新權把手中的工具已經從酒罈裡提了出來,下面的圓根裡滿滿地盛著的就是酒。
「記不大清楚了,好像叫油端子吧!」藍煜星笑了笑,對自己的答案並沒有把握。小時,村裡常常有挑著擔子的賣油郎,一頭是油桶,一頭是油粕,有人買香油,他們就把一個漏斗放在油瓶上,然後就是用這種油端子,把油慢慢地提出來,再倒進瓶裡去。端子有大有小,最大的半斤,小的一兩二兩的都有,和人民幣的幣值類似,顧客想買幾兩都成。
「呵呵,還不錯,不過,盛油的叫油端子,用來盛酒,就叫酒端子了。這些很傳統的傢伙,現在離我們是越來越遙遠了,你們這一輩人還能記得,再過一輩子,這些東西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文物了。」談新權一邊往砂鍋裡添著酒,一邊發著感慨。
談新權的情緒也帶動了藍煜星,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世界在變化著,人也在變化著,現在,兩人還能在一起其樂融融,誰知道下一刻怎麼樣,誰又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也許,就是明天,自己的性命便會在這個看起來慈祥而又和藹的老人手裡終結。想到這一點,藍煜星清醒了許多,眼前的和諧,只是表象,前途凶險啊。自己的命運,也許就決定於今天的這一次會晤了。
不過,一切都沒影響到藍煜星的坦然,對生死,他早已置之度外,按道理,早在一個月之前,他就應該再一次和這個世界告別了。不是他不想繼續活下去,他還想做很多很多事情呢,只是,造化弄人,已經由不得他了。人嘛,到什麼山砍什麼柴,既然命運把他推到了這一步,讓他在生命和原則之間做出一次選擇,他就必須做這種選擇,藍煜星並不遺憾。至於眼前,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了。
酒在爐子裡越來越熱,酒香也越來越濃郁。藍煜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酒香把自己的五臟六腹過濾遍,心裡暗歎了一聲:多麼美好的生活啊。
這時候,談新權已經在對另一個罈子下手了,他邊拆邊說:「這酒不錯吧,知道是什麼酒嗎?」
藍煜星看著砂鍋裡漸漸開始冒出熱氣的酒,酒色棕紅,色澤純淨,一點雜質都沒有,在砂鍋裡極像一塊大大的琥珀。不是葡萄酒,更不可能是啤酒,便答了一句:「這是米酒吧。」
「是米做的,卻不是普通的米酒,準確地說,應該叫黃酒,不過,它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叫女兒紅。」談新權邊忙活邊拆開了罈子。
「女兒紅?」這個名字藍煜星很熟,但他還從來沒有看過,但在很多的小說裡都聽過這個名字。
「其實,我的老家在南方,吳越吳越,我家是越地的中心,那可是一個名人輩出的地方啊。可惜,我從十幾歲上了大學以後,學習,工作,經歷了這麼多的波折,幾十年了,總是想找個機會回家看看,居然一次也沒成行;其實,也不是沒有機會,想抽時間還是有的,可一來我父母死的早,又沒什麼兄弟姐妹,家裡沒什麼人了,想回去卻不知道回去看誰,二來,我這一生庸庸碌碌,想到家鄉那些閃光的名字,居然有無顏以對父老鄉親的感覺。中國有句成語叫近鄉情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我連鄉音都改了,也就越來越缺乏回鄉的勇氣了。」談新權的話讓藍煜星心裡一動,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堅強的老人柔弱的一面,他真的沒想到,以談新權的特立特行、殺伐決斷,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代梟雄了,沒想到到老居然連回老家看一看的勇氣都沒有。
談新權的家鄉藍煜星自然清楚,那是一個人傑地靈的地方,近百年了,一顆又一顆閃亮的明星從那裡升起,政治家,教育家,科學家,大文豪,難道,真的是這些響亮的名字給了談新權壓力了嗎?藍煜星不理解,也不懂。如果因為家鄉有名人就連回鄉的勇氣都沒有,那來自湖南湘潭、四川廣安的遊子,豈不全部無顏再見江東父老?
「算了,不說這個,徒增傷感,還是說酒吧。」談新權說話的特點就是這樣,永遠圍著一個主題,稍稍偏離一點就會拉回來,而且不著痕跡。
「女兒紅,故名思議,和女兒有關。咱們那兒有這種風俗,家裡添丁了,便埋下一壇新酒,如果是男孩子,到了十八歲成人的時候取出來宴請親友,這就叫狀元紅了;女孩子,就等出嫁的時候拿出來,就是女兒紅了。」談新權在解釋酒名的來歷,這藍煜星倒是早就聽說了。
「這罈酒,是生晶晶的時候我埋下的,也是我親自釀的酒。來之前,我特意安排人到我在P縣的老宅那裡把酒起了出來,今天,咱爺兒倆把他給喝了吧。」談新權見酒溫得差不多了,便從籃子裡拿出一隻木勺和兩隻木碗,然後,盛了滿滿的一碗,放到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