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是一種違背人性的逆向淘汰,最優秀的人拿起武器互相殘殺,直至全部死絕!」
帝國鴿派領袖,塞爾世襲之王,著名和平人士──拉夫諾,在賢智大會上曾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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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胖墩對拉夫諾為首的鴿派之政見,並不認同,但對於他的這句話,卻深以為然。
我倆都認為,野牛是個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如果能在猛虎軍團一直發展下去,什麼縱隊長之類的軍銜肯定不在話下,至少也做上獨當一面的大將,成為軍界的巨頭。
然而,事實卻是那麼的殘酷無情。
胖墩這個木訥遲鈍的傢伙,慢慢累積軍功和資歷,當上了縱隊長;我呢!鬼使神差地碰到一系列奇遇,居然成了帝國政治舞台上一個活躍角色;而各方面能力最強的野牛,僅僅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重騎中隊長身份,結束了自己充滿機遇和前途的一生……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野牛具有極強的分析和預見能力,往往能迅速把握複雜戰場上的關鍵點,不僅我們兩個好夥伴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同齡人中也是出類拔萃。
以靛河大戰為例,在所有的「准兵法家」、「未來元帥」們都摸不著頭腦,搞不清丹西領主的真正意圖時,野牛卻一語中的……
大軍集結完畢後,飛速出動。
千湖獨立領的李察領主深知本次戰役的重要性,雖然為一個小國,總兵力僅有三萬,卻依然派出了兩萬獨立領部隊跟隨我軍作戰,共同去終結柯庫裡能的不敗神話!
千湖獨立領的戰士們熟悉地形和水情,在前頭領路。
緊接著出發的,是孔狄將軍統率的著名的尖犀騎隊。
隨後是索司將軍帶領的猛虎軍團、自由軍團的騎兵老戰士部隊。野牛的部隊,就在這裡頭。
最後,才輪到威達將軍率領的我們這些尚未上過戰場的自由軍團青年軍,作為殿後部隊開拔。
一路上,非常安靜。這除了與子夜行軍有關,也有賴於李察領主的周密部署。
與安德魯外長達成秘密協議後,李察領主很早開始就開始了準備工作。
自從丹西與柯庫裡能各率一支龐大的軍隊隔河對峙之日起,千湖獨立領就名正言順地實施全境戒嚴。所有正規和非正規武裝力量都被動員起來,封鎖邊界線,劃定大片地方為軍事禁區,禁絕任何平民涉足。
上周開始,李察更與身旁的靛河獨立領和紅杉獨立領一道宣佈全領進入戰時戒備狀態。境內所有的道路、港口、河流、海航線路等,悉數由軍隊嚴密把守和控制,民間貨運需事先申請,經批准後才能在指定時間沿指定路線行進,否則一律停運,居民生活區也實行了夜間燈火管制。
目前局勢下,對於幾個獨立領的這種驚惶,人們完全可以理解小國的心情,這樣的行為也完全說得通。不過,大家都習慣了幾個小領主懦弱怕事、一心守成的舊習慣,卻忘記了李察是剛於前年才繼位的年輕領主。在這個風起雲湧的偉大時代,有丹西領主和狄龍大將軍的示範作用,走廊裡不甘寂寞的年輕人,一顆顆野心都在胸膛裡隱隱蠢動,呼之欲出。而千湖獨立領的這種看似驚惶失措的舉止,其實是打著戰時戒嚴的幌子,遮蓋我軍騎兵集團的登陸行動,保證這次龐大的兵力調度不為外界知曉,絕不讓任何消息洩漏出去。
凌晨一點左右,我軍穿越千湖獨立領,抵達千湖南岸。
出乎意料的是,不僅獨立領的水軍,北岸的五千蘇來爾守軍,也在靜靜等候。
千湖獨立領是一個小國,人口與財政收入都比較有限,但李察領主卻以百萬金幣的巨額資金,買通了千湖北岸的五千蘇來爾守軍,從而順利打通了行軍道路上的障礙。
百萬金幣,幾乎相當於千湖獨立領數年的財政收入,幾乎把整個國庫騰空。五千蘇來爾守軍,人均二百枚,就算在大陸薪酬水平首屈一指的猛虎軍團,一個普通士兵幾輩子也不可能賺到如此豐厚的報酬!
政治交易場上,所有人都是敢於下注的狠角色。
李察領主這筆做的絕不是虧本買賣。
他玩得大,丹西領主玩得更大。
丹西領主答應,打敗柯庫裡能,全大陸覬覦的蘇來爾首都——黃金之都,歸千湖獨立領所有,蘇來爾國王喬克斯將讓出大陸第一富翁的頭銜,轉歸李察領主名下!
正因為如此,千湖獨立領才放棄中立,加入我方陣營。也正因為如此,我軍才會選擇如此曲裡拐彎、莫名其妙的行軍路線,以迂為直,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反向殺至呼蘭人的背脊!
當然,這個過程說起來很簡單,實際上遠非如此。
光有出色的謀劃遠遠不夠,還需一絲不苟的精確執行,方能達到效果,贏得戰爭。
在細雨綿綿的冬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子夜,在泥濘濕滑的蘇來爾丘陵地區,以每小時二十公里的速度強行軍,絕對不是像遠足郊遊那麼輕鬆愜意,而是一項任何精銳部隊都會倍感辛勞的艱巨任務。
儘管我們青年軍很想觀瞻學習一番,但當時天色漆黑、烏雲遮月、星光晦暗,根本看不清那些聲名赫赫的精銳部隊的老兵們跨馬攜刀的威武雄姿。
不過,從整支大軍前隊和後隊迥然不同的行軍狀況,細心的人還是能分辨出老兵騎隊和新兵騎隊的區別。
這次行軍,為了保證軍事調度的機密性,全軍都保持低調,不張旗幟、不點火把、不敲鼓號、禁絕喧嘩。
尖犀騎士和久經戰陣的猛虎老騎兵們,即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即使在從未踏足過的陌生國土上,即使在行將開戰的前夕,也不見絲毫的驚懼混亂,急速行軍中依然保持從容有序的行進隊列和嚴謹若鐵的軍事紀律。只有「噠噠」的馬蹄聲,在道路上單調地迴響……
我們這兩萬多跟隨威達將軍殿後的新兵蛋子,雖然從小就開始受到嚴格的軍事訓練,對於這樣的夜間急行軍也能基本跟得上老兵們迅捷的馬步,但心理狀態的調整就遠遠不及了。
有的弟兄性子急,過早進入戰前興奮狀態;有的弟兄遲緩狐疑,行動節奏明顯趕不上全軍的速度;有的弟兄忐忑不安,只能跟身邊的戰友嘀嘀咕咕說話來緩解焦慮情緒;隊列有些地方拉得太長太鬆,有些地方擠得太緊太密;暗夜急行軍遠沒有老兵們那麼默契,前馬與後馬相撞事件時有發生;士兵們驚慌的呼喝聲與長官們低沉的訓斥聲,不斷在軍隊的前後各段迴響……
好在我們是在隊伍的最後頭,不會太大地影響整支大軍的行進速度,而且威達將軍也委派了一批經歷過嚴酷戰爭考驗的中基層軍官來掌管新兵騎隊,雖然小彆扭不斷,但大事故畢竟未曾發生。最終,我們沒有拖整支大軍的後腿,跟上了大軍的急行軍步伐。
在千湖南岸,我們受到了千湖獨立領水軍和蘇來爾叛軍的接應,乘坐舢板、渡舟、內湖艇等工具,迅速穿越千湖,朝西北反向急進!
這一次,領頭的換成了蘇來爾叛軍。他們不僅熟悉地形,而且具有極強的迷惑作用,不會引起任何警覺,可以騙過沿途的偵察哨所和少量地方治安隊。
就這樣,我軍經過將近八個小時的雨中急行軍,上午八點左右,悄無聲息地抵達了預定戰場——呼蘭大營的背後。
此時,距離丹西領主發起渡河戰役,僅一個小時左右。
由指揮總部策劃,威達、孔狄和索司將軍執行的這次軍事行動,充分反映出我軍的作戰特點,時間點卡得極準,精確如一座時鐘,每道流程、每個環節都完美無缺。無數個這樣細小的環節串起來,就形成了一個宏大精巧的戰略構想,總是能出敵不意,把「不可能」變為「可能」,把「可能」變為「現實」。
當然,作為一名普通士兵,我事先也不可能知道內裡玄虛,不過,當一名偵測游騎的好處在於,當大多數戰友不知怎麼回事,在那裡低聲議論和猜測,不知道戰鬥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突然降臨,因而懸心茫然的時候,我卻能夠早一步曉得戰場的形勢。
跟隨偵測游騎分隊的戰友們,我縱馬躍上一座山丘,隱身在樹叢中,朝遠方眺望。
眼前的一切,讓我不禁嗔目結舌!
在夢中才能見到的波瀾壯闊的兩軍決戰場面,此刻,盡入眼簾。
遼闊悠長、奔騰不息的靛河,勾勒出一道遙遠而宏大的背景……
白浪翻滾的河面上,近百艘鐵甲艦一字排開,如一群浮出河面的黑色巨型水獸,隨時準備撲上岸來撕咬!
東岸的河灣洲上,黑壓壓地麋集了數也數不清的步兵戰友……
面積達十平方公里的三角衝擊洲,完全被金色鎧甲所覆蓋,凝成一片熠熠生輝,刺得人眼睛流淚的黃金之洲!
而在他們的對面,更為駭人,是規模還要大出好幾倍的呼蘭軍陣!
呼蘭人的青色戰袍,迎風飄蕩,幾乎無所不在……
染綠了山丘,染綠了平原,也染綠了冬季休耕的麥田……
甚至連一向寸草不生的荒蕪沙灘,也被這股霸道至極的青色所征服,變成為生機勃勃的綠野!
白色的河水、黑色的戰艦、金色的戰友、青色的敵人,簡簡單單的四種顏色組合,被一隻神奇的大畫筆,塗抹在數十平方公里的戰場上,構成一幅令人歎為觀止的戰爭全景圖!
或許對於這種層次分明的油畫,老天爺覺得還是過於單調,於是他吐沫吹氣,加入了斜風細雨,把它變為一幅帶有東方審美情趣的潑墨水彩畫……
這樣,老天爺似乎覺得仍不過癮。
有句美術界的名言,畫是凝固的詩篇。但上蒼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在我面前呈現一幅動態的戰爭名畫、壯美的英雄史詩!完全違背美術理論,當金色與青色融匯在一起時,混合而成的卻是驚心動魄的殷紅!
道道血波在兩軍的接觸面上翻滾!
金鐵交鳴,超逾了鼓點和號角!
廝殺吶喊,蓋過了強勁的北風!
半空中交錯而墜的箭石,嗖嗖飛射的投槍,直比雨點還要密集!
以前,作為青年軍戰士的我,也參加過仿真演練,對戰爭不能說毫無任何體驗,但演習與實戰,畢竟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演習中若我們表現不佳,最多是假死,最嚴厲的懲罰不過是兄弟部隊的嘲笑和長官的斥罵、體罰,但現在,卻是真真切切的性命相搏,勝則生,敗則死!
我參加過的最大規模的演習,不過是萬人縱隊間的仿真演練,而數十萬人的對壘交鋒,卻是首次得睹。如此雄壯的軍陣、如此可怕的廝殺,更震撼得我幾乎有些眩暈!
以前,我是以普通兵的身份參「戰」,身處局中,眼界狹小,雙目所及為視野極限,最常看到的,是前方戰友的後腦勺兒。現在,廣闊的戰場一覽無遺,整支大軍的作戰狀態盡收眼底。
這兩者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以前,在軍營裡,我們咒罵將領們是心硬如鐵的冷血動物,視生命如無物,視兵士如螻蟻,現在,站在將軍們的立場上看戰爭,完全又是另一個視角。
整個全景式的戰爭場面,完全符合書中的描繪,「矛如葦列,矢如雨下」。
戰場上的每一個士兵,都只是萬千行列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確實就像螻蟻一般。就算是再慈悲的人,也根本來不及為某個小點的消失而痛惜傷神。
當你鳥瞰戰場時,會不自覺地進行這樣的清點計算:多少排、多少列的敵方小點被消滅,多少排、多少列的我方小點損失,現在前鋒突進到達了哪處地方,照目前的推進速度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殺抵敵軍帥旗的所在位置……
立場不同,想法迥異。
這樣的視角,必然產生如此的理性思維方式,也就必然拋開所有悲天憫人的情感因素,只剩冷冰冰的籌劃和算計……
或許,我天生就不是當將軍的料。
當周圍的老兵們見狀都激動得熱血沸騰、難以自制時,我的心神卻被惆悵所攫住。
因為我最好的朋友胖墩,就以一個普通的自由軍團長矛手的身份,正戰鬥在河彎洲上……
在這個戰場後方的山頭上瞭望,我根本不知道他處於哪個位置,是否已經跟呼蘭蠻子交鋒,是否還活著……
標識他存在的那個小點,是在靜靜地等待著戰鬥的來臨?
是活躍在血肉紛飛的戰爭第一線?
還是,已經永遠地沉寂了……
我只能猜測,卻無從知曉……
當然,我們不是到戰場上來欣賞名畫或者詠頌史詩的,我們是軍人,有自己的特殊職責要完成,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在我們這支分隊裡,有人擅長進行作戰分析,執筆記錄詳細戰況,我則與幾個善於畫畫的夥伴繪製戰場形勢詳圖,每人分工一片區域。
工作進行得很迅速,不到十分鐘,按猛虎軍團規範格式製作的戰場草圖和戰況文字梗概就完成了。
「林斯頓,你擁有全隊最好的戰馬!」偵測隊長將所有的資料集合起來捲成一卷,交到我手裡,「立刻送往後方指揮部!」
我抽鞭打馬,只用了十幾分鐘,就趕到了騎兵集團的臨時指揮所。不過,這速度並不能算快,仍有其他分隊的戰友更早就抵達了這裡。
我軍的一個重要作戰特點,在於戰爭中非常重視情報、偵測、地理、天氣等軟性因素,每次戰前都要派出多支偵測騎隊察探情報,而後將所有的信息匯總到指揮總部,既避免遺漏死角,也可以相互印證,以保證準確性。
當我走進牛皮帳篷搭建成的臨時指揮所裡時,李察領主、威達將軍、孔狄將軍、索司將軍等高級軍官們,正圍在地圖前,仔細研判。
「由於正面戰場的激戰吸引了呼蘭人的注意力,」李察領主接過我手裡的卷軸,邊看邊滿意地點頭,「從各支偵測分隊送來的情報分析,敵人此刻仍未發現我軍已經繞至其後方。」
「嗯,不錯。序戰階段已經結束,丹西領主已與柯氏老賊短兵相接,正在進行慘烈廝殺。」孔狄將軍亦頗為滿意,「目前情形看,呼蘭蠻子的正面作戰能力遠遠弱於我重步兵集團,我軍進展頗為順利,正穩步前進。」
「可是,一旦我步兵集團衝出河彎洲,就會失去三面環水的優越地理屏障,露出側翼和背後的空檔,」索司將軍不無憂慮,「這樣,呼蘭騎兵就會發揮其側後包抄的威力。」
「索司,這可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威達將軍總攬群圖,成竹在胸,「正面不做這樣的猛攻,就無法釣柯氏老賊上鉤,而我們這支奇兵,也無從發揮威力!……」
當我邁出帳篷的時候,指揮官們激昂的討論話語順風傳入了耳中。
出帳後等不多時,一隊隊傳令兵湧入帥帳,旋即帶著亮閃閃的令箭奔出,飛向四面八方。
東線敵後騎兵集團的指揮總部達成共識,下定了作戰決心。
軍旗揮舞,號角淒厲!
總攻迅速開始!
此刻,我亦無暇再多想什麼。因為到這總決戰的關鍵時刻,我的身份已經發生了變化,從一名偵測斥候變為一名普通的騎兵戰士。
追隨著威達將軍的帥旗,我抽出戰刀,猛蹬馬刺,匯入那龐大的金色的飆進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