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吞拿抱著左腿,一屁股坐在泥沼裡頭,呼蚩呼蚩地喘氣,嘴裡還不停地罵罵咧咧。
在遠處,凱魯的肩胛上插著一把彎刀,踉踉蹌蹌地低頭奔竄。
結下深仇大恨的兩人,這一回又是誰也沒能幹掉誰。
凱魯的斧頭差點把史吞拿的左腳剁掉,讓戰場上除別亞之外,再增一個跛子將領。而史吞拿則險些把凱魯的右臂整個卸掉,叫他去跟自己的兄弟威達同病相憐。
史吞拿的小腿被斧刃拉開一個大口子,肉開筋斷,走不動路,只能停下來歇息。凱魯身受重傷,手中失去武器,也無力再戰,只得落荒而逃。
兩個冤家付出了這麼沉重的代價,除了讓仇怨越積越多外,沒有收到其他任何效果。
從香濃城、靈山、飛梭城,一直鬧到盤絲沼澤,凱魯和史吞拿的私仇越結越深,愈演愈烈。現在,無論黑蝙蝠還是大狗熊,兩者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養好傷後回來復仇,除此以外,心中再不存其他念頭!
小小路口,屍積如山,箭鏃、投槍、斷刃、殘肢,比嵩草灌木還要密集。
為了逃生,為了防範箭雨的澆淋,賽義德也組織部隊笨手笨腳地學起了對手的龜陣戰術,前後左右外加頭頂,都用盾牌罩住,緩緩地向前拱進。
別亞一方,前排的長矛手狠狠抵住,身側身後輔之以劍手護衛,死戰不退,絕不後撤半步。
猛虎軍團最大的優勢在於資源豐裕,人手充足。民軍裡頭,泥瓦匠、木匠等技術工人很多,一些人在路口後方一段修築圍牆,構建第二層防護網,另一些人則被組織起來,砍樹伐木,建造簡易投石機。
總之,別亞下了狠心,一定要把對手困死,最後斬盡殺絕!
由於路口狹小,最多只能進行小隊廝殺,故而在兩個窄窄的接鋒面上,鐵器的撞擊,血肉的飛濺,幾乎二十四小時從無間斷!
最不可思議的是,兩方的交戰主力其實都是馬上驕子──精銳的輕騎兵。沙漠帝國一方是馬駝客輕騎和羽林軍飛騎的混編部隊,猛虎軍團一方則是赫赫有名的別亞騎隊,可囿於各種條件的限制,大家都變成了步兵,以激昂的鬥志和不那麼熟練的技術動作,在路口處殺得天昏地暗。
「第七龜陣,給我上!」
在後方的賽義德,看到又一個龜陣被對方頂碎,成為矢石下的犧牲品,硬起心腸,揮動戰旗!
又一個龜陣邁步向前。
從前天晚上一直殺到今日上午,又有三千將士喪命沼澤,還是撞不開堵路的敵軍。倖存的戰士們,又累又餓,只能剝樹皮、挖草根、捉蛇鼠充飢,只能擰乾汗衫、樹枝或者舀一些不那麼髒的泥水解渴。平日橫行盤絲沼澤的毒蛇蟲蠍,現在遇到了可怕的入侵者──飢腸轆轆的人,牠們紛紛逃竄,離這些恐怖的兩足生物越遠越好!
凱魯當日確實忍饑挨餓了好幾天,最終還是熬了過來,但普通戰士又怎能與那頭內功深厚的大狗熊相比?很多人因為飢餓而無力作戰,甚至在衝鋒的時候跌倒在地,再也無法爬起來。很多人喝了不乾淨的污水而上吐下瀉,連武器都舉不動,完全失去了戰鬥力。還勉強能夠作戰的將士們,也手臂發軟,腳步浮晃,動作變形嚴重,向路口的衝鋒突破,一次比一次虛弱無力。
最可恨的是,那些邪教徒們還發起「肉香攻勢」。在沼澤外的草地上支起大鍋燒飯煮肉,飄香四溢,刺激帝國戰士的食慾,加深對飢餓的痛楚!
那些衣衫花花綠綠的刁民叛眾,不少人手舉羊腿、大塊的牛肉,一邊啃,一邊向帝國部隊揮舞叫囂。
一些忍受不了刺激的戰士,開始不聽指揮,盲目向敵軍的炊事基地衝鋒。結果自不必提,不是陷入泥潭,就是被箭雨消滅。
這是最令賽義德頭痛的了,用不了一兩天,部隊就可能失去控制,徹底瓦解,而喪失組織性解體的部隊,只能成為任人宰割的魚腩。
一般在這種絕境之下,還有一個保命之法,那就是打白旗投降。
可沙漠帝國在前期的軍事行動中基本不留俘虜,而丹西更公然下令,除半島偽軍可酌情饒恕外,對聖火教徒格殺勿論,把這條道路也完全堵死。何況,在半月之前,本軍將別亞騎隊幾近全殲,只剩這些殘軍突圍衝出,現今形勢倒轉,對方定會以牙還牙,不會有絲毫憐憫!
賽義德兩日未眠,腹內滴水粒米未進,儘管他身負武功,體魄強健,此刻也已經是相當疲倦。望著敵人巍然挺立的陣地,他的心內湧起一陣寒意──難道這片腐臭的沼澤,就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全軍集合!」
看著第七個龜陣崩裂破碎,賽義德執著令旗的手都在發抖!
「史吞拿先生!」
坐在泥漿裡運功療傷的黑蝙蝠,終於被一隊探路兵發現了。
能餓著肚皮走到該處,堅持到這個時候,這組小隊已經算是相當幸運的了。當然,他們個個面有菜色,全身儘是泥點污穢,恍如廟裡脫塑的泥菩薩。
吞拿舒口氣,拄著一根枝條站起來。
「賽義德將軍正到處找您哩!」
「找我?他把路口奪下來了嗎?」
「咱們走的時候還在打,我軍損傷慘重,可卻毫無進展。」
「那他已經自身難保了,還找我幹嘛?!」史吞拿拂去臉上的泥污道:「別管其他的了,你們跟我走!」
「您是要去?」
「咱們一起去獵熊!」
把所有能站得住的全數召集起來,也僅剩一千二百多人,其餘的都躺在地上喘氣,坐起身來都困難。
「弟兄們!坐著是等死,殺出去是送死,左右是個死,上天堂之前也要抓幾個邪教徒墊背!」
賽義德鬚髮虯張,目瞪如鈴,模樣極其駭人!
「走!」賽義德從庫巴手裡奪來的鎦金劍,珵然出鞘,「為真主獻身的時刻到了!」
千餘聖火教徒分作兩隊,狂呼著發起最後的衝鋒!
連日連夜的輪番鏖戰,現在的指揮官換成了小將鄧肯。
「投石手、弓箭手,準備!」
「長矛手、劍盾手、刀斧手,準備!」
看著敵人飛速撲進,不同顏色的令旗在哨塔上依次掛起。
將士們迅速進入指定陣地。
「發射!」
突圍敵軍剛進入射程範圍,漫天矢石就呼嘯著升空!
「殺啊!」
賽義德左手舉起烏鐵盾護身,右手揮動鎦金劍,沖在隊伍的最前頭!
在他身後,近千勇士的黑袍迎風鼓蕩,在箭雨裡飄拂……
「啊!」
「凱魯將軍,您沒事吧!」一個用烈酒替他清洗傷口的士兵問道。
「沒事,沒事,你繼續。」凱魯狠狠飲一口烈酒,望向地上的帶血彎刀,「這是黑蝙蝠送給我的第二把刀了,把它撿起來,包好帶走。總有一天,我會把所有收到的禮物一併還給他!」
要說凱魯也夠倒霉的,半月前屁股上給人紮了一刀,傷口尚未完全癒合,今天肩胛又深深地挨了一下!
這一回的損傷更重,右臂不能活動,半邊身子的真氣不能連通。幸好他還算走運,在沼澤中一路淺一腳深一腳地奔竄,找到了先行探路的弟兄們。
戰士們幫凱魯拔下彎刀,用烈酒清洗傷口,撕下衣條為他包紮。
休息一會後,一行人繼續啟程。
與史吞拿一樣,現在凱魯需要戰士們扶著走路了。
二十餘人小心翼翼地在泥水、草叢中摸索前進……
「匡」一聲,烏鐵盾擋開一柄激射而來的投槍,賽義德像一隻黑鷹飛身躍起,跳上阻路的大車。
十幾根鋼矛斜刺而上!
「嗨!」
賽義德暴喝一聲,迎槍而下。就聽「丁鈴鈴」一陣脆響,削鐵如泥的鎦金劍將一排長長的鋼矛盡數變成了小短棒!
七八名勇毅的親兵也跳上了大車,躍下來幫手。
長矛手連忙撤退,側後的劍盾手迅即迎上。
烏鐵盾狂砸,鎦金劍在陽光下劃出一條條燦爛的金線、一片片飛迸的斷刃、一眼眼噴濺的血泉!
劍盾刀斧與長矛一樣,也是凡鐵所造,無法阻擋鎦金劍雷電般的斫擊。
親兵們緊跟在後,衛護賽義德的側背。這個可怕的突圍箭頭,開始拚命前衝。
有幸在箭雨澆淋下生還的聖火教徒們也一個個地爬上大車,蜂擁著撲下來參戰!
第一道阻擊防線已被推開,前沿戰線形成了敵我糾纏的局面,箭手不敢射擊,被迫朝兩翼和後方撤退,把攻擊目標轉向敵人的後隊。
在強烈的求生慾望驅動下,聖火教徒的最後一次進攻極其兇猛,突擊非常有力,而賽義德和十幾個親兵所組成的箭頭,更是銳不可擋!
「騎兵攔截!」
見形勢危急,鄧肯迅速舉起紅色的令旗。
在外圍警戒的猛虎騎兵惟令旗所指,立刻行動。他們以小隊為作戰單位,似一條條游龍,呼叫著殺入戰圈。
「總算看到那片樹林了!」一個戰士興奮地手指遠方道:「日落之前,我們應該能走出沼澤!」
「注意隱蔽,盡量靠著灌木叢走!」拄著枴杖的史吞拿側耳傾聽,神色冷峻,「樹林裡有埋伏,總共九個。不,有十個人!」
「會是大狗熊他們嗎?」
「有這個可能。」史吞拿皺眉道:「但人數恐怕有些對不上,我記得大狗熊應該有二十來個嘍囉。」
雖然樹林裡有人埋伏,但躲在沼澤中只怕更加危險。無奈之下,史吞拿的這支「獵熊隊」,還是只能淌著泥水上路。
「鐺」一聲,烏鐵盾格開一根鐵矛,鎦金劍陡然反刺,將那名偷襲的騎兵捅落馬下!
「快走!」
賽義德翻身上馬,轉頭就跑。
有兩名悍勇的親兵也各搶得一匹戰馬,一左一右護在身旁。
賽義德確實是馬術高手,僅憑夾緊馬腹的雙腿就能自如地控制方向。兩個親兵緊護身側,誓死為主分憂。三個騎手形成一個尖銳的錐形,邊砍殺邊馳突,如泥鰍一般在敵叢中鑽來鑽去。
孤身逃竄到底要比集團突圍容易得多。這支突圍小隊遊走如蛇,路線飄忽不定,幾乎無人能截得住他們,即使偶爾有人誤打誤撞地正面擋住,也沒誰是鎦金劍的一合之敵!
賽義德飛馬狂衝,一直殺入敵陣深處,但身後的突圍部隊卻已跟不上主將的步伐了。
猛虎輕騎對於截擊戰術非常熟悉。他們不是正面去硬擋那群殺紅了眼的聖火教徒,而是分作一支支小隊,如切香腸一般,不斷朝著拚死突圍的敵軍做斜向側衝。就見一把把快刀「刷刷」地扎入敵群,將他們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後步騎湧上,圍而殲之,將他們徹底清理乾淨。
衝出路口的帝國部隊,本就只有數百人之多,哪經得住這種切削?幾個來回,他們瘋狂突進的勢頭就被阻住,變成少則幾人,多則數十人的各自為戰,陷入比盤絲沼澤還要可怕的團團包圍之中。
唯一的例外,就是最前頭那支三人突擊小隊,銳似針尖,滑如游蛇,截不下,擋不住!
整個路口已形成一片圍殲混戰格局,殺聲震天,敵我難辨,但在哨塔上指揮作戰的鄧肯,卻目光敏銳,手中大弓更鎖定了賽義德那泥鰍般鑽來鑽去的黑色背影。
弓弦顫動,矢若流星!
偏偏此時有一個猛虎戰士用拒馬槍捅向賽義德的坐騎!
賽義德側身揮劍。
這個突然而來的變化,令原本射向脖頸的利箭,卻紮在了胳膊上!
對於那個救了自己一命的猛虎戰士,賽義德完全是以仇報恩,一劍削去他半個頭顱。
三名騎兵接連撞翻兩個步兵,突破散亂的民軍防線,終於衝出包圍圈,朝一片疏林打馬狂奔!
「快!別讓敵酋逃了!」
鄧肯見狀心急火燎,如一隻大鵬直接躍下十米高的指揮塔,帶著幾十名騎兵就追!
到夕陽斜下時,獵熊隊終於走出泥沼,踏足在堅實的青草地上。
果不出史吞拿所料,甫一現身,樹林裡就衝出十個大漢,大叫著撲過來!
定睛一看,不是凱魯小隊,卻是手持鐮刀、柴斧和鋤頭的鄉民!
為了不讓一個異教徒逃脫,雷尼派人聯絡各村各鎮,在盤絲沼澤周圍各地都有農人村夫在那日夜守候。等那些餓得頭暈眼花,在沼澤裡累得手腳發麻,滾得滿身是泥的異教徒爬上岸,就會被鄉民們像逮兔子一樣獵殺乾淨。
賽義德派出的五十支探路小組,僅有五組跑出了沼澤,而除了遇見史吞拿的這個小組之外,其餘四組全都變做了糞叉鋤頭下的冤魂。
此次慘敗之後,賽義德全然忘記了飛梭城下的輝煌,把史吞拿看作一個倒霉的大災星,再不願跟史吞拿合夥共事。不過,對這組探路兵來說,史吞拿確實稱得上他們的大救星。
沒有他的提醒,十個戰士肯定不會有任何防備,而他們此刻也全都精疲力竭,能走路已屬不易,遑論拿著武器作戰了。雖然腿上受了重傷,但黑蝙蝠的內功根基到底深厚,他一手拄著樹枝,一手握刀劈砍,對付這幫鄉民,依然是綽綽有餘,以一敵十。
帝國士兵們哆哆嗦嗦地拎著刀,護住側翼和背後,黑蝙蝠立於隊伍最前,一瘸一拐地舞動彎刀,鋒銳所指,血濺肉飛!
三下五除二,八個鄉民就僕屍倒地,剩下兩個見勢不妙,抱頭鼠竄。
史吞拿走路都困難,帝國士兵也到了體力的極限,故而無法追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掉。
「走!」史吞拿招手下令,「到林子找點吃的!」
真主確實關照這支獵熊隊。
在樹林裡,一行人找到一口燒鍋,裡頭熱湯滾滾,旁邊還擱著幾塊麵包和麥餅,正是剛才那伙守株待兔的鄉民留下來的。
餓了幾天幾夜的聖火教徒,哪會講什麼客氣,也絲毫不顧及裡頭是否有真主禁食的穢物,風捲殘雲般把食物和熱湯掃進肚內。
舔著嘴唇,抱著圓滾滾的肚子,戰士都躺倒在草地上。
「起來,起來!」史吞拿用手中拐棍把他們打起來,「那兩個逃跑的鄉民會引來大批暴徒,此地危險,咱們得換個地方歇息!」
士兵們只得咕噥著爬起身,跟著史吞拿繼續行軍……
「賽義德和史吞拿,都逃掉了?」
別亞的口氣略有些不快。幾天來白日睡覺,晚上指揮作戰,他體內的生物時鐘完全被攪亂了。
這次盤絲沼澤之戰,應該說是一場精彩的完勝,除史吞拿的獵熊隊和賽義德帶兩名親兵逃跑外,沙漠帝國的後方機動部隊被悉數全殲,無一人逃脫。別亞還搶得萬餘匹優良戰馬,俘虜千餘半死不活,完全失去戰鬥力的帝國正規軍戰士。唯一可惜的就是兩名敵將都沒有擒住,否則這場大戰就足以稱得上完美了。
「賽義德奪馬突圍,追之不及。」鄧肯赧顏道:「史吞拿一直沒有尋到,不知所終。」
「凱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奎爾憂形於色。
「派一隊精騎去找,叫雷尼聯絡各村各鎮,發動鄉民協助搜索。」別亞沉聲下令,「其他所有將士,立刻集結隊伍,清點人數!」
「我軍連日廝殺,是否在此歇息一夜?」奎爾建議道。
「我們雖然大勝,但只獲得了喘息的機會,生存危機並未緩解。異教援軍不日即會抵達,」別亞神情嚴峻,「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必須盡快拿下飛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