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如水。
凱魯帶著五千騎兵為前鋒,悄然接近飛梭城北門。
前鋒騎隊之後,是別亞統帥的一萬中軍主力,而隊伍的最尾端,則是鄧肯指揮的五千殿後部隊。
為避免被城防守軍察覺,全軍不點火把,在夜幕的掩護下,成一條長蛇縱隊躡蹤而行。這樣進軍,除了飛梭城北門之外,其他地方的守軍都因視線死角,即使留意觀察,也不可能發現這裡的異狀。
看來對方真的很有默契,前鋒騎隊已摸至城門之下,城頭依然一片平靜。
「來者何人?」城頭上的偽軍守將大聲發話。
「第九星月騎隊,奉命調防,借道通行!」凱魯手舉偽造的文書,高聲對答,一字不錯地說出預定暗號。
「開……」
北門偽軍頭目話音未完,但見一道黑影,鬼魅般橫空穿越數丈,寒氣逼人的星月刀,已經抵在了他的喉頭!
「開門緝盜!」
史吞拿陰陽怪氣的尖叫聲,在城頭飄蕩。
兩千帝國正規軍迅捷地撲上城頭,少數人把叛將及其親兵死黨盡數擒拿,控制住一觸即發的局面,其他人都引弓發箭,刷刷地朝城下射去!
「不好!快撤……」
凱魯撥開嗖嗖而來的箭雨,轉馬回竄,狂聲向後方戰友示警。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看到城頭信號,在別亞帶領的騎兵縱隊兩翼驀然騰起兩條火龍,馬駝客騎兵自西,賽義德親率羽林軍從東,囂然怪叫著發起極快的衝鋒!
身後的森林也轉眼間燃起熊熊烈焰,風吹火旺,火借風勢,迅即燒成一片紅彤彤的火網,一下子斷絕了騎隊的後路!
平心而論,別亞的戰術佈置無可厚非。路線詭異多變,令人無從揣測去向;行軍快捷隱秘,保證了偷襲的突然性;斥候廣撒,偵騎四出,山林沼澤,險峰要道,都仔細搜索,讓敵軍無法對其進行中途伏擊。不過,由於戰略意圖被人看穿,仍讓賽義德尋得了戰機。
艾哈邁德的目光非常銳利,看出神聖同盟的漏洞在於聯合部隊中各方的利益分歧。上一次大戰就借助這一點,差點兒把神聖同盟西翼戰場殺個透穿,一舉奠定勝局,幸得丹西在關鍵時刻認清了局勢,擺正了位置,把手裡的王牌騎隊及時送交狄龍指揮,從而力挽狂瀾。這一次南下進軍,按理說,丹西率主力正面牽制,狄龍帶偏師攪騰敵後,應該是最佳組合。可狄龍需要鞏固自己的後方基地,帶領嫡系的聖瓦爾尼部隊作戰,還要跟丹西爭十字軍團的指揮控制權以增強在半島事務中的說話份量,都不可能自帶偏師出外奔襲。
倘若雙方能放棄戒心,像危難時刻那樣精誠合作,則狄龍用兵素來變化莫測,如羚羊掛角,天馬行空,無跡可尋,艾哈邁德定然是頭痛欲裂。丹西這次派出別亞為將,也算是次佳選擇,但跛子別亞此時的兵法境界尚有差距,仍拘於形跡,故落了下乘,其作戰風格已遭人研究個透,而戰略意圖和目標,也被老辣的艾哈邁德識破看穿。
敵後偷襲本為險棋,走得好是妙招,走錯了就是送死,戰略意圖若被人猜中,更足以致命,令戰術佈置再嚴密謹慎,亦無法彌補。
無法中途伏擊,賽義德就靜候敵人偷城時,方才在城外的原野動手,並不強求極端有利地形。
飛梭城內布下了內應,賽義德就嚴格保守秘密,大軍並不入城,而是潛伏於城外,瞞過了城內的所有耳目,讓叛將無法預先報警。
當別亞藉著夜幕掩護悄然南下的時候,對方同樣藉此機會,與敵騎隔開里許的距離,偷偷北進,三支軍隊平行著反向而動。所不同的是,別亞騎隊已成明棋,賽義德的兩路人馬卻屬暗招,偷襲騎隊的側肋完全暴露在敵軍的星月戰刀之下。
賽義德更派小分隊偷偷繞至敵後,待其離開森林後,澆淋火油,燃起大火,以一片火網截斷敵軍歸路,彌補了圍殲兵力不足的缺憾。
對別亞來說,現在的情勢,真稱得上是進退不得,左右兩難。
前頭是高大堅固的城牆,缺乏攻城器械的輕騎部隊根本無法拿下城市。後面是紅彤彤的火網,無法調轉馬頭逃入林中躲避。左右分別是凶悍的馬駝客輕騎和可怕的羽林軍,他們的人數雖然不佔優勢,卻搶先發動了猛烈的衝鋒。輕騎兵的防護力遠弱於攻擊力,一攻一守,這場騎兵對決,優劣立判。一字長蛇縱隊行軍速度雖快,攻防威力卻降低不少,兩肋側翼更是其命門所在,突遭偷襲,局勢一下變得極其危險!
里許的距離,對於速度極快的輕騎兵來說,兩分鐘內就從縱馬衝鋒進入了慘烈的白刃戰,連猛虎輕騎也反應不及,兩萬大軍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實現整體佈陣。
前鋒和殿後騎隊都遭到了措手不及的猛擊,出現了一片混亂,雖然這個混亂過程很短暫,但卻更增列陣之難度,因為怪叫喧天的狂熱異教徒已經呼嘯著殺至!
當然,以閃特精騎為骨幹支柱,以別亞麾下老兵為班底組建起來的輕騎部隊,亦是訓練有素,久經沙場的勁旅,即便在這樣的不利形勢下,依然能夠冷靜應對,即便無法組陣,被迫各自為戰,居然也有一套獨具特色的頑抗手段!
馬駝客輕騎和羽林軍騎隊,如同數十把利刃,以勢不可擋的威勢插入那條盤踞在中央陣地,正在驚惶閃避的長蛇!
威壯飆揚的洪流,一下衝垮了那道毫無縱深的薄弱騎牆,銳利無匹的尖刀,轉瞬把彎曲盤亙的長蛇刺一個對穿,截成數十上百段之多!
賽義德這次突擊打得確實漂亮,僅一次衝鋒,自身損失非常輕微,而別亞騎隊的三成戰力卻灰飛煙滅,化作了肉泥!
不過此時,一件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傳說有一種靈蛇,生命力極其恐怖,被剁成數段後,每一段都會亂扭亂跳,重新接合成一條大蛇,而被刻意拋開的那些小段,也能扭著扭著就自己長出頭尾,變成一條小蛇。
今夜,聖火狂徒們就見識到了這樣的一條詭異古怪的大蛇,並親眼目睹了這條大蛇重生復活的奇跡。
被捅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的小段,痛苦而劇烈地扭動,互相對接,自我癒合,融匯合流成一個個越來越大的肉段。等部分完成穿刺任務的馬駝客輕騎手和羽林飛騎,繞個圈子,轉馬急速殺回的時候,面前出現的是十幾個模樣各異的「蛇段」。
方形、矩形、梯形、楔形、圓環、三角,什麼形狀都有,不規則的古怪騎陣,轉瞬已完成初步集結,與未能穿透騎陣的沙漠騎兵瘋狂地攪殺在一起。
按理說,賽義德這次突擊把敵軍捅得七零八落,將其截為數十上百段,部隊的建制被完全衝亂,指揮神經和組織體系應該不復存在,除了倉惶頹敗,四散奔命之外,再無其他任何可能性。如此,士氣高昂、建制大體完整的帝國騎隊,將對一盤散沙般的殘敵實施有組織的圍攻剿殺,剩下的工作,只不過是一邊倒的單方面屠殲而已。
然而別亞帶領的精銳騎兵,訓練和作戰方式都非常獨特。
猛虎軍團在選拔將領時,最為關注和重視的,就是考察其組織領導能力如何。這種能力,是從管理的寬度和深度兩個方面來進行衡量的。能力越強的將領,可指揮的軍隊越多,也即,管理的幅面越寬;同樣,他們的命令能貫穿的層級越多,特殊情況下,上層將官可跨越中間層,直接指揮到基層作戰單位,亦即,管理的縱向跨度越大,越為深入,指揮的精確性也越高。
別亞接手掌控騎兵的訓練管理權後,一以貫之地從制度方面完善騎戰技術,踏踏實實地增強實力,而不是像某些帶兵的文人那樣,受戲說亂談的文藝作品之毒害,把獲勝的希望寄托在虛無飄渺的神機妙算上。
與步兵的嵌合式方陣異曲同工,猛虎騎兵同樣遵循這種兼顧總體與局部的作戰理念,並且更加靈活。輕騎兵又稱離合之軍,其基本作戰單位是十人小隊,分拆、拼合、嵌接、凝聚的速度更快,動作更加迅捷,變化形式直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未算勝,先算敗,別亞從兩個方面加強部隊在危亡時刻的作戰能力。第一,建立危機指揮體系,所有軍官,必須有跨層越級指揮能力,方面軍統帥可以跨過縱隊長直接指揮到大隊,縱隊長可以越過大隊長直接指揮到中隊,當危局來臨時,信息傳遞環節減少,指揮體系趨向扁平化,軍隊的反應速度也增快了一倍。第二,建立完善的替補接任制度,當指揮官戰死時,下級按照既定的頂替程序,依次接掌臨時指揮權,直到戰役結束,避免出現軍官一旦陣亡,就群龍無首,全軍瓦解的形勢。
有這兩套制度支撐,儘管一上來就被人打個措手不及,殺個人仰馬翻,損傷極其慘重,但猛虎騎隊仍以驚人的頑強迅速緩過勁來,被打亂驅散的各支存活下來的騎兵小隊,在指揮官的高聲狂呼下,就近尋找旗幟集結,邊作戰,邊完成了臨時組陣任務!
數十上百個小型騎陣正面抵住敵騎的突擊,並不斷朝兩側進行反衝鋒。長蛇的各小段劇烈地扭動殘體,伸展觸角,擴張戰場空間,幾段幾段地對接、拼裝、黏粘,很短時間內就衝破敵軍的阻擋,重逢再聚,凝合成十幾個千人規模的中型騎陣!
「殺啊!」
賽義德左手高擎星月帥旗,右手揮舞從庫巴手裡搶得的鎦金劍,帶領完成突刺任務的沙漠輕騎,呼嘯著轉頭殺回。
第一次打擊的效果是非常令人滿意的,短促有力、殺傷巨大,一次衝鋒,五六千敵軍命喪黃泉,長蛇縱隊被切割得體無完膚,寸寸斷絕!
但敵人的恢復能力也極其驚人,一面拚死纏鬥,一面冷靜凝結,在這種衝擊下不僅沒有全線崩潰,反倒蹦躍騰跳,串接成一個個中型騎陣,而且,就像滾雪球一般,越聚越多,在加速重整!
賽義德知道,如果讓這條大蛇復活再生,重新盤曲起來,那麼此戰即使獲勝,亦要付出巨大的傷亡代價。眼下敵軍雖然在頑強求存,但困境只是有所緩解,並未實現根本性的改變,分崩離析、各自為戰的局面依舊。當此之時,必須抓住這一稍縱即逝的戰機,連續打擊,反覆馳突,不給他們任何喘息的機會!
數十把尖刀穿透長蛇之後,拐一個優美的小角度弧線,調轉刃鋒,返身再刺!
馬駝客輕騎和帝國羽林軍,以瀾洪之勢,戛然回捲,洶湧反撲!
戰場上已有的敵兵在奮力阻撓,完成突刺任務的騎隊回身支援,這兩股巨大的力量匯流合擊,橫攔豎擋,硬生生地遏止了長蛇的復活。
戰爭是暴力的巔峰形式,是你死我活的殘酷較量,只有趁人之危,雪上加霜,傷口撒鹽,而不可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軟,遑論什麼公平決戰的人文理想、詩情畫意的英雄主義、矯揉造作的貴族精神。
飛梭城的城門轟然洞開,三千帝國正規軍和兩萬偽軍,在史吞拿的帶領下,蜂擁而出,怒潮般撲向猛虎騎隊。
原本史吞拿想把凱魯的前鋒騎隊放入城內,然後關門打狗,一舉擒住這頭可惡的大狗熊,百般折磨,肆意凌辱,以洩心頭之恨!
不過,這個提議卻被狠辣奸詐的賽義德所否決。為避免掩藏于飛梭城內偽軍中的奸細察知計劃,提前向跛子別亞報警,馬駝客輕騎和羽林軍躲於南郊,不便入城。飛梭城雖有數萬守軍,但帝國正規部隊僅有五千,餘者皆是戰鬥力差的偽軍,倘若打開城門,讓兩萬凶悍的猛虎輕騎趁勢一擁而入,瘋狂掩殺,搞不好就會弄巧成拙,被敵人一鼓作氣地拿下城池。到那時,估計哭的就不是別亞,而是賽義德了。
選擇這個時候出擊,戰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賽義德率馬駝客輕騎和帝國羽林軍突施辣手,已取得巨大的優勢,將長蛇剁成十幾截,分割包圍。守軍此時再出城加入戰圈,參加這次斬蛇食肉的盛大聚餐,別亞再機靈,猛虎騎兵再勇猛,也將回天乏力,再無扳本翻身之可能!
大局篤定,形勢已不可逆轉,但激烈的鏖戰仍在繼續,無片刻停歇。
優勢方自然要整軍圍殲,全取勝果,劣勢方亦在苦苦掙扎,負隅頑抗。
宗教信仰完全對立,早已結下血海深仇的兩方,下起手來不會有絲毫憐憫,半點仁慈,不戰至最後一名勇士,不流盡最後一滴熱血,沒有人會善罷甘休,就此停手!
火光翻騰,血浪沸滾,殘肢斷刃在眼前錯雜地飛舞,馬蹄人腿在身下狂躁地踹踏。
勃發的力量在肆無忌憚地瀉湧,兵器脆朗尖銳的磕碰聲幾無間斷。存亡寄於一線,生死旋踵即判。
暴烈的吶喊、傷者的呻吟、戰馬的哀嘶,時掀時落,此起彼伏。
前有堅城,後無退路,前後左右皆是敵兵。十幾個中型騎陣,恍如十幾座孤島,被黑色的汪洋簇擁環繞,抵禦來自四面八方的滔天惡浪,在異教徒的圍攻中艱難求存,尋覓生機……
夜幕下的聖傑西城。
城頭城下,城內城外,數不清的火點在夜風中閃動,恍如天幕上的星辰降臨人間。
在南北火點群之間,有一條寬約千步的黑黝黝的晦暗地帶,這是攻守兩大陣營的分野。
丹西和狄龍在進行戰鬥時神勇非凡,但在戰略上卻相當穩重,必經深思熟慮,反覆計議,窮盡所有可能性並想出相應的對策後,才會放手施為,付諸行動。
不錯,他們也經常會採取相當冒險的軍事方針,有時甚至稱得上驚世駭俗,但在冒險之前,他們會仔細權衡利弊得失,尋找出所有的潛在風險點,不漏過任何因素,區分出哪些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加以消除,哪些非人力所能控制,需要托付給命運女神。勝了,他們知道贏在哪裡,敗了,他們曉得輸在何處,心裡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這樣做的好處在於,不斷的沙場廝殺、連年的征討攻伐,他們的籌算能力日漸全面、深入,指揮水平亦隨之增長、提高。
這次南下進軍,奇正相輔,別亞騎隊是偏師,聖傑西城北的攻城部隊才是正軍。要想讓偏師發生奇效,正軍必須能牽制住敵方主力,而在瀕海大戰中折損大批騎兵的神聖同盟,也缺乏大規模遠距離機動的能力,故而丹西和狄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強攻城池。
沙漠帝國布下鐵三角防禦陣,神聖同盟則重兵攻打其一端,即城池側旁的西山。
攻關奪隘,自然是由擅長城池攻防,熟悉山地作戰的詹魯軍團擔綱,除此之外,十字軍團也進行支援協助,主要是暗夜偷襲,發揮其夜戰、混戰之優勢,利用其肉盾功能,不斷消耗敵方兵力,騷擾和疲憊山頭守軍。
山地攻防,詹魯人很有經驗。在李維和亞農的指揮下,他們先掃清山腳的外圍營壘,然後緩緩上爬,一個據點一個據點地奪占險阻,穩打穩扎,不急不躁,把戰線一直推進到山腰。李維並未封山圍困,而是特地留下幾條山路,不把守軍逼入狗急跳牆的絕境。
詹魯士兵打得有板有眼,十字軍團胡攪蠻纏,守軍晝夜都不得片刻安歇。最關鍵的,攻方人數比守軍多出太多,故而神聖同盟平穩而順利地從腳板一直摸到褲腰帶,並開始向前胸進犯。照這個趨勢下去,要不了兩周時間,他們就會摸上脖頸,卡斷咽喉,把守軍逐下山去。
艾哈邁德和丹西都神閒氣定地靜觀夜戰,臉上表情波瀾不驚。
驀然,兩人都把視線從西邊的戰場移開,轉往東南方向,看向那被重重夜幕籠罩著的黑暗深處……
兩位敏感的統帥都察覺到,涕泣嗚咽的夜風,似乎在傳遞著某種不祥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