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三天,大荒原上的這場「大戰」一直是這麼斯文地進行著。猛虎軍團不緊不慢地逐波推進,如趕鴨子一般,想把侵略者趕出邊境。遊牧聯軍搖頭晃腦地在他們前面慢跑,彷彿在給他們引領道路。幾十萬大軍似乎不是來參加戰鬥,而是來郊遊野炊的。
地面上的「仗」打得這麼悠閒,老天爺也看得昏昏欲睡。太陽的渴血慾望得不到滿足,一直未能欣賞到壯美激烈的戰爭圖景,它終於失去耐性,決定提前下班。
暮色將瞑,金色的餘輝籠罩著大地,夕霞紫藹,耀映生輝。天穹上,一小卷一小卷的紅雲慢慢飄沒在地平面下,宛如在空中游倦了的孩兒,現在他們要回到那誰都不知的搖籃裡休眠去了……
猛虎軍團嚴格遵守日出而行,日落則歇的作息制度,跟著太陽上下班。五條整齊嚴密的軍陣洪流,停止前進,淤積在大荒原上,化成了五口巨大的水塘。
營火點燃,裊裊的炊煙又開始在營地上空升起。
一切看起來都與前兩日無異。准點開拔,一路「征戰」,準時宿營,然後大快朵頤,把肚子塞得滿滿的,再彈奏樂器,唱歌聊天,最後躺進行軍袋,進入黑甜的夢鄉。對於戰士們來說,這真是有史以來最美妙的「戰爭」方式。
不過,這些坐在篝火旁,邊吃邊琢磨晚上唱一段什麼樣的美妙歌曲,講一個什麼樣的有趣故事的人,不會想到,這個安詳恬靜的日子裡,一場疾風驟雨已醞釀成熟,即將臨頭而下!
普通人的命運,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
「中央郡衛護部隊與厚土郡援軍,於青衣鎮全軍覆沒!茲波林大將軍、伊薩將軍陣亡,喬伊賽王子殿下、普內爾總督被俘!」
「巴維爾與別亞聯手合擊,庫姆奇大將軍德爾瑪慘遭敗績,僅以身免!」
「盜匪賊眾,武裝暴民,影從雲集,漫野遮道,我軍後方悉數淪陷!所有糧路,全被切斷!」
……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入習博卡二世的耳中,就像一柄柄鐵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上!
前有堅城,後路斷絕,一場必勝之戰,現在竟然演變成如今這種山窮水盡的地步!
儘管接二連三地遭受沈重打擊,儘管是那麼的痛苦不堪,這位經歷了幾十年沙場政壇磨礪的老國王,依然必須堅守崗位,甚至還要強自歡顏。
攻城已經數月,東岸四十萬圍城部隊在城牆下躺倒了十二萬餘人,德爾瑪又把五萬外派部隊悉數丟光,手頭只剩下二十三萬左右的兵力。假如獨眼龍巴維爾手下那些浩浩蕩蕩的暴民大部隊開至,與城內紅毛鬼的守城部隊前後夾擊,那麼只有慘敗一途。
如果轉身逃亡,在充滿敵意的他國領土上,帶著士氣殆盡、飢寒交迫的部眾,遭受自由軍團和無窮無盡的武裝暴徒團伙的攻擊,同樣不可想像。
於今之際,唯一的希望就是迅速攻克巨木堡,與西岸圍城部隊連為一體。這樣,不僅能擺脫危機,求得生存,而且還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故而這兩天,習博卡二世一方面將各種失利的消息悉數封鎖,嚴禁洩漏,以免影響攻城部隊的士氣,另一方面,瘋了似的不計任何代價地攻城。
不過,要想把這樣的消息封鎖住可不太容易。一些逃回來的敗兵雖然被習博卡二世嚴密看管起來,禁止與外界接觸,但有關後方戰敗的恐怖謠言,還是開始在各個軍營裡暗暗流傳開來。
最難以掩飾的,恐怕是在軍需供應方面。從昨天開始,士兵的食物只能供給平時的三分之二,戰馬的草料則完全停止供應,後勤運輸隊全都窩在軍營裡不再出外,有些運輸兵被編入了戰鬥部隊中,參與攻城。
當然,老國王選擇的這一戰略,也並非沒有成功的希望。
巨大的土霧在城牆上空騰起,經月不散,牆角根到處是點燃的柴草,將整座城市籠罩在火光煙塵之中。一股股皮革燒焦的氣味,裹著濃烈的血腥在空中瀰散開來。
經過幾十萬聯軍沒日沒夜的撕啃砸捶,巨木堡堅固的城牆已經破破爛爛,千瘡百孔,到處是傷痕與缺口,似乎只要用手一推,就會嘩啦啦地倒下一大片。
跨越夏秋兩個季節防禦城牆,幾個月來不知晝夜,不知疲倦,地往城下砸石、射箭,守城方的兵力已經到了枯竭的程度,守城戰士的神經也接近崩潰的邊緣,席爾瓦也沒有辦法再堅持他那個正規軍守城的精兵原則了。
步兵、騎兵、象兵、水兵,各兵種的戰士都走上了城頭。正規軍、傭兵、私兵,各類型的部隊都開向一線戰場。就連未經訓練的普通市民,甚至包括有力氣的年輕婦女,也被組織起來,參加守城之戰。
席爾瓦每天都要冒著如雨的矢石走上城頭巡視,激勵士氣,鼓舞軍心。領主夫人美芙洛娃也每日前往戰地醫療所慰問,帶著神父們向眾人賜福,給將士們包傷敷藥,給有功之人賞金賜銀。
在這樣一種岌岌可危的局面下,守城軍民都做好了城破身亡的心理準備,惟有席爾瓦成竹在胸,信心十足。
通過快捷的飛鴿傳信系統,他對於城外自由軍團的進展情況瞭如指掌,對於眼前局勢心裡更如明鏡似的透亮。獨裁官知道,習博卡二世不過是在垂死掙扎,東岸圍城部隊和整個走廊入侵聯軍的末日,馬上就要來臨了……
大荒原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晴空萬里,晚霞滿天,可一轉眼工夫,天空就被遮上了黑色面紗。
來自漢諾大草原的第一股寒流開始緩緩南侵,連高聳入雲的斷腸山脈也無法阻擋。北風送來了秋的涼意,天空中烏雲群集,雷神藏身在雲層中低聲地、沈悶地咆哮,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遊牧聯軍所有首領、戰將,再一次在戈勃特的帥帳中集聚。只不過這一回,少了魯道夫與赤拉維。
「我說丹西這回怎麼猴急猴急地跑出來送死呢,原來是獨眼龍在中央郡僥倖打了勝仗。這個消息把丹西那粒芝麻大的膽子,撐得比牛屁股還大,忘記了他是在跟誰打仗!」脫裡花興奮地齜著滿口黑牙,唾沫星子亂飛,「咱們草原雄鷹,今趟要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病貓崽子叼上半空,摔成一團死肉!」
營帳裡響起一片粗魯的豪笑聲。
只有西格爾和戈勃特兩人面無表情,神色平靜。
「則尤族長,」待笑聲漸歇,戈勃特方才沈聲發問,「赤拉維跟魯道夫那頭情況如何?」
「丹西這個狗屁五路平推陣,就跟老娘們的褲襠一樣,漏風漏大了!」受帳內樂觀情緒的感染,則尤也咧著嘴像個甕桶那樣笑道,「赤拉維和魯道夫將軍已經率五萬人馬,於昨晚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凱魯與安多里爾兩軍的缺隙處穿越,明晨即可抵達破爛岡周邊,準時發動進攻。」
「嗯,」戈勃特緩緩點頭,轉向季爾登,「兵力調度妥當了嗎?」
「伏兵已經佈置完畢,圍攻部隊和阻援部隊也完成了集結,正開往預定戰場。威達這個獨臂猴子,這一回仍然逃不脫兵敗被俘的厄運!」
「沙利克族長,死亡峽谷南口乃是我軍進出中央走廊的咽喉要道,絕不能有失啊。」
「大汗放心,我這幾天已經將那裡的防禦工事整修一新,病貓崽子們若敢進犯,我們古雷托人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那好,」戈勃特掃望環顧,灰色的冷眼中也射出熾烈的光芒,「我們已經連退三天,大荒原雖然遼闊廣袤,但我們卻無法再退,因為再退一天,我們就被會逼回死亡峽谷。草原勇士與病貓丹西之間恩怨,也到了該有個了斷的時候了!」
「今晚大家好好歇息,明日上午,就在丹西以為自己美夢成真的當口,咱們跟他來一次總清算!」
巴維爾打仗擅長穿插滲透,不過要是跟遊牧民族比起來,獨眼龍亦要遜色幾分。自由軍團需要借助熟悉的地形以及民眾的掩護,而遊牧騎兵卻是天生的機動靈活,無孔不入,無縫不鑽。
平心而論,丹西這一次全線平推,五路大軍之間留下了寬達五公里的巨大空隙,對於馬背上的蠻族大軍而言,完成迂迴穿插任務,簡直是易如反掌。
丹西分兵推進,後方薄弱,也給了遊牧聯軍以可趁之機。這幾天的戰局進程看似與往日無異,實際上遊牧聯軍卻已經悄無聲息地完成了調兵遣將,準備利用其機動優勢,以聚攻散,以多勝少,將五路敵軍各個擊破,相繼殲滅。
赤拉維和魯道夫這對冤家搭檔,今次再度合作,率五萬人馬進攻破蠻岡軍營,端掉丹西的後方基地,切斷猛虎軍團的退路。赤拉維熟悉來去如風的草原奔襲作戰方式,而對破蠻岡的攻堅戰則必須用到魯道夫的攻城經驗。
五路進擊部隊中的最南端一路,是威達、塔科、羅格所率領的五萬人馬。按這幾天的行軍節奏和進擊路線推測,他們明天早晨必須穿過一條北側為山巒、南側為陰風沼澤的狹長小道。季爾登已經佈置下了伏兵,另有近十萬蠻騎悄悄地潛近這支部隊,完成對這一路猛虎大軍的戰略包圍。
除此之外,尚有大批蠻族游騎,不聲不響地散落在五路大軍與破蠻岡、貝葉與威達之間的荒野上,準備阻擊援軍,或者當有機可乘時,實施圍點打援。
那些沒有點燃的火堆,見不到什麼光亮的黑暗處,其實潛伏著一群群的惡狼,隱藏著巨大的凶險。一雙雙綠瑩瑩的眼睛,在點綴著黑夜的死寂……
丹西樂呵呵地一個勁往前推進,殊不知身後身側已經到處都是敵人。遊牧聯軍早就編好了一張網,一張無形無狀的大蜘蛛網,就等著對手自個兒投懷送抱。
猛虎軍團五路出擊,恰似叉開五指的一隻巨手。丹西企圖一手遮天,用這只巨手罩住整個大荒原,把蠻族聯軍推出國境線。不過,遊牧騎兵卻在他的指縫間隨意穿梭,游刃有餘。戈勃特更是磨刀霍霍,準備好了應對之法:
攻下破蠻岡軍營,截斷其手腕;集中兵力進攻威達,剁掉其一根手指;然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這只巨手當作豬蹄子一樣吃下肚去!
「轟!」
向諸將佈置完戰鬥任務,並對所有細節進行了一番詳細討論後,戈勃特剛宣佈散會,天上卻突然來了一個炸雷,大地似乎都震得晃了幾晃。
電光閃閃,狂風大作,傾盆暴雨裂天而下!
北邊天氣驟寒,南方的中央郡卻依然是晴朗溫暖的夏末黃昏。
巨木堡城下,習博卡二世率軍不停歇地進攻,不給守軍任何喘息的機會。紅髮席爾瓦亦沒有辦法,只能跟這個瘋狂的老人周旋到底。
燃燒的石彈群呼嘯著,劃出道道弧線,在城頭城下砸落迸裂。潮水般的攻城部隊,一浪接著一浪,向殘破不堪的城牆發動連續衝擊。眼裡滿是血絲的守城軍民,寸步不讓地頑抗死戰,把東岸聯軍洶湧的攻擊浪頭悉數擋回去。
兩方的將士都已經非常疲倦。一些攻城者跑著跑著,既未中箭,又未挨石,卻兩眼發黑,一頭栽倒在地。一些守城的軍民,拋著拋著石塊,射著射著弩箭,卻竟然迷迷糊糊地,就在極其危險的城頭戰場上,像死屍一樣睡著了。
現在已經不是戰略戰術的較量,也不再是體力的對抗,而變成了精神意志的比拚,誰更能堅持,能挺到最後,誰就能取得勝利。
「轟隆隆!」
「轟隆隆!」
……
一片連續的巨響。
長期遭受錘砸,打了幾個補丁的城牆,終於經受不住考驗,比人的意志先一步地垮掉了。
這一回,坍塌出一個三十幾米寬的大缺口,兩輛塞門車都堵不住!
城下的塞爾人、蘇來爾人、庫姆奇人等,都歡呼起來,朝缺口撲去!
不過,城頭上的巨木堡軍民卻發出了分貝更高、聲勢更大的歡呼!
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第一支打著「和平鴿」的隊伍。恰趕在太陽剛剛落山的時候,恰趕在這種緊張的當口兒現出身影!
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第十支,第一百支,第一千支……
無窮無盡的人馬接踵而出,自由軍團和民間義勇軍行如雲陣,狀似蝗群,在開闊地上漫地遍野向前開進,直令人驚心怵目……
雲集的佇列,一眼望不到盡頭。迤迤邐邐的人群馬隊,黑壓壓一片,沒完沒了,一直消溶於邊遠的朝霞火霧之處……
獵獵飛舞的戰旗,高聳林立長矛刺槍,金燦燦的鎧甲盾牌,明晃晃的刀劍戰斧……
甲士怒吼,軍號囂鳴,戰馬嘶叫,鼎沸騷嚷,充塞整個空間,賽如那深山老林中狂風吹響的松濤……
這是一片雄師勁旅的洶湧海洋,人數超過沙粒雨滴。從北往南,從戰陣的這頭跑到那頭,打馬也不知道幾天能夠走完行程……
面對這密密麻麻的兵馬,你難免產生這樣的錯覺,彷彿天地間所有的樹木統統都給連根拔起,一古腦兒地向巨木堡移來……
別亞、奈斯麗夫婦倆和老騎將也迅率領四萬騎兵首先發起衝擊。
巴維爾和烏丁帶著自由軍團將士和各路民間梟雄、鄉村武士,浩浩蕩蕩地跟隨而來。
幾場大戰下來,尤其是經歷了青衣鎮那場驚天動地的大血戰後,用優良武器裝備起來的自由軍團將士,已經令他們完成了從羊到狼的蛻變,從披上鎧甲的農夫、牧民、工匠、商販成長為真正的戰士。而這些日子的連戰連捷,也使得自由軍團和前來參戰的武裝民眾,復仇之血沸騰翻滾,士氣處於巔峰狀態。
約好今天行動的城內守軍,也早已準備就緒。
吠額迦的戰象大隊,查理、克魯斯、丘根等人的親兵隊,拿雲、古力扎等傭兵,共計五千來人,是整座城市可用的所有機動兵力了。
不過,他們雖然人數少,卻是精銳中的精銳,此刻援軍來到,士氣軍心更是直衝鬥牛。
城門洞開,五千精兵反向衝出,全數殺奔戰場,參與大反擊行動。
一頭頭戰象就如一列列高速火車,暴鳴著朝東岸聯軍迎頭撞去。
查理、克魯斯、丘根、拿雲、古力扎等戰將都親自上陣,帶著最悍勇的死士,跟在戰象部隊後面衝鋒。
累斯頓河面上,一直泊於河心的蛟龍軍團各艘軍艦,也向東岸狂撲,協助陸軍作戰。
剛才呼啦一下湧進城牆內的攻城聯軍,被城內一股巨大的衝力一下子頂出去,不僅無法繼續深入,反而踉蹌著退出老遠……
前後夾擊,腹背受敵,更可怕的是,那個秘密流傳的謠言今晚變成了現實,驚惶失措一下子在整個軍營中瀰漫開來。
按理說,二十餘萬攻城部隊如果組織得當,還是有誓死一搏的機會的。但正應了那句老話,三心二意的盟友比之兇惡的敵人還要可怕。
當別亞像拎小雞一樣提著喬伊賽王子殿下出現在蘇來爾人面前時,這些來自富庶黃金之鄉的軍人的鬥志,像被捅破了氣球,「噗」地一聲洩了個精光,他們或降或逃,潰不成軍。
緊接著,在黑巖城下被獨眼龍和跛子兩個夥計聯手痛毆,被殺寒了膽的德爾瑪大將軍喪失戰意,帶著庫姆奇人衝出陣地,奪路而逃,令本就亂成一鍋粥的軍營,又裂開一個巨大的缺口。
儘管塞爾人開始從驚慌中恢復鎮靜,開始奮力反擊,但大勢已定,這些戰士再英勇也無力回天了……
望著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性場面,習博卡二世急火攻心,捂著胸口,一頭撞倒在馬蹄子下。
可憐的老國王,手指尖已經觸到救命稻草的當口,卻被自由軍團和民間義勇軍這股氾濫的洪水趕上,一個浪兒打過來,將他捲入漩渦,拖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