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畫確實是民間風景寫實。仔細查看,好像也沒有什麼破綻。不過呢!我左看右看,卻總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茲波林將畫頁一張一張地攤在大指揮台上:「這一點就令我起了疑心。」
「這些畫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它們都是以一種俯觀視角來描繪的全景圖,彷彿畫師是從空中俯瞰,或者立在旁邊某處山頭或高地上,對著腳下的景物作畫。其手法是工筆寫實,畫得十分細緻,一筆一劃都非常認真。」
「所以我在想,畫師所畫,之所以令我感到似曾相識,就是因為這些地方我自己也見過,而且記憶深刻。」
「我不是一個詩人或畫家,對於一般的風景不感興趣。相反,作為一個職業軍人,對於眼前所見,看到的不是風花雪月、垂楊絮柳等玩意兒,而是習慣性做地形分析,眼睛裡只有由海拔高度、土質軟硬、水深水速、戰場和營地面積等數據組成的一副透視圖。所以我用這種方法來觀賞這位湯姆小朋友帶來的大作,隱藏其間的奧妙就一覽無遺了。」
「中央郡東部各個據點、堡壘或要塞,其地理位置、建築結構、兵力配置等,我都牢記在心。」茲波林拿起一把刷子,開始沾著黑色顏料往上塗抹:「如果把畫作上的花花草草、炊煙行人等破玩意兒去掉,仔細觀察裡面的村落、集鎮,就會發現其佈局結構與我軍的一些堡壘佈局結構完全一致。」
「哦?」伊薩也走過去,瞇眼細瞧:「有什麼相同的地方嗎?」
「喏,就說這一張,您以民房替代營房、以麥田替代演兵場、以田埂替代道路、以參天大樹替代哨塔、以荊棘叢替代圍牆,看看跟這張桐油埔要塞的佈防圖有什麼區別。」
「喔,果真如此……」伊薩噓著氣道。
「這一張畫的是雲山壘。」
「這一張是黑石口據點。」
……
茲波林邊說邊在每一張畫的旁邊擱上相應的堡壘佈防圖,以增強說服力。
伊薩一張一張地對照察看,連連點頭稱是。
老將軍剛從巨木堡前線回來,對於後方各個據點的情況尚不熟悉。但是茲波林能將轄區內成千上百個大小據點的佈防情況悉數爛熟於胸,也頗令他心折--當年那個毛頭小伙,這些年能取得赫赫戰績,甚至在軍職上超越自己,其成功絕非偶然。
「那張蠟丸裡的兒童圖片又怎麼解釋呢?」
「這恐怕得問這個小鬼了。」茲波林手指小孩說道。
一直神態自若的小孩,此刻緊張得臉色發白,想拔腿向廳外開溜,卻被切薩皮克的大手揪住了衣領,動彈不得。
「沒想到我這麼大年紀,還是被這個小不點娃娃給哄騙了。」伊薩不由歎道。
「用婦孺來傳遞情報,一旦被俘就哭哭啼啼地博取將士們的同情心,企圖矇混過關,這是巴維爾的慣用伎倆。」茲波林獰笑著把小孩抱到桌子上坐好:「小間諜,不想吃苦頭的話,就從實招來。」
「我招、我招!」小孩子呼著氣盡力平靜下來,兩隻小眼睛卻忽悠忽悠地轉著。
「這就對了。」
小孩子能感覺到茲波林嘴裡的熱氣噴到自己臉上,酒和蒜混合成的怪味令他不得不別過臉去:「城外有個叔叔給了我這個畫夾,說到祥瑞典當行裡可以換得十個金幣,拿到錢後,我們兩個再平分。」
「是嗎?看著我的眼睛!」茲波林強行將孩子的小腦袋扳過來,灰褐色的虎目緊盯他湛藍色的小眼睛:「你說的是真話嗎?!」
灼人的目光在數寸的距離內射來,小孩也有些受不了茲波林眼中如熔岩般熾烈的兩團殺氣,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皮。
隨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勇敢地抬起頭:「當然是真的!」
「說謊可是要下地獄的。」茲波林盡量讓聲音柔和一點,開導著小孩道。
「該下地獄的是濫殺無辜的塞爾禽獸!」
「好,有骨氣!有骨氣!」茲波林冷笑著直起身來,轉向伊薩:「前輩,您看?」
「你們處理吧!我不管了。」伊薩長歎一口氣,默然離去。
「切薩皮克大隊長。」茲波林笑著拎起小孩的衣領,如丟皮球一樣扔向切薩皮克:「小孩就交給你審訊了。」
「嘿嘿。」切薩皮克伸手接住飛過來的小孩,像狗熊看包谷一樣瞧著他,小孩極力保持鎮靜,但心裡卻在發毛。
「最近以來,關於我軍殘害民眾、虐待婦孺的傳言不少,伊薩前輩對此也非常反感。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尊重伊薩將軍,他的意見可是能夠上達天聽的。」茲波林沉下臉來,緩聲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把這小鬼頭肚裡的情報搞出來,但千萬別在他身上留下什麼傷痕,懂嗎?」
「呵呵,我明白。」切薩皮克心領神會:「符合要求的審訊辦法多的是。」
※※※
滂沱大雨陡然變猛,雷聲就像爆發的山洪。
一道閃電撕破長空,刺眼的電光下,黑巖城的塞爾大將軍府變得格外猙獰……
雨水順著頭盔的邊沿流下來,在巴維爾的面前垂織成一片雨簾。透過簾子的縫隙,映入軍團長獨目的是一個草綠色的世界。
成千上萬的自由軍團戰士,頭戴樹葉編成的帽子,身披用樹枝與草葉偽裝起來的綠色雨蓑,踩著泥濘的小路,沿著山脊而行。放目望去,整支大軍就像一座移動的森林。
像這樣的人造森林在中央郡東岸尚有十餘座,正沿著河道、湖泊、山巒、峽谷等適宜隱跡藏蹤的地段,在暴風雨的隱蔽下,悄然地行進著。
「明天,我們就能到達目的地。」阿施塔興奮地說道:「最遲後天,各支部隊就能進入各自的集結區,實現戰略合圍。」
「其他各部的進展情況如何?」
「各支部隊的行軍都很順利。」
「可要小心茲波林手下那幫斥候隊呀!」
「放心吧!所有進軍路線都經過了精心設計,部隊偽裝嚴密,又得到了民眾全力的和掩護,塞爾獵狗至今尚未覺察出什麼風險。」阿施塔寬慰著上司道:「茲波林命令所有塞爾駐軍撤回到各大型要塞據守,那些偵騎小分隊又被民間自治武裝騙得到處亂跑,這裡詐唬一下、那裡消滅幾個,茲波林根本不可能摸清我們的主力大部隊的動向。」
「民眾不的軍隊,必然會成為瞎子。」巴維爾點點頭。
「軍團長大人,您說密爾頓會成功嗎?我真有點為那個小鬼擔心哩!」
「我可不敢把全部賭注都押在一個小孩身上,密爾頓成固可喜,敗亦無妨,我們都有應對之策。」巴維爾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密爾頓那邊,我已經派布契諾前去接應,至於他能否安全脫險,我們也只能祈禱了。」
論及個人情感,巴維爾要比阿施塔更關心密爾頓的安危,可在涉及數十萬戰士的性命、干係整個南部戰局的成敗、決定中央郡民眾福祉的緊要關頭,一切個人的榮辱存亡、愛恨情仇,都不再重要。
對於戰役指揮官而言,勝利永遠是第一位的。關愛、同情、仇恨、憂慮、痛苦,這些情緒都必須被強行壓制下去,以免影響自己的分析判斷能力。一個合格的軍官,都不得不患上鐵石心腸這種職業病。
「願上帝垂憐我軍,垂憐那個機靈的小孩。」阿施塔輕輕地在胸前劃著十字。
※※※
中央郡的這場罕見暴雨又連下了兩天方才歇止。一層秋雨一層涼,八月末的雨後,人們開始聞到了秋天冷清蕭瑟的氣息。
在地牢裡躲過雨天的小孩,躺在陰冷潮濕的草蓆上,眼睛望著低矮的天花板,卻用僵直的手指在玩弄著一條小蛇。
兩天來,他經歷了連日連夜不許睡覺的審訊,被拳頭、刀劍和各種刑具恫嚇,遭到毒蛇、蠍子、老鼠、螞蟻等的侵襲,還曾受過竹籤插入手指縫等不露傷痕的刑罰。
然而,無論如何,倔強的小孩只懂得用「我不知道」這句話來回答一切訊問。
當然,因茲波林有言在先,切薩皮克不會用真正的肉刑來對付小孩,主要集中在精神和意志層面摧毀他的防線,像毒蛇都是拔除了毒牙才用來進行恐嚇。
然而,令切薩皮克沮喪的是,小孩年紀不大,意志卻極其堅定,像是受過反刑訊專門訓練。他軟硬不吃,什麼也不怕,鐵嘴鋼牙,套不出半句話來。那條被用來嚇唬他的小蛇,更成了小孩手裡的好玩具,變為陪伴他入眠的夥伴。
可以說,在兩天的比試中,小孩是勝利者,切薩皮克一敗塗地、束手無策。
「可憐的小東西。」雖然鑽心般的疼痛隱隱傳來,孩子仍用腫脹而顫抖的手指撥弄著小蛇,讓它與自己四目相對:「你有毒腺,可沒了毒牙,再也無法覓食,只能慢慢餓死。」
「你知道嗎?有人告訴我,人的心,可比你還要毒上一百倍、毒上一萬倍,你信不信呢?」
「你為什麼扭來扭去,不敢正視我的眼睛,難道你害怕了嗎?」
……
這場令人毛骨悚然的人蛇對話,被地道裡傳來的沉重腳步聲打斷了。小孩將蛇擱到一旁,坐起身來,恢復了平靜的神色。
「匡當」一聲,門兒被推開,茲波林龐大的身軀出現在門口。屋子裡臭氣熏天、臊腥陣陣,令他下意識地用灑了香水的白手帕擦了擦鼻子。
在他身後,是神色尷尬的切薩皮克。
「密爾頓,你不愧是獨眼龍的貼身文書。」茲波林蹲下身子,用手抬起小孩的下頜:「有種!」
經過兩天的打探,塞爾情報機構最終弄清楚了這個小孩的真實身份。
他並非普通的小間諜,而是巴維爾的貼身秘書,掌握很多絕密情報,穿梭於各義軍基地,可以代表獨眼龍軍團長發佈各項軍事密令。
兩天來一直忙於軍務,為搜索不出敵軍主力下落而鬱鬱寡歡的茲波林,本來幾乎忘了這檔事。聽得自己的府內竟然埋藏有這種寶物,塞爾王國大將軍也不能不為之動心,他拋開雜務,親自過來參與審訊。
「你也不賴,茲波林大將軍閣下。」密爾頓不再掩飾身份,冷聲相譏:「無愧殺人魔王的稱號。」
「這麼可愛的孩子,我可下不了手。」茲波林咧嘴一笑,一腳將草蓆旁的小蛇踹飛:「切薩皮克也太不像話,怎麼能讓你玩這樣噁心的東西呢?」
密爾頓不再理睬茲波林,連忙跑到牆角,翻看那條陪伴自己兩天的玩伴。
還好,可憐的小蛇雖然撞在了牆上,受傷不輕,卻還活著。
波林拎小雞一樣把密爾頓提溜過來:「乖孩子不玩蛇,你這麼聰明可愛的娃娃,應該跟羊羔這種可愛的小動物在一起才般配嘛!」
「咩咩」的叫聲在門外響起,一個衛兵抱進來一隻純白無瑕的小羊羔。
切薩皮克和幾個衛兵將密爾頓叉開手腳,成一個「大」字狀綁在刑架上。
「這是一隻還未斷奶的小羊羔,瞧瞧,它多溫順、多可愛。」茲波林將羊羔在密爾頓的臉上蹭著:「它的毛兒多柔軟。」
「可惜,它已一整天沒有吃奶了。」茲波林將密爾頓的褲帶鬆開,捧起孩子的小雀雀,惡毒的笑容滿臉開花:「羊寶寶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噙吮媽媽的奶頭呢!」
地牢裡響起孩童的尖叫聲,塞爾軍官的嘻笑聲,間中夾雜著羊羔咩咩的叫聲……
※※※
「轟!」
巨木堡西面又一處城牆因遭受幾個月連續不斷的猛烈錘擊而倒塌,露出一個寬達數米的口子。詹魯步兵冒著矢石,歡叫著湧往缺口處。
「射箭!砸石!澆火油……」
丘根站在牆頭瘋狂地呼喊著,兩手各擎一塊檑石往下猛砸。
城頭上方的矢石,如狂風暴雨般密集而下,城牆下的攻城步兵群,卻依然在衝鋒前進。
前面的人倒下了,但後面的人接踵而來,儘管知道災難在前方等待著自己,但沒有誰能停止腳步、沒有誰能轉回身去。
後來者推著先行者,又被更後面的人推擠。盲目而瘋狂的人流源源不斷地湧著,前仆後繼,往缺口裡沖……
克魯斯帶領幾十個勇士推著沉重的塞門車,逆著這股洶湧的人潮而進!
重型塞門車外端插滿尖刺,中間開有一排小孔,守城戰士持著一排鋼矛往外捅刺。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一捅就像刺烤肉串一般扎穿幾個人的胸膛。
刀斧手在塞門車旁邊護衛,砍殺著試圖從側旁縫隙裡擠進城來的敵兵。
最先衝上來的敵兵,很快被塞門車的尖刺和排矛送進了地獄,但他們的屍體也為後來者提供了一個趁手的肉墊,城牆內外的士兵開始就著這高聳的鐵架兩旁相互角力。
經受前後巨大的擠壓,鋼筋鐵骨的塞門車竟也被推得咿呀作響,進進退退、來來回回,每挪動一寸都要付出數以升計的鮮血為代價。
克魯斯用肩膀抵住塞門車,嗥叫著往前頂,手裡握住一根鋼矛,像扯風箱一樣高速地來回捅刺……
城頭上的守軍冒著箭雨跑到城牆坍塌處,把石塊、沸油、檑木、箭矢、火把等,不停地往人群密度極高的城下詹魯步兵頭上傾瀉……
經過一段時間的拉鋸爭奪,幾米寬的缺口前竟然留下了兩三百具屍體,層層疊疊地堆積了一人多高,形成一道死屍壁壘。
詹魯人暫時退回去了,克魯斯彎著腰呼呼喘氣,工程隊不停地往裂縫裡、塞門車後塞沙袋,在鐵架後砌磚壘牆,建立臨時防禦工事,給破損的城牆打補丁。
站在高塔上親眼目睹這一幕的紅髮獨裁官,也長舒一口氣,悄悄用手帕抹去額頭的汗珠。
※※※
幾個月來,聯軍日夜不停地輪番攻城,城牆上到處塗染著殷紅的血跡,像被漆過一遍,成了一堵紅牆。
在聯軍攻城武器的不停鑽啃下,堅固的石牆也倒塌和裂開了十幾處地方,全憑著尤勒設計的重型塞門車,方才能堵上缺口,苟延殘喘到現在,保住城池不失。
近幾天來,缺口每日都在增加,每天都要不停地打補丁,聯軍也早把進攻重點從城門轉向了這些地方,朝著傷口處下手。
捅開的口子迅速凝成血痂,然後又被刺開,再被封上,如此循環往復。隨著這種傷口不斷地增多,終有一天,巨木堡的城牆將千瘡百孔,完全崩塌。
從這段時間的攻守情況看,這種趨勢有加劇的跡象。
到底還能堅守多少天,席爾瓦自己心裡也沒底,只能扛一天算一天,頂住一日是一日了。
一切都只能寄托在獨眼龍和跛子騎將這兩個傢伙的身上了。
席爾瓦的目光越過斑駁的城牆和城外櫛次鱗比的聯軍營房,投向蒼茫而遼闊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