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夢縈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胤禛緩下了腳步,那原本強按下的恐懼,一瞬間全翻騰了上來。溫同青總算救了過來,原來他見敏恩忐忑煩躁便多了心眼,瞥見他沿途悄放記號,果決刺殺了敏恩及他幾名親信,又怕前方已有伏擊,人手不夠,逐改變路線,將糧秣、藥材卸放藏妥,欲回烏魯木蘇清軍大營再搬救兵,歸途果遇伏擊。

    胤禛傾聽著腳步聲,心尖直打顫。營帳的門帷嘩啦一聲撩開,醫官自帳內走了出來,驚見胤禛失魂蒼白的樣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慌張折身請安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胤禛一個趔趄不穩,手扶住門帷,胸口如撕裂般的巨痛,積鬱的悲苦幾欲潰堤而出,轉念急慮,宛琬怎麼辦?她如何受得了這一切?不,他不能倒下,胤禛咬緊牙關,硬生忍下,掀簾步入帳內。

    忻圓走了,艾薇眼珠如陷在烈日沙漠中暴曬般乾枯,了無生氣,她的神魂,早一寸寸,一分分,從身體裡抽離,世界瞬間無聲崩潰……

    胤禛呼吸窒息,心的每下跳動,都吃力而沉重,久久,他低喚出聲,「琬」

    艾薇極緩極緩的抬起頭,乾枯的眼珠慢慢轉動,看住了他,如看住一個陌生人。胤禛心中一沉,她的臉上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冰冷,麻木,不是惱怨不是哀傷不是憎恨,而是漠然,是異樣的靜,靜得就像千里冰封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紋。

    「你別碰她。」她背過身去,那聲音澀啞,壓抑得如冰封的湖面發出龜裂的嘎嘎聲般刺耳。

    欲攬住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一顆心如墜冰窖,胤禛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燙熱的燭油滴到他手背,他似無痛覺。

    兩人間如壘起了森森高牆,不,比牆更可怕,是濃烈得見不著人影的迷霧。

    牆再高再厚,總能設法穿透,那迷霧卻因讓人無處著力,伸手抓空。

    胤禛再也無法忍受,這樣失去她的滋味,好像整個人都硬生生被撕裂成了兩半,「不要」他衝動地緊攬住她的臂膀,彷彿這樣就能獲持一切,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艾薇卻似毫無感覺。痛?跟整顆心似都被攥緊在手心生生擠捏出血的痛楚相比,肉體上的疼痛已根本毫無知覺。

    胤禛絕望的看著她的眼神不曾有一絲瞥向他,只是呆然睜著,神遊到不知何方。

    亮晶晶的星兒,如寶石般,密密麻麻地撒滿了遼闊無垠的夜空,乳白的銀河,從西南橫貫天際,斜斜地瀉向那東北大地。

    胤禵瞇眼眺望前方,夜色中亦能瞧見軍營中黃底雲龍紋帥旗風中嘩啦作響,他身後各色軍旗高高聳立於蠕蠕人頭之上,大軍蜿蜒前行。

    胤禵揚鞭打馬疾奔而去,一匹青海驄正向著他穿梭而來。胤禵定睛瞧見是他留守在艾薇身邊的親兵,眼神瞬間變得灼人,神情疑惑。「啟稟大將軍——」那親兵微微一停頓,彷彿在斟酌該如何遣詞造句般,才一說完,便見他的主帥胤禵似呼吸驟然停頓,唇角繃直。

    胤禵猛然大力夾緊馬腹,馬兒長聲嘶鳴,朝著清軍大營放蹄狂奔,營外搭設的木樁駿馬一越而過,連人帶馬幾衝入營帳內,他才猛力收韁勒馬,一躍而下,如狂風般衝入帳內。入帳一見著她人影,胤禵似瞬間被釘住了手腳,眼中兩簇怒火漸漸熄滅,變得黯然幽。

    「她還那麼小,還沒有一一嘗過人生的歡喜悲憂百般滋味」艾薇伸指極溫柔的撫過忻圓冰冷的雙頰,輕柔得好像她只是如常一樣的睡著了。忻圓是個最好哄的孩子,傷心大哭時,只要對她晃晃糖果便笑顏逐開,一時手中沒有,就算塞根指頭給她,她亦能咯咯笑著,樂不可支地吮起,艾薇面露淡淡笑容小心翼翼地伸指擱放至忻圓唇邊,嗯?怎麼沒有一雙胖乎乎的小手咯咯笑著抱住她手指送到嘴邊吮吸?為什麼她的身子僵硬如鐵,艾薇慌亂的抬首,似大惑不解般。

    四周那樣安靜,帳內分明沒有箭羽屍骸,胤禵卻恍看見戰後廢墟般,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他衝上前猛地攫住她雙肩。「你不要這樣,你醒一醒,她已經走了……」

    夜已至末,孤月如鉤,冷冷回頭再望一眼大地。

    艾薇抱著忻圓早已僵硬的身子,癡癡的,只是不肯放手。

    胤禵哽咽道:「薇薇,放手吧,你都已經抱著一夜了,咱們總不能讓忻圓錯過了轉世投胎的時機」他依著艾薇肩頭,失聲痛哭,誰說男兒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處。

    胤禛怔怔的望著,良久不能動彈,陣陣寒意襲人,心已被木舂釘穿,從抽搐痙攣,痛透四肢百骸,漸至麻木。

    放手,轉世投胎?艾薇一垂首猛見著懷中的忻圓,如雷擊頂,跪坐著的背影,僵硬得好像失去知覺,終木木抬首,沙啞乾澀道:「糟糕,我好像不會哭了。」說話的聲音似被無邊黑暗所吞沒,耳邊響起雷鳴般的轟隆,低沉又刺耳,尖厲又蒼涼,喪鐘,是喪鐘,它為誰而鳴?艾薇身子一傾,暈厥向後倒去。

    一帳驚呼,人聲嘈雜,帳內燈火通明,將幾條忙碌的人影投射於帳幕上。

    營帳內,一切都亂了套。宛琬身上冰寒如鐵,了無生息的躺在。醫官們輪番上陣把了半個時辰的脈,一徑擰眉歎氣。

    胤禛眼珠如石雕般須臾不離的落在她黯灰的臉上。

    胤禵來回踱步,焦急和憂慮打亂了他的思考,不時望一眼慘白躺著的艾薇,再望一眼為首的醫官,問道:「怎樣?」

    醫官長凝神復症片刻,終道「她是悲怒攻心,傷了內裡,外又侵寒,內外夾攻,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何況又是在這險惡之地。先前針灸雖使她清醒過一下,卻終究不是長久之法,還需藥補內裡。可她心傷淤堵,腦中完全沒有求生意志,根本不願清醒。如果她自己都已要放棄了,便是神仙也救不活。心病還需心藥醫,目前下官只能先行開些方子,管不管用,也不好說。」

    胤禵一聽,目眥欲裂,猛抓起醫官長的衣領,怒道:「什麼心病不心病的。不管用的方子,你開了幹什麼?治不好她,我要你們統統去抵命。」

    醫官長渾身抖瑟,鼻尖懸著豆大汗珠,顧不得抹,跪倒於地,不住磕頭。

    「磕,磕,磕,你們磕爛了頭也沒用。」

    「胤禵,」胤禛出聲道:「你別衝動,總要讓醫官先去熬了藥試試。」

    「你還叫我不要衝動?」胤禵狠狠甩開胤禛扶過來的手,帶得他一個趔趄,撞到案台上,發出轟隆聲響。「你的心是鐵打的嗎?要不是你,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胤禛臉色灰敗,一雙眸子燃著磷磷青火,他亦有一肚子的狂焰欲噴,視線瞥見她的身影,拳頭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不發言,轉過身,取了紙硯擱置醫官長面前,瞇起雙眼,盯死了他,一字字道:「你把方子快寫出來。」

    醫管長慌忙應了聲遵命,抖抖落筆,方才擱下,胤禛已一把奪過醫官長手中藥方,奔了出去。

    胤禵咬得牙齦滲血,走至艾薇身邊,半跪著身子,緊緊握住她的手。

    帳簾撩起,藥熬好了,可是艾薇的牙關緊閉,怎麼都灌不進去。醫官們急得原地打轉,胤禵接過藥碗,將藥汁含入口中,嘴對著嘴地喂,一小口一小口,艾薇這才喝了進去。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見才只餵了三四口,「哇」的一聲,喝下的藥湯又悉數都吐了出來。眾人剛放下的心又全都提了起來。

    胤禵看著艾薇灰槁般的臉,氣息游若懸絲,想起那句「心病還需心藥醫」,手中碗有如泰山壓頂,禁不住微微顫抖,她的心藥,她的心藥怕是胤禛吧。

    他閉了閉眼,須臾,啞聲喝退眾人,緩緩將藥碗重重置於胤禛面前,湯藥飛濺,讓出身旁位置,望了她一眼,踩著虛浮的腳步走了出去。

    胤禛噙藥在口,捧住宛琬的臉,閉上眼睛,覆上她冰冷的唇,緩緩把藥渡進她口中。宛琬昏迷不醒,她像走在無邊的黑暗中,漫無邊際,似乎一夜裡耗盡了她所有的情感,忽然一股熟悉的氣息*近了她,那溫柔的嘴唇和熟悉的觸感,令她不知不覺中吞下了藥。胤禛端凝住她,他痛惜自己未曾相認的女兒,卻更愛憐他孩子的母親。他握住她的手,不住地親吻著,不知要怎樣才能讓她稍稍減緩傷痛,甦醒過來,彷彿有個聲音從心底發出,像是嗚咽,像是呻吟,更像是無言的吶喊。

    胤禵靜立帳外,渾忘了一切,只覺心底抽搐痙攣,痛徹骨髓。她愛胤禛,縱然他親手摧毀了她的一切,渾無知覺中她依然選擇愛他,僅這一點,便判了自己的死期。露水沾襟,冰透心口,胤禵這才驚覺一夜已過。

    匆匆數日過去。胤禛端著藥碗,坐置宛琬榻前,這幾天他日夜守在宛琬身邊,幾乎就沒闔過眼睛,忽見她微微睜開眼來,欣喜若狂,擱下碗,握住她手,見她定定的看住他,似是在極力辨認他是誰般古怪,他狂喜的心一沉。倏然一閃,她目光冷烈起來,胤禛只覺那目光如兩道利箭瞬間射穿了自己,整顆心忽變得空空地,他俯身向著她,「琬,你真醒了嗎?」

    艾薇試圖坐起,胤禛趕緊扶著她欠身坐起,剛取過軟墊置於她身後,艾薇已不加思慮,一掌煽去,脆響乍起。胤禛面孔被抽得偏過一邊,黯白的臉頰上浮起五道紅痕,身子一歪,連帶著榻邊藥碗「匡噹」墜地。「你出去。」她偏過頭,合上眼瞼。

    胤禛伸手拭去嘴角血跡,剜心之痛讓他無言以對,如具蒼白的石像般呆立著。帳外聽聞聲響的胤禵早衝了進來,撲在艾薇身邊,驚喜道:「薇薇,你醒了?」他猛瞧見艾薇臉上鐵青憎恨神色,笑容僵住。

    艾薇幽恨複雜地望著胤禵僵哀的俊容,洶湧的恨意,一骨腦地湧上她心頭,聲音宛似刀劍般寒冷。「你們都是兇手,我恨你們,恨你們」她一時找不出更毒辣的字眼來罵他們,狂怒之下,砸碎了一切伸手可及的東西,像一隻發狂的小母獅,掄起拳頭瘋打著胤禵。他屏著氣,垂首低眉,任她宣洩。

    艾薇雙目充血,撿起隨散的碎片,亂刺自身,胤禵慌伸手奪過,緊攥住不放,血沿著手腕蜿蜒而下。

    她死死望住胤禵,忽就仰天狂笑起來,「胤禵,現在如你的意了,我再帶她逃不了了,哈哈哈」形狀如顛如癡,握拳猛錘胸口。那笑聲、言語炙痛了胤禵的五臟六腑,如一刀又一刀的凌遲之刑,他死死抱住她,不讓她再傷害自己。

    「你讓他走,你讓他走,兇手,他是兇手,他殺了忻圓」艾薇表情狀若瘋狂,汩汩流竄的血液在血管裡橫衝直撞,如奔騰的海嘯,找不到出口。

    至始至終,她的眼睛再沒有瞥過胤禛一眼,他身子不禁顫抖起來,張著乾裂蒼白的唇,發不出聲,蹣跚步出營帳,卻未離去。

    東方還沒露出陽光,草地上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閃著各樣光輝,漸漸幻成曉色。

    宛琬,宛琬,胤禛已站在帳外,默念著這個名字,整整三更,帳內聲響終於安靜了下來,她應是疲倦入睡了吧?

    空氣中似還殘留著夜的氣息,一個步履虛弱的男子腳步聲在濕露的草地上微微響著,夜寒未退,沁人肌骨。胤禛一步步走著,從此後,他於她只是個陌生人了嗎?這一步步走來有如苦行僧般,獨自默默經歷著自己的劫難。

    鼻孔慢慢流下一縷鮮血,胤禛不自知,只是延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去。

    天明,日落復又升。

    隱隱聽見焦灼的哭聲,斷續而微弱,是誰在哭泣?胸口悶悶的壓得喘不過氣般,艾薇遠遠見一小小嬰兒,蹲在角落涕哭,倏乎又不見了,她掙扎著,想叫喊出聲,卻一分力氣也沒有,好累,拚命地想醒來……艾薇慢慢轉動眼珠,睜開眼睛,入目便是身形似小了一圈般的胤禵*偎在她枕邊。

    胤禵從昏亂的神思中猛然驚醒,「薇薇,你醒了,」他故作輕鬆的聲音中尚帶著微微戰慄,小心扶起艾薇,只才數日工夫,她已宛如驟然失魂的美玉般黯然無色。

    軍醫呈上藥來,胤禵揮退眾人,端著藥碗,輕舀一勺,吹了吹,送至艾薇唇邊,她麻木的開口,配合得一如最聽話的孩子般。

    自艾薇那日瘋狂後再醒來就變了,她像忘記了那日的一切,變得極其安靜,變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就像從前卻又分明不是,那神情似無情,似悲傷,似茫然,更似縹渺。胤禵每次喚她,她好久才回過神來,隔了好一會才能認出他來。整個人如靜靜地躺在冰海深處,每日木木的起身,木木的發呆,木木的進食。莫名胤禵有種絕望的預感,彷彿人世間的一切,都將不能再挽留住她了。

    「薇薇,等我們回家就好了……」胤禵背轉過身,小心拭去落下的淚滴。他寧肯她如那日般對著自己大吼大叫,大悲大哭,也勝過現在的目無一物。

    家,天下之大,何以為家?艾薇任胤禵握住她的手,不拒絕只是已無動於衷,靈魂似在空中冷冷的望著自己的身軀,生命在一點一滴流逝,也許失去到無可失去時,痛苦就會終止。

    帳外一陣喧嘩爭執,胤禵皺緊了眉,撩帷步出帳外,眾人一時都噤了口,卻見面色仍舊鐵青的溫同青單膝跪下,鄭重行禮,低聲懇請入帳。

    胤禵一下明白了他的來意,斥責拒絕的話語就在唇邊,眉稍不自覺的抖跳,思及她曾流盼飛揚的雙目黯然無色,整個人如同借了屍身還魂的木偶般僵硬,沉默許久,胤禵終輕輕頷首。溫同青起身步入帳中,他跪站處,泥地上積了一灘血痕。

    風吹著帳外列掛著的刀劍錚錚鳴響,帳中兩聲驚呼。

    胤禛聞訊急趕而來衝入帳內,只見溫同青手掌靜靜擱至胸口,握住心臟處插著的匕首,一旁胤禵扶住驚駭的艾薇退了開去,不過幾步之遙,兩人間卻如隔著千山萬水般遙遠。

    胤禛扶住溫同清搖搖欲墜的身子,怒斥道:「誰允許你死的,你怎麼這麼傻。」他才欲喚人,袍角已被死死攥住。「不,來不及了,爺,我憋了太久了——」溫同青眸中悔恨不已,遲至現在才對宛格格說出當年真相,一切可還來得及挽回?他臉上露出灰死般的慘淡。

    「爺,我錯了,我本想等到那一天後再以死謝罪,可等不及了——」溫同青淒然苦笑,從喉底擠出嘶啞的聲音。

    胤禛握住他的手,冰涼如鐵,他一斂眉黯然神傷。「你別說了,其實我——早都知道了。」耳畔似有個聲音響起:「不該是閱世越深的人就越不容易相信別人。處世的經驗久了,應該更容易分辨出甚麼人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他越瞭解人生就越會明白,有時信任別人反而比處處提防別人更有智慧,即使偶而因誤信別人而遭受打擊,到底還是值得的。」

    溫同青半闔著眼似陷入了久遠以前的記憶中。「爺,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宮裡選了一批孩子,讓皇子們挑了做侍衛,那時我又瘦又小,別人都不要……」

    胤禛忍著心中的酸楚,勉強微笑道:「是啊,那時你還真是又廋又小,黑黑的,一點都不起眼,好像我是有什麼事耽誤來晚了,怕皇阿瑪察覺,隨手就選了你。」

    「不,不是的,」溫同清眼角倏然流下了淚,「爺知道那次挑剩下的人都要淨身入宮,毫不猶豫就點了我們剩下的幾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聲音漸漸黯去,手無力下垂。

    胤禛輕推溫同青的肩頭,不願相信地看著溫同青軟倒在側,他跌坐在地,兩手緊抱著溫同清漸漸冰冷的身軀,閉上眼,不忍再看……為何他的人生總要牽連著別人?為何總有人要因他而受傷害,總有人要代他而流血,犧牲,他從來就不能只是一個簡單自由的人,選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所有平凡的世人一樣,好好的,平靜的活著,而不被扯進這些陰謀血腥當中?

    艾薇眼圈泛紅,不離不棄,原來他從未忘記他們的誓言,可惜那時的他們,都選擇了當時自以為是最正確的道路,不管自己有多一意孤行,更不計較將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天真的以為所有的一切未來都還能一一償付。

    心底的最深處,有個聲音在低低呼喚,那樣猝不堤防,如絲如縷的湧出,綿綿不絕,艾薇不能不敢亦不願再往下探究,狠心掐斷了那一抹小小掙扎。

    落暮時分,各營俱都掌了燈,負責巡邏的士兵在各營中來回行走,帥營旁連搭了十幾房帳,四處松香火把燒得正旺。白玉鎮、更慶鎮那一仗打得如此慘烈,大伙心裡都憋著股氣,幸虧暗自憂心忡忡的糧草終於平安運到,人人皆鬆了口氣,大軍即將兵分兩路入藏,今夜特聚首一起為皇上親封的六世達賴喇嘛噶桑嘉措開歡送會。軍中人皆知戰場險惡,誰都沒有辦法預料下一刻會發生些什麼,似是刻意的放縱,不去想明天,一時間拼酒划拳,大聲拉扯著嗓門胡吹海侃,觥籌交錯,縱酒狂歡。

    夜深了,風一陣陣地吹得營帳簌簌作響,野草不時在風中似呻吟般嘩拉。

    艾薇默默望著帳中昏黃的燭火,為何又想起來了?夢中的呼喊是真,是假,是夢,還是幻?她仰首,痛苦地闔上雙眸。一時間,心頭泛起濃濃的淒涼和倦意,一點點細碎的閃光,在睫羽間奔竄。

    耳畔響起最後那一聲絕望的嘶喊,她拚命搖頭欲摔去,那聲音越來越高亢,如針刺腳,她衝出營帳,四處尋找,焦慮而無助,忻圓在喚她,她卻遍尋不著。她惶然地佇立,她再也找不到她了,怎麼辦?慢慢地走著,恍惚看見小忻圓躲在營帳背後,自以為藏得很好,卻不知帳內燭火早將她小小影子投映出來,她貓腰出現在忻圓身後,猛然抱住,忻圓咯咯大笑,瘋頭瘋腦,亂了頭髮,散開衣裳,艾薇蹲下身子,一一替她整理妥貼,過去種種一幕幕清晰如昨,臉上涼涼的。

    初夏的草原夜並不冷,螢火蟲飛舞著,不知名的蟲兒鳴得特別大聲,似嬰兒的啼哭。

    回去的營帳明明就在那邊,艾薇繞來繞去,卻始終走不到,陷在了無邊黑暗中。

    她茫然的望著天際,繁星點點,最大最亮的兩顆如忻圓的眼睛,圓圓大大,深且明亮,彷彿兩塊無暇的黑玉,帶著天真爛漫的神情從漆黑的夜空俯望著大地。她癡癡的望著,伸出手去,空空而已。

    艾薇眼角潤濕,哀哀蹲下,環緊雙肩,嗚嗚低泣,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耳膜中都是自己的哭聲,嗚嗚嗚,懼怕又無助,掙扎著不知有多久。「忻圓,忻圓,忻圓,你到底在哪裡?」呼喚變成了低語,最後只是無意識的呻吟,模糊破碎,斷斷續續。

    長夜漫漫,會有無數個這樣漆黑恐怖的夜晚,忻圓小小的身子會獨自躺在懦濕的地底,她一定會很難受吧?艾薇忽然笑了,「那裡又黑又冷,額娘怎捨得讓你一個人呆在那,額娘就來陪你了,忻圓躺在額娘的懷裡就不會冷了」她的眼中滿是哀傷,卻閃著母愛的光輝。

    胤禛站在她身後,她眼中絕望的空茫,突來的笑容,那是比傷逝更加深沉的一種灰飛煙滅的淒涼之感,令他心中恐懼萬分,他卻不能過去安慰她,甚至不能走近她身邊,只有遠遠地看著,想著,心痛著,一陣冷風幽幽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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