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夢縈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帝令撫遠大將軍移師青海西南-木魯烏蘇,居中調度。二月詔封噶桑嘉措為弘法覺眾第六世達賴喇嘛,由平逆將軍延信護送至木魯烏蘇後入藏——

    《清史列傳.聖祖本紀.百五十五卷.滿文版》

    一碧如洗的藍天,孤傲的蒼鷹盤旋於長空,胤禛挽住馬,離離青草,高與馬齊,如碧波般,自廣袤遠方,一浪浪湧來。

    青天下遠遠揚起一道塵土,一騎快馬疾衝而來,快至跟前突勒住馬韁,馬上人喘息未定,急趕得臉色青白,胤禛定睛望去,赫然正是他派去先行通報胤禵的溫同青。

    「怎麼回事?」胤禛瞳孔微微一縮,沉聲道。

    溫同青稍緩過氣,急道:「大策零敦多布帶人屠了剛剛投降的更慶、白玉兩鎮,大將軍欲親帶兵前往討伐。」

    胤禛有些疑惑,「大策零敦多布不是遠在哈刺烏蘇嗎?怎麼會出現在那?又為什麼不派噶爾弼將軍去?」

    「將軍噶爾弼被秘密派去鎮壓金鴉族了,這一個月中,大策零敦多布多次煽民搞暴動,前些日子又意外偷襲得手放火燒了幾個糧倉,現在還大肆屠殺才歸降我大清的部落。大將軍王說他們氣焰太過囂張,此次他親帶兵,與法喇兵分兩路,前後包夾,欲一舉剿滅。」

    胤禵他年輕氣盛,素有征服之志,可這幾處地理條件險惡,敵情難明,胤禛微微蹙眉,沉默片刻,抬頭看著溫同青。「這只怕是個局,金鴉族雖有金鴉龍江那道天然屏障,但金鴉族懼於大清之威多年,斷不會輕易進犯,這回怕是遭人脅迫。先期引開熟悉兩地的噶爾弼將軍,後放火燒了糧倉,再帶人屠殺兩鎮,偏巧都發生在皇上下令兩軍會合即將分頭入藏正式開仗之時,可此事實屬機密,他如何得知?但若說都只是天意巧合,那也未免太湊巧了。」胤禛略一定神,「可大將軍應當能覺察得出來。」話語中不覺流露出對胤禵的信任。

    溫同青點頭道:「大將軍確實也覺得事出有異。但他認為,與其在那多方揣測敵人用心,不如直搗敵巢,打他個措手不及。大將軍軍議時說:大策零敦多布此人機巧詭譎,對付這種人,巧不若拙。全軍上下同心,一力往前,則自散迷霧,敵寇自曝。」

    胤禛沉吟道:「大將軍所言有理。只是,細小支節也需整理注意,才不致吃暗虧。出兵之事,還需慎重商議方好。」

    溫同青臉色微變:「爺,只怕要來不及了,大將軍定在今日寅時出發。」

    「什麼?他派了多少人馬?」胤禛一向內斂的眼中閃過絲森然。

    「八千騎兵。」

    腦中萬千思緒紛至沓來,應遠在千里之外的大策零敦多布偏巧會出現在距大軍駐地不到百里地的兩鎮猖狂劫殺?!胤禛抑制不住,冷吸口氣,端正身子,肅然盯在溫同青道:「不行,我必須趕去相攔,溫同青,此批糧秣、藥材有多重要你該明白。」

    溫同青神情肅嚴,眉宇間凝結了一股冷冽之色,字字鏗鏘道「是,屬下誓與其共存亡。」

    猶豫片刻,溫同青輕聲嘀咕,「可爺,走時他們慎防咱們,我只怕你去——」

    胤禛溢出絲苦笑,只怕他們還會以為他是阻他們得功勞吧,他微閉雙眼,緊抿的唇使得整張臉透出難以忖度的孤冷。「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他看了眼犛牛方隊前方的敏恩,鄭重道:「千萬小心。」揮鞭向前,與敏恩附耳幾句,逐帶上三騎親兵絕塵而去。

    一路疾馳追趕,風灌滿他藏青袖袍,離她更近一些了,心,在微微顫慄,胤禛握緊韁繩,努力搖去腦中遐想。

    藍得沒有一絲雲絮的天空,腑瞰著大地,地平線間,塵煙滾滾百丈,齊整的隊伍蜿蜒而去。

    胤禛夾緊馬腹,縱馬追上准都統法喇,兩人馬上匆匆交談,爭論起來。

    胤禛一瞇俊眸,坦言說道:「前些日子才讓人燒了糧倉,現在又來故意挑釁,這分明是想激怒你們,兩軍匯攏分頭入藏之前竟派八千大軍倉猝出營,若有閃失,後面的仗怎麼打?」他攔下隊伍才知胤禵已先行帶了兩千騎兵往西而去。

    准都統法喇心下雖急,仍緊按住焦躁,好言解釋:「王爺有所不知,兩鎮才剛誠心投*我大清,他大策零敦多布便帶人血洗,成百上千手無寸鐵的百姓被他屠殺,咱們的大軍卻駐紮在這,眼睜睜的聽之任之,不管不問,於心何忍?軍威何在?」

    一旁副都統薩哈連早已不耐,「那依王爺的意思該怎樣才妥當,才不會有閃失呢?」貌似恭敬的言辭,神態卻像睥睨一切般。

    胤禛眼神澄清如水,斬釘截鐵道:「騎兵乃軍中主力,斷不可全然出擊,可派兩千人馬按原計劃與大將軍匯合包抄,另四千人馬隨後距鎮十里外駐馬觀望,遣人勘察,謹防有詐,亦可做後備支援。」

    「什麼遣人勘察,謹防有詐,不過是怕死罷了,真要怕死還打什麼仗?這裡可不是京城。」薩哈連不無諷刺道:「這裡講的是『男兒從來不恤身,縱死敵手笑相承』。恕我不敬,將在外,君命亦可不受。我可是奉了大將軍命出擊的,你若是有意見,盡可去和大將軍說。」

    「你,」胤禛自醒僭越了,他在這邊陲無兵無權亦孤掌難鳴,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內心的怒火,對著法喇道:「你們是奉了大將軍的命令前往,我攔不住。可你是打了多年仗的大將,該知這一月來蹊蹺太多,八千騎兵全線出擊,如有閃失,誰能擔當?」

    法喇面露猶豫。

    隊伍前頭的尼堪調轉馬頭,馳到跟前,急道:「打仗最忌猶豫不決,咱們再在這磨蹭,趕不上大將軍,誰又負責?」他目中怒火燃燒,流露著渴血的戰意。

    法喇的臉色剎時變色,向著胤禛抱拳示歉,掉轉馬頭,向前馳去,無數馬蹄聲奔踏而過,戰旗於勁風中颯颯生響。

    胤禛知已無法,凝望著縱隊朝著遠方山巒漸漸移去,嘴噙苦澀,荒地上落映著一個寂寞的影子。

    青海西南,烏魯木蘇,清軍大營。

    大風吹得營仗外的大旗獵獵作響,宛如吃滿了風的帆。胤禛靜靜佇立,燃燒在天際的落霞,不知何時沉入山谷,一種近似於絕望的墨紫色塗滿天空,遠遠一騎探馬飛馳而來,揚起漫天塵土。

    待得馬奔近跟前,胤禛才驚見馬上人幾僕掛於馬背,背心兩箭,箭桿直顫,馬兒漸緩下來。

    胤禛似呼吸驟然停頓般,唇角繃直,上前收韁,身後緊隨親兵已奔上前與他一同抬下馬上人。

    溫同青臉龐凝結著蜿蜒的血痕,遍是傷口,週身滿是惡戰後的痕跡,臉色鐵青,他努力翕動嘴唇,胤禛側耳緊貼著傾聽。

    「爺,…遭了伏擊…敏恩……是三阿哥的人……」溫同青嘴唇翻起白皮,滲著血。

    胤禛震驚得身子止不住發顫,胤祉竟喪心病狂的在這個時候背後捅刀。雖然朝野上下皆道等十四阿哥一戰而勝平定西南邊陲後,天下誰統便成定局。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為了九重宮闕中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胤祉竟然甘願冒著國破家亡的危險來引狼入室!他難道不知如果再失了這批糧秣,敗了入藏一仗,西南、西北半壁江山皆岌岌可危?他難道相信自己能*著那幫除了整日紙上談兵,屁事都不會的翰林儒生們來搶回丟失了的半壁江山?!

    鮮紅的血順著額角下流,襯著溫同青那張蒼白如紙的臉,越發的怵目驚心,胤禛用力抓緊他,大喝著他的名字。一聲輕微的呻吟逸出,已經半昏迷的溫同青忽然睜開雙眼,「糧…秣在……」他力竭昏迷整個人軟倒了下去。親兵前來稟報,他騎來的那匹馬也因奔跑得太快太久而剛剛倒地暴斃。胤禛握緊住溫同青冰冷的手,卻幫不了他分毫。「來人,快,快喊軍醫,」胤禛疊聲高喚。

    急跑而來的親兵喃喃道:「回王爺,軍醫都隨大部隊走了,只剩一個——」他吞吞吐吐。

    「那還不快去叫來。」胤禛焦慮不耐道。

    「可,——大將軍帳那,有人病了。」

    胤禛心急如焚,小心放下溫同青,喚人看住,一躍而起,讓親兵在前引路。

    清軍駐營,大將軍帳。

    帳內點著燈火,將人影投射於帳幕之上。

    軍醫有些尷尬,她明明是女子,卻一身男裝,況又在軍營中,他只得含糊招呼後道:「熱度再不退,恐怕危險,可湯藥現已無用了。」

    「那你說怎麼辦?要不行針吧?」艾薇面色煞白,只恨自己兩手空拳,無能為力。

    軍醫搓著雙手,孩子太小,只怕有些穴位太過險要,可眼下也只能一試了,他伸手拭去豆大汗珠,準備燙針。

    艾薇看著忻圓因渾身發燙而異常潮紅的雙頰,心急如焚。忻圓用了午食,驟然發熱。她前兩日就鬧不舒服,可讓軍醫瞧了也看不出什麼,就沒在意。昨夜裡都過了兩更,忻圓一會要講故事,一會要便便,她耐心漸失,聲音漸高。

    忻圓憤然道:「我要阿瑪陪我。」

    艾薇強壓火氣,「為什麼要阿瑪?額娘陪你不是一樣。」

    「我不要,額娘最粗魯了。」忻圓委屈的嘟起小嘴。

    「不行,快點睡。」艾薇斷然拒絕。

    忻圓癟著嘴委屈躺下,每隔一會,她便翻一下身,艾薇只覺得心裡的火在一點一點往上躥,她暗告自己發火除了讓事情便得更糟外,無助於解決問題,勉強克制著將火一點點壓下去,整整半個時辰,躥上來壓下去,她似已覺得忍至了極限。

    忻圓又翻了次身,小手悄悄伸進艾薇被窩裡,搔了搔她的手臂。

    艾薇如找到宣洩口般厲聲道:「這麼晚了,你不睡覺想幹什麼?!」

    忻圓眼神一黯,唇嚅了嚅,可憐兮兮道:「額娘,我想握著你的手。」

    一肚怒火瞬間化成滿腔柔情,艾薇伸手捏住她的小手:「忻圓乖,額娘在你身邊握著你的手,你放心睡。」熱流從指尖開始蔓延,一直湧到心頭。

    忻圓的小手安靜地躺在艾薇手中,沒一刻,沉沉睡去。

    帳外一陣喧嘩,艾薇緩過神來,伸手擦拭潤濕的眼角。

    疾疾步履衝入帳內,艾薇猛然抬首,兩人幾步之遙相望。

    一身藏青,修長挺拔的身姿,是他,是那雙朝思暮想的眼睛,是她每一分靈魂都在呼喊的那個人。

    蜜色肌膚,眼角似有淚痕,是她,是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近在咫尺,觸手可及。胤禛唇張了張,欲喚她名字,卻發不出半點聲響,彷彿這一刻重逢,已過了千百年般長久,他雙眸落在她懷中女孩身上,那有著嬌美笑容的女孩雙目緊闔,已陷昏迷,他面色頓變。

    天際劃過驚雷,一聲霹靂頓時穿徹千里山河,整個營帳驟然一亮。

    軍醫只覺得心口一涼,垂首便見劍抵胸口。劍刃寒芒盡露,流光溢彩,映著胤禛的眼,與劍一般無二的冰冷無情:「起來,跟我走。」

    軍醫只覺得冷汗瞬間浸了出來,勉強穩住心神,眼已下意識地看向艾薇。

    艾薇衝上前去,以手奪劍,劍刃刺破她肌膚,血點點滲出,順著雪亮的劍刃蜿蜒而下滴成黑色的花。

    胤禛用力欲拔。「你放手。」

    「不,他不能走!」艾薇如無痛覺般死命握住,黏稠濃黑的血花狂肆地綻放著。「你要殺就先殺了我吧。」

    胤禛雙眸對上艾薇瀅然欲泣的雙瞳,他鬆開了劍柄,鉗住她手腕,將她手指一根根剝開,一把推開她,重將劍抵住軍醫背心。「我要救的人太過重要。京城及各地地震、水災、旱災接二連三,暴動四起,這一路走來,多少人流浪賣兒賣女,西南這一仗再不能輸了,你們知不知道?」他歷聲道。

    艾薇心下一驚,不,不,不,她管不了那麼多了,她只是一個母親,一個可憐的母親。「胤禛,忻圓快不行了,他不能走」她含淚哀求,言語至此,已痛腸欲裂,慘然大慟。

    劍似一顫,卻未曾鬆開半分。

    「她是你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艾薇臉色白得磣人,渾身發抖,整個人好像一碰就會碎掉般,「我對不起你,可我求求你,她快不行了,她是你的女兒」

    胤禛重重一震,腳下踉蹌,天旋地轉,瞬間腦海中掠過千百個思量,卻一個都抓不住,放下劍,若十四此去落入陷阱慘敗,再無後繼糧秣,定遭重罰;他亦能回京查出三阿哥裡通外賊的證據,江山,宛琬,女兒也許都唾手可得……

    可自離京,他一路行來,但見沿途各處皆有民夫衣衫襤褸,面呈菜色。全國各地地震,洪災剛過,又久旱不雨、饑饉、瘟疫傳染;而綱紀衰弛,更非一朝一夕,自京而下貪風日熾,庫帑日絀,生民乏食,物價騰貴。因戶口混亂,難以掌控賦稅,各地官吏趁機勒索,貪污瀆職,酷吏誣刑。有心人廣散謠言,天災異象,愚民惑眾,四處暴動,盜匪虐民。帝國這床貌似尤閃著光輝的金繡緞被下,早已爬滿一隻隻蛆蟲,污水橫流,腐臭不堪。

    他要到此刻才知道,原來人生中最悲慘的境地不是挫敗,不是生離,不是死別,而是別無選擇!別無選擇!

    萬千思緒,一霎決定。

    明明如此短暫,卻凝重如漫長一世。

    胤禛側過臉去,臉色雪青,艱澀道:「——我別無選擇。」尤滴著血的劍抵住軍醫抖瑟起身。

    「胤禛!」艾薇淒歷慘叫,淚水不知何時早已縱橫雙頰。「你不要讓我恨你!你不要讓我恨你!」

    一口血腥湧上胤禛喉間,生生嚥下,不能回頭,手在顫抖,腳似釘住卻依舊麻木絕然的向外走著,每一次移動的瞬間,一步步踏踩的皆是他流血的心,痛至難以呼吸。

    踉蹌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四周寂靜如墓。

    一陣疾風撲來,燈芯一閃,折焰而滅,帳內漆黑一片,風在四周流動,陣陣捲來,欲將一切都卷帶離去,忻圓的熱度一分一分流逝,艾薇害怕得想狂叫,無人可喚,千萬把刀揮砍而下,心已針砭刀刺至麻木。

    她緊緊貼著忻圓的面頰,緩緩闔上雙眼,無一絲哭泣,絕然而又悲慼的哀默。

    夜色如墨,烏雲遮住了星與月,天地漆黑一團,轉眼又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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