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夢縈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這日一早天就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直下半日未停。

    李青見胤禛面色有些青白,只道是回來路上凍著了,忙喚人再去取些熏籠來,轉身接過婢女手中茶盤,端入內室,見胤禛立於窗前,窗欞大開,寒風直入,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慌擱下茶盤,急道:「爺,這大開著窗,冷風吹進領子裡,可非得場病不可。」見他置若罔聞般,李青忙手腳利索的上前關緊。

    窗外雪光瑩然,去還是不去?胤禛長吁口氣,吩咐道:「讓他們準備,我要出去。」

    李青有些鄂然,怎麼才回了府又要出去,也不敢多言,忙喚人備車,又道:「爺,這天還在下著雪霰子,就再加件襲襖吧?」

    胤禛似懶怠說話般,只揮了揮手。

    李青忙走去外間,取過狐襲襖、紫貂大氅,一一著妥又將爺的風兜繫緊。胤禛已不耐的向外走去,李青偷瞥他神色漠然,瞧不出悲喜,心裡直犯嘀咕,腳下趕緊跟上。門外傅鼐們跟隨其後,待出了月洞門,傅鼐見胤禛不同以往,步子越走越快,覺出不妥,一細想恍憶起前些日子爺接到十四阿哥府裡的帖子。他回望身後跑得氣喘噓噓的李青,兩人皆跟隨爺多年,互換了個眼色,心裡雖都七上八下,眼下也只能趕緊跟上。

    十四貝勒府,鳳鳴居。

    艾薇盤膝坐於炕上,哼著童謠,手輕輕拍哄著忻圓入睡。大冷的天,窗上霜花一片,什麼都看不真切,她有些恍惚,似又聽見那夜夜糾纏於夢中的歌聲,是他那溫醇低纏的聲音,帶著黑山白水間的遼闊,挾著茫茫草原的悠然,那是他極小的時候嬤嬤哄他入睡時常唱的歌,若是他在這兒唱著,哄著忻圓入睡,那她一定是這世間最有福氣的孩子了,艾薇心中思潮翻滾,淚在眼中滾動,直欲奪眶而出,恨不能身如齏粉,也勝過如今的煎熬。

    遠遠有人奔踩過積雪吱吱響動,直至來人撩簾而入,艾薇才驚覺,她背過手,悄悄抹去淚痕,回首已見玉喜跪在地似緩不過勁來般喘著粗氣。

    「怎麼了玉喜,急成這樣?」艾薇疑問道。

    「夫人,你快去救救蝶衣吧。」玉喜哆嗦著。

    艾薇示意一旁乳娘上前守住忻圓,一邊下炕著靴一邊問:「我不是讓她去前廳和爺說我晚些再過去的嗎?怎麼就出事了?」

    「蝶衣回了話正要轉回時,偏巧兩位小阿哥在園子裡打雪仗,小主子瘋跑起來撞上了蝶衣,跌了一跤,福晉那邊的蘇嬤嬤惱了讓人綁了她去。」

    艾薇拉起玉喜,急向外走去。「是不是弘暄摔著了?他傷著沒有?」

    玉喜連聲說是,又慌忙搖頭,緊緊跟上。

    這十四阿哥貝勒府,本就富麗堂皇,今日更是張燈結綵,熱鬧異常。一場大雪,凍住了湖泊,越發襯得四周庭台樓閣宛如水晶世界般,玲瓏剔透。

    艾薇嫌轎太慢,自走過去,繞過那片青松翠竹,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成片紅梅映著雪色,分外精神。待走近了艾薇驚見蝶衣僅著單衣雙手縛吊於樹下,已昏迷過去,飛雪飄如棉絮,將她攏成了雪人。

    艾薇讓玉喜快去喚太醫至最近的前廳,玉喜拔腿欲走,又回轉身來,猶豫道:「夫人,那南軒是爺會客之處,蝶衣這樣怕過了病氣,不叫人進去的,再說那太醫能來嗎?」

    「你就說是我病了!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要顧忌這些,快去!」艾薇厲聲道,玉喜咬了咬唇,轉身奔離。

    艾薇見一旁婢女尤顧著替她舉擎青綢大傘,急得一把扯了傘道:「還不快過來幫我一同放她下來。」

    幾人一番辛苦才將蝶衣弄至南軒,艾薇直闖而入,早有婢女們趕了過來,跪她身前哀求。「夫人,不能讓她入內——」

    「若不是這裡最近,我就抬去鳳鳴居了,難道你們要眼睜睜地看著她等死嗎?」艾薇伸腳踢翻了一旁花架,匡堂巨響,驚得相攔婢女怔住了,不由地閃至一邊。

    艾薇命將蝶衣放置軟榻上,讓人去多取些暖籠過來,她褪去蝶衣濕冷衣物,擦乾了用錦被裹緊了她。婢女撩簾讓進太醫,太醫見狀忙開匣捻針刺穴,盞茶工夫,蝶衣青紫臉色漸漸淡去,緩緩睜開了雙眼,那太醫來前已聽講是凍傷,便備帶了活血化瘀丸,見她醒轉過來忙讓人將丸藥於蝶衣溫水送服。

    艾薇見蝶衣腕上已勒出深深淤腫咧口,仔細瞧了還好未傷著筋骨,取了玉撥子挑了些膏藥,手勢極輕柔地小心塗抹開,再用素絹細細裹好了傷處。蝶衣眸中氳霧,嘴角微微牽動,只不能言語,艾薇垂眸望她,長歎一聲道:「是我拖累了你,你好好先在這睡一覺,你放心,等下咱們就搬回去。」蝶衣慢慢闔上雙眼,淚水無聲滑落。

    玉喜入內回稟福晉正帶人趕了過來,艾薇略一思索,讓人守住蝶衣,走了出去。

    這十四福晉原是個五官端正得幾無特色之人,嫁給十四阿哥後,她謹遵古訓,出嫁從夫,貝勒府的日子過得就如同從前一般,一年就等於一天那麼單調,而一天也就像一年那麼漫長無趣。偏這死水微瀾的日子裡竟出了個千年妖精,就連尋常百姓家都難容的勾欄女子如今算堂而皇之的入了十四貝勒府,叫她怎能不覺屈辱。一氣之下,任由蘇嬤嬤縛吊了她手下奴才,可這會聽說她帶人救下了那奴才,還擱置南軒療傷,驚她膽大之餘,也悔再該如何收場。

    蘇嬤嬤早知主子的心思,勸慰道:「她是皇上賜的格格,那主子還是皇上親點的嫡福晉呢。論理她每日都該跪著給主子請安才行,可看在爺份上,主子都忍了。可今日她手下的一奴才都敢撞了小主子,若再不出聲,可怎麼得了,再說她還敢把一奴才不避穢氣的擱爺那,更是犯了天大的錯。您只要讓她知道咱府裡的規矩,免得太縱容了她,反倒是害了她。」

    一旁攙扶著十四福晉的瑪雅原是福晉做閨女時府裡的家生丫環,聽見蘇嬤嬤這話,不以為然道:「我聽那邊當差的人說,那女人其實並沒外間傳得那樣神,也不是狐媚的性情,一味癡纏著爺的。聽講貝勒爺大都是在那逗引著孩子玩,他們兩個人倒是相敬如賓,並不怎麼親熱。」

    十四福晉罵道:「你一個姑娘家的,懂什麼相敬如賓?又知道什麼叫親熱?膽子居然大到去探那院消息,要叫爺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

    蘇嬤嬤出言道:「她那手段要叫你這丫頭知道,也不叫厲害了。男人若有了心,她越冷著,他還不越往上趕,再說什麼叫不癡纏?才生一閨女就逗引得爺這般,若是得了個阿哥,那還不反了去。要說生孩子誰不會呢,難道咱們的小阿哥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草木還有個一歲一枯榮輪迴著來呢,怎麼我們主子倒已是枯樹朽木,不知冷暖了嗎?」

    這話真真說到了福晉心坎上,聽得她直頷首。

    這裡正說著,走前面的丫環回稟艾薇正等在頭裡,福晉聞言,面露幾分得意,欲快往前去,蘇嬤嬤忙拉住她,重新替她仔細繫妥了披風下的如意絛子,這才相隨跟去,轉過雕欄畫柱抄手遊廊,便見艾薇佇立在前,待走近了福晉才覺艾薇臉上並無歉意。

    艾薇見了十四福晉一行人上前斂衽行禮後,冷眼掃過眾人,逕自走至蘇嬤嬤面前,蘇嬤嬤抬首相迎。

    「是你讓人把蝶衣吊綁於樹下的?」

    「是又怎樣?她撞了小阿哥就該死。」蘇嬤嬤翻了下眼皮,語氣陰沉道。

    「不怎麼樣。」艾薇知道她們都恨她,卻又不敢衝她來,平日裡沒少下絆子欺負蝶衣她們,她都勸她們忍了,可今日居然拿人命來鬧,艾薇一巴掌狠狠煽了過去。

    「啊!」周圍一片驚呼,這蘇嬤嬤乃是十四福晉的乳母,為人向來囂張,平日便是連兩位側福晉也禮讓她三分的。

    蘇嬤嬤站立不穩倒向一旁,臉上迅速紅腫,嘴角甚至還有細微的血絲,驚愕不信道:「你打我?」

    「是又怎麼樣?你言語不敬,衝撞了主子就該死。」艾薇冷冷的原話回敬。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也配做主子,不過是個格格身份,也就是一通房丫頭。」福晉扶住蘇嬤嬤,那打狗還看主人,這一巴掌簡直就是摔在了她臉上,恨得她眼裡幾要冒出火來。「你這個狐狸精,爺遲早有一天會看清你的真面目。」

    「是啊是啊。」艾薇不怒反笑,緩緩掃過眾人一圈,明蛑皓齒,莞爾一笑,快刀斬亂麻道:「只可惜他現在被我迷倒了呢!你們若再在這裡與我糾纏不休,對我的丫環出手,我保管吃虧的是你們。」

    「哈哈,十四弟,你這新娘子嘴皮子厲害啊,哥哥聽著喜歡!」突地傳來笑聲,九阿哥忍不住吹了聲口哨,福晉、艾薇們轉身才見不知何時一群人已在身後。

    胤禵似笑非笑難掩喜色,艾薇心下一涼,她原為快些打發了她們的話竟叫他聽了去,她膚色本羊脂如雪,自育女後,添了嫵媚,現叫那白雪襯著,艷勝紅梅,明媚不可方物。

    一陣風聲鶴唳,艾薇微微打了個寒顫,胤禵頓時緊張起來,上前道:「是不是有些冷,進屋裡吧,宴席都擺好了,就是自家常來的幾個兄弟。」說著,伸手欲攬住她。

    艾薇如未見著般,低下頭,匆匆走過,胤禵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逝。

    隔著人群,他披著厚厚的紫貂大氅,風帽將他容顏遮掩了大半,艾薇亦一眼瞥見,她目不斜視,從他身前陌然走過,原來咫尺天涯,咫尺,咫尺,便是不可逾越的天涯。

    胤禛不覺掐斷了橫枝上的紅梅,將它在掌心揉得粉碎,花液從指縫間滲出,殘紅如血。

    南軒宴廳。

    廳內一色的紫檀透雕,嵌著大紅霞紗繡花草字詩詞的瓔珞,筵開錦繡,一派富貴安逸。當地火盆內焚著龍涎香,上下丫環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席上舊窯茶杯並十錦茶吊,皆已泡著上等名茶。

    艾薇才走進,只覺得熱氣夾著那龍涎幽香,直撲面頰,暖洋洋的一室如春,她走至胤禵身旁坐下。

    胤禵遞過一虎皮小帽,附耳輕言:「這是我從前親下的虎皮,找了個老師傅做的,你瞧著忻圓可會喜歡?」

    艾薇只管低首死攥住小虎帽,他就坐那西首,兩人僅有幾步之遙地隔著,滿室啾啾,她只覺耳中轟響,已不知此身何在。

    「哎,你們倆別在那歪歪嘰嘰的好不好,我那侄女呢,怎不抱來瞧瞧?」九阿哥衝著胤禵叫嚷。

    十阿哥也跟著起哄,心中倒有些遺憾,可惜十四弟剛好,卻又換成八哥不能出門了。

    胤禵朗朗笑道:「那孩子雖說是冬日最後場雪時生的,卻與雪無緣,特怕冷,前剛著了些涼,下次吧。」

    艾薇聞言臉色煞白,不覺抬首望向胤禛,見他眉宇間神色錯綜複雜,他是要誤會了吧,轉念又頹然想也罷,恐是天意如此,自己又何苦叫他為難。

    胤禵輕輕扯了她一下,柔聲道:「薇薇,九哥鬧著要你去一一斟酒,你要不樂意,咱們就不理他,隨他鬧去。」

    薇木木地應了聲,胤禵也不明她這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卻見她已起了身。

    艾薇匆匆一眼巡過,這酒還得從他那先敬起。

    窗外北風呼嘯,拍著窗扇咯吱有聲。

    胤禛一杯一杯獨自斟飲著,胸膛中有股幾憋不住要長嘯而出的憤恨,騰騰燒得他滿心鬱悶,一雙繡花緞鞋印入他眼簾,他緩緩抬首,見她雲鬢如霧,一身淡紫裙衫,腰身那裡卻空落落的,幾叫人覺得不盈一握。

    他的臉近在咫尺,呼吸可聞,艾薇腦中一片空白,咬一咬唇,本已雪白的臉,唇上亦無多少血色,聲音更是微不可聞:「四哥。」

    那一聲雖輕,卻如靜夜霹靂聽得胤禛只覺像是窗外冰雪兜頭直澆,冷得五臟六腑瞬間透骨冰涼。

    她手已放,他未去接,『匡啷』聲響,杯碎一地,艾薇耳中嗡嗡的迴響著碎片滾落的微鳴,只聽窗紙上風雪相撲,漱漱有聲。

    雍親王府。

    燃燒在天際的紅霞,不知何時已散落,一種近似於絕望的殷紫塗滿天空。

    素心從窗中望出去,河塘依舊冰封,要何時才能春暖冰融。她望著幾暗無顏色的天空,悵然半晌,轉過頭來,猛見他正立在她面前。

    胤禛擊掌讓人送上彩漆嵌螺鈿官皮盒來,打開,燦燦珠光耀花了眾人眼,他一件件取出,一一放入她幾已成空的梳妝盒裡,可惜她怕人認出,將那些首飾都是拆散了當的,縱是他也無法再尋回。

    婢女端上藥盅,似太燙了些,安嬤嬤用銀勺輕攪著。

    「我來吧。」胤禛的聲音如水般沉靜,安嬤嬤受寵若驚的讓了開去。

    他面對著素心,從袖中取出琉璃瓶,打開鎏金寶紐塞子,嫣紅液體傾滑入瓷碗中,他一下一下用銀勺慢慢的勻開,將瓷碗擱與她面前。「快涼了,喝了吧。」

    柔聲應允。

    她與他之間,藥氣靜靜地繚繞上升。

    她纖纖素手端起那還有些微燙的瓷碗,手指移摩著青花魚藻凸花牡丹紋,一飲而下。

    「安嬤嬤你們都退下吧。」素心若無其事道。

    嬤嬤恭謹應道,眾人魚貫退出,安嬤嬤輕掩上門。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那寂靜比死亡還要孤寂。

    素心望著菱花鏡中人,挑指撫上眉稍,可有皺紋?可已老去?這世間惟有恨與情最易催人老,那她是思君令人老,還是恨已絞痛入骨,至死方休。

    她瞧著一時恍惚起來,彷彿還在阿瑪府中,明窗之下,花梨木畫琺琅面心案幾上鋪著畫繒,纖手執著湖筆慢慢描畫著院中荼蘼架牡丹叢,她時時停下,細細憶著,觀何處留有微疵,腕上的玉鐲偶爾磕著案幾,鏘鏘做響,安嬤嬤輕搖著團扇一旁慈祥的看著。

    從前那個杏花梨樹下粉雕玉琢般的姑娘哪裡去了?

    素心起了身,走去紫檀床榻,踢飛了繡鞋躺下,羅帳輕垂,四角懸著的琺瑯薰球麝香襲襲,她臉上燃出兩朵紅雲,低低的呻吟從喉中溢出,情慾似野火燎原,一發不可再收。

    他讓她服下了最烈的媚藥。

    素心扭動著身軀,烏髮散如海草般糾纏,渴望引得她那素來鎮定的手,終於顫顫伸出,滑下去

    胤禛這才起身,取出絲絛,冰冷的手指如鐵般鉗住她下滑的手,不緊不慢地將她雙手雙腳懸吊在柱角,牢牢地打上了結,她無力掙脫,無望地狂扭腰肢,雙腿痙攣著開合,白緞床榻上漸有水痕,他端坐一旁,冷漠的瞧著。

    她媚眼如絲,香汗淋淋,邪邪一笑,如蟄伏的毒蛇,猛然出擊:「你今日又見著她了,可惜他們倆顛鑾倒鳳,你卻還要在這熬著」

    胤禛置若罔聞,那刻,即使心已如杯般碎裂,還需勉強自己帶著笑,在眾人眼前,目送著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視線,也許痛到了極處,知覺反倒遲鈍。

    素心喉嚨中的咆哮漸漸無力成嗚咽

    夜色中,幽幽傳來裊咽唱腔,一曲牡丹亭-尋夢,女子嗓音尖細:「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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