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王朝 第四卷 第二百二十一章 激動的韓非
    一時之間,殿內氣氛甚是緊張,內侍們皆有畏懼之色,暗暗為韓非憂心。好你個韓非,虧你還是韓國公子,和我們的秦王說話,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態度!

    反觀韓非,卻連一點示弱和退讓的意思也沒有,他似乎覺得自己比嬴政更有資格生氣。再觀嬴政,他並沒有生氣,或者說,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對韓非的態度並不以為忤。對於鄭國一事,嬴政知道一時半會也打發不了韓非,決定用一個「拖」字訣,不再糾纏,於是笑道,公子之言,容寡人細思之。秦政上下,當有比誅殺鄭國更急迫之事務,願公子言之。

    韓非道,「陛下不能用臣之言,臣多言又有何益?」嬴政再請。韓非乃道,「治國必先治吏。臣來咸陽,交遊百官,所見所聞,竊為陛下危之。」

    嬴政面容一肅,道,公子何出此言?

    韓非道,當今秦國,宗室之臣太輕,異姓之臣太重,安得不危?

    嬴政道,昌平君、昌文君皆位居相國,宗室何輕之有?

    韓非冷笑道,昌平君、昌文君雖為相國,空有其名,卻無其實。任益隆者負益重,位益高者責益深。陛下使昌平君、昌文君虛荷國寵,卻不稱其任,此非重宗室,實為辱宗室也。今秦之內事聽於李斯,外事聽於姚賈,軍事聽於尉繚,將則有桓齮、蒙武、王翦等,皆異姓之臣,而陛下孤立於上。宗室於陛下有骨肉之親,陛下棄而不用,寵幸異姓,專以權,任以勢,臣竊惑焉!

    說至此處,韓非忽怒形於色。他多年的積怨,在這一刻如火山爆發。他本為韓國宗室,卻一直被韓國的異姓大臣壓制,不能見用。無盡的等待,枯萎了他大好的年華,而憤怒和委屈,則長久地積壓在他心底。他何嘗願意寫《韓非子》一書!特窮愁而自遣也。當他說到秦國宗室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時,實際上卻不知不覺地寄托進了自己的感情。韓非起身,又慷慨言道,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人臣太貴,必易其主。人臣之所以不弒其君者,黨與未具也。

    韓非形近失控,不覺欺近嬴政之寶座,疾聲力辨,加以說話時有結巴,更顯其言辭迫切和神態激烈。韓非再道,唯宗室之臣,與陛下同根同祖,血脈相連,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沒同其禍,豈得離陛下哉!是以堯之為教,先親後疏,自近及遠。今陛下疏宗室而親異姓,亡在不遠也。

    韓非咄咄相逼的氣勢,連嬴政也不免為之沮喪。然而,嬴政很快便清醒過來,開始冷靜考慮韓非所提的建議。韓非畢竟不是本國人,對秦國這幾年的政治鬥爭並不能盡知內情。近幾年來,秦國先後度過了成嶠、嫪毐、呂不韋這三場政壇危機,其官僚集團已經歷過三次洗牌,到了現在,嬴政終於打造出了忠屬於自己的官吏隊伍,君臣和諧,目標一致——翦滅六國,統一天下。對於秦國政壇目前的格局,贏政並無不滿。美國有句諺語:如果沒壞就不要去修。(Ifitain』tbroken,don』tfixit)如果真如韓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異姓,則意味著全面的人事調整,其效果無異於一場地震。況且,從成嶠謀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並非如韓非所說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異姓中的人才,也遠非宗室可比。

    總之,韓非所言,要麼是存心想攪亂秦國局勢,要麼是他以己度人,站在宗室的立場,提出了一個對秦國並不實用的主張,因而不足採納。嬴政於是道,幸受教。公子且退,容寡人思之。

    韓非告退。他並沒有低估嬴政,他也知道,像這樣重大的計策,不可能一說便成。但是至少,他已經在嬴政的心中播下了猜疑和不安的種子,總有一天,它們會發芽開花。

    且說韓非離去之後,嬴政回味著方才兩人的對談,越想越不是滋味。本來,他是把韓非當菩薩一般請來的,滿心指望他傳法濟世,誰知韓非這個外來的和尚,卻只顧著胡亂唸經。胡亂唸經不說,態度還如此蠻橫,和他說起話來,如同長輩訓斥小輩,又有如先生棒喝弟子,渾不將他秦王的尊貴放在眼裡。

    嬴政心中抑鬱,於是下令傳李斯。李斯應詔入宮,見嬴政面色不悅,乃問其故。嬴政狠狠說道,好一個韓非,他竟把寡人當成韓王安了。

    嬴政將方纔的情形敘說一遍,又道,昔有關龍逢、王子比干、隨季梁、陳洩冶、楚申胥、伍子胥,此六人者,皆疾爭強諫以勝其君。一言而不聽,一事而不行,則陵其主以語,待之以其身。韓非,此六人之屬也。如此臣者,縱先古聖王,亦不能忍之。

    李斯正醞釀著該如何接話,嬴政卻又厲聲問道,你可知道,最適合他韓非的位子是什麼?

    李斯心中一咯登。他的第一反應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廷尉的位子?韓非素以法術聞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確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可是,如果韓非做了廷尉,佔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該往何處安置呢?李斯轉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過敏感。看嬴政現在的臉色,分明正在生著韓非的氣,這一問的答案,想來絕對不會是什麼好話。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已是冷哼一聲,拍了拍自己的寶座,道,最適合韓非的,是這個位子!

    嬴政一言即出,李斯陡然覺出一陣殺氣。從韓非的書中,已經很容易讓人感到他有意無意地時常以王者自居,再考慮到剛才他向嬴政進言時的壓迫性和攻擊性,幾乎是在代嬴政拿主意,嬴政說出這樣的話來,雖然過激,卻也在情理之中。在嬴政看來,韓非並非一個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對韓非一直抱著這樣的觀感,那韓非可就難逃性命之憂了。

    對君王來說,不足為人臣者,只能有一種解決之道——殺無赦。

    李斯小心說道,大王還請息怒。臣與韓非當年同受業於荀子門下,素知其為人。韓非招怒於大王,乃一時失狀,然究其內心,實無不臣之想。

    嬴政意稍解,道,寡人先讀其書,後聞其論,彷彿非同一人也。韓非獻此二策,意在何為?

    嬴政此問,讓李斯陷入尷尬之中。韓非啊韓非,嘴長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樣說便怎樣說。然而,你獻的這兩個計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對著幹,而且事先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可謂是突然發難。

    想當年,鄭國一案,在秦國鬧得沸沸揚揚,所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是我李斯逆潮流而動,費盡心機,乃至賭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百般營救,這才讓嬴政回心轉意,赦免鄭國不死。而你韓非一來,就想拿鄭國開刀,不是要割鄭國的盲腸,而是要取鄭國的性命!一旦這案被你翻了過來,那我李斯還有何威信可言?

    至於你韓非的第二個計策,主張重用宗室,削弱異姓,用心不可謂不冷峻刻毒。如果成真,那就不單單是我李斯個人利益受損的問題了。你這是對我的《諫逐客書》的反動,是企圖否定秦國數百年來的立國之道,是想要嬴政開歷史的倒車!

    韓非獻策的動機,李斯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他瞭解韓非,韓非是一個永遠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人,雅言之,可以說是「吾道一以貫之」。通俗地講,就是認準之事,必一根筋到底。韓非之所以獻上這兩條笨拙的計策,絕不是因為老糊塗了,其目的還是不外乎削弱秦國,為韓國的生存作悲壯的努力。

    如果李斯想對韓非落井下石的話,此刻無疑是一個最佳時機。然而,李斯並無意置韓非於死地。他之所以搜集韓非的著作,並蓄意讓嬴政看到,正是希望能和韓非一道事秦,統一天下,共襄偉業。因此,儘管韓非今天的所作所為讓他憤怒不已,李斯還是以為,韓非有資格得到第二次機會。不為別的,只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韓非。

    李斯於是道,大王有用韓非之心,是以韓非一策不合,故爾動怒。而微臣以為,韓非其人,固然當用,然又不可急用。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道,韓非為韓公子,人雖在秦,心不能忘故國。有韓一日,韓非終不忍背韓事秦。臣以為,必待滅韓之後,韓非斷了故國之思,這才能為大王所用。

    嬴政沉吟未決,李斯再道,大王能容尉繚,自當也能容韓非。

    李斯的意思,嬴政自然是明白的。把韓非像尉繚那樣供著,就算韓非出工不出活,對秦國也是意味著莫大的利益。嬴政心結既解,於是大笑道,寡人盛怒之下,不暇熟慮。還是廷尉老成持重,謀事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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