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王朝 第四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華麗的盡頭 我心仍在飛翔
    且說呂不韋接到嬴政的來信,心中雖疑慮恐懼,神態間卻依然保持鎮定。只是在晚宴之上,他的目光顯得格外慈祥,不捨地流戀在每個家人的臉上。

    宴席散去,呂不韋特地留下最疼愛的兩個孫子,和他們戲耍了好一會,這才讓人送回。兩個孫兒離開之後,呂不韋的面容便再無一絲暖意。

    呂不韋有寵姬衛氏,年輕貌美,妙解歌舞,向來最得呂不韋歡心。衛氏見呂不韋面容陰沉,知道他一定有了什麼煩惱。哄老爺子開心,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任她使盡千般風情,拋出萬種伎倆,呂不韋始終毫無反應,只是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衛氏無奈,只得悻悻回房睡去,便宜周公了。

    呂不韋獨自呆著,心緒空前狂野。

    嬴政絕情的來信,等於宣判了他呂不韋在政治上的死刑。

    然而,他呂不韋對秦國可是立了不世奇功的。他曾是權勢獨握的大秦相國,令六國在他腳下匍匐稱臣;他曾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仲父,讓太后在他身下婉轉呻吟。遷入蜀地,這是流放罪犯才有的待遇,他怎能接受這樣的恥辱!他必須保全自己的尊嚴,拒絕加諸於他的侮辱。

    是的,他至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呂不韋披衣而起,立於庭院之中。凝望天空,天空真高。聆聽週遭,週遭好靜。嗯,這是五月的一天,一切都是五月該有的味道。

    五月,唐璜結束了他的初戀,而桂花的花期尚早。

    階下積露,夜涼如水。呂不韋佇立良久,然後叫醒家僮,命令備下熱水,他要沐浴。

    家僮們對這個傳說中的老爺子,一向敬如天神。雖說在深更半夜還要沐浴的要求著實有些古怪,卻也不敢多言語,只能乖乖照辦。熱水備妥,家僮又小心問道,要不要喚醒衛氏,為老爺侍浴?呂不韋搖搖頭,不用,都下去,老夫欲靜處,任何人不得打擾。

    呂不韋泡在熱湯之中,盡力伸展四肢,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以前,都由寵姬給他洗澡,他根本用不著自己動手伺候自己。而現在,他緩緩撫摩全身,像是檢閱,又像是道別。他端詳著自己,駭異於自己那醜陋的、類人而非人的形狀。他的身體,早已不再飽滿,肥胖了,鬆弛了。

    多年來,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卻無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來,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觀旁覽,尚似全人,解衣一臥,肢體不複相關。

    作為男人,他的情慾尚存,身體卻已不堪運使。每次情動,如持新雨傘,硬要將那物撐起,真當罪過相。每當此時,他便悲涼地意識到,他已永不再年輕。

    青春消逝的聲音,就是慢慢陽痿的聲音。

    呂不韋沐浴完畢,穿上最舒適的熏香衣物。而在這些衣物的庇護之下,他的威嚴和偉岸,看上去依舊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鴆酒,嘴角牽動,苦澀笑道,有些酒,必須一人獨飲。有些路,必須一人獨行。

    當年,嫪毐謀反被擒之後,一心只求速死。呂不韋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視嫪毐的下賤質地和小家子氣,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游刃有餘。

    金黃的酒液,慢慢傾注在金爵之中。呂不韋的手,穩定而平靜。而他舉止之間,更是閒適優雅,雍容有度,像是在款待最尊貴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貴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它的降臨?

    天空黑得深沉,不見光亮,無有雲彩。呂不韋晃動著手中的金爵,凝眸於酒液蕩起的漣漪,彷彿已先行醉去。

    哦,鴆,你這如孔雀般美麗的鳥兒,棲於深山幽谷,飛於雲天之上。單看你那五彩的羽毛,飛翔的曼妙,又有誰會相信,你竟能如此的致命,用你那華麗的羽毛,只需輕輕劃過,便能把消愁的美酒變為奪魂的毒藥?也罷,也罷。醉是暫時的死,死是永恆的醉。再沒有比你更好的調酒師了,我正需要來上一杯你調治的美酒。來,鴆,我敬你,為你的美麗,為你的飛翔。

    酒液滑入喉中,馥郁芳香,端的佳釀。呂不韋一邊遙想著酒液在腸胃間的穿行,一邊快速回顧起自己的一生。嗯喔,那是精彩的一生,輝煌的一生,幾乎征服了全世界,俯視過所有人。

    呂不韋,我跟你說,你是上天選擇過的,你是上天賜福過的。貧賤凡庸的生活,你一天也未曾經歷過。命運以溫柔的手臂擁抱著你,讓你成為人上之人,沉浸於高處的風光和寒冷。你當知足,衷心地感謝,微笑著告別。

    噫,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然而,你於秦國功勳卓著,最終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不得善終。也許你心中餘怒未消,以為自己理應得到更為體面的死亡。但是,用你那生意人的頭腦再仔細想想!你的那些投資,那些功勳,都是已經沉沒的成本。作為一個理性之人,在決策之時,不該將這些沉沒成本計算在內。總之,過去已是過去,何必再慍怒感傷。泰坦尼克號葬身海底,而羅絲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噫,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毒酒終歸也是酒。兩杯下肚,呂不韋興致漸高,思維之力越發健旺。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時節,他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一隻手拿著糖果,另一隻手被父親牽著,走城串鄉。哦,那些純粹的快樂,恍在眼前,卻又如幾萬年般遙遠。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已經到了末路,不能再連累他們。而在目前的局勢之下,他的死,對他們未嘗不是好事。嬴政顧忌的只是他一人而已,他死之後,嬴政就算不寬恕他們,至少也不會再趕盡殺絕。

    他想到了三千賓客。自從他失勢以來,他便明顯地感到,這三千賓客越來越難以控制。他是他們的主人,卻也是他們的工具。他們不允許他無所作為,他們更不會允許他坐以待斃。如果他們知悉了嬴政的來信,難保他們不挾持他出走六國,從而成為秦國的叛臣;或者強迫他和當年的商鞅一樣,造反作難,結果被株連三族。而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也好,猢猻催樹倒,樹倒猢猻散。

    他想到了自己未盡的政治理想。很遺憾,他熬不到統一中國的那一天了。如今的舞台,屬於嬴政和李斯。然而,天下歸一的種子,畢竟是由他親手撒下。在未來那秋天的田野上,想必是一片豐收景象——整齊排列的金黃谷堆,有人聽鍾晚禱,有人彎腰拾穗。

    這是他第一次品嚐死亡的滋味,雖然經驗欠缺,但他仍然決定選擇和解。他回憶著生命中那些美妙的片段,作最後的挽留。而最為美妙的片段,卻又總和一個名叫趙姬的女人有關。

    一陣熟悉的思念,彷彿隨身攜帶的行李,被呂不韋悄然打開。

    趙姬,有多少個夜晚,這樣的時間段,我們彼此廝守,不願睡去。兩雙眼睛,甜蜜的凝望,溫暖的投降。那時,你是我最重要的陣地,最堅強的堡壘。而我,一個愚蠢的士兵,以為要贏得無上的榮譽,就必須先將這所有放棄。而後來,你心中的火車重新開走,我卻連臥軌的機會也化為烏有。

    然而,你我都無法否認,那是一次太刻骨的路過,那是一場太奢侈的揮霍。

    你的離去,依然在持續,從春日到冬季,從花開到雪雨。我知道,從前再也不能回去。然而,我思念著你。

    我強迫自己去相信會有奇跡。我必須相信你我的再遇,我必須相信針對彼此的老去。我必須相信,當你回來時,會輕輕地對我說一句:「哦,原來你一直在這裡。」

    親愛的,我累了,倦了,我已無力再去祈禱,奇跡也永不會發生。我將睡去,把這人世間空曠地留交給你。

    是誰,在十年後為你打開家門?是誰,在入睡前和你共一盞燈?

    我將睡去。親愛的,別哭,也別怕,很快就會過去的。或許在多年之後,你偶然經過我的墳塋,如仍有意,請為我歌上這樣一曲: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注。)

    而我,也將在地下感到滿足,覺出欣慰。

    深宅大院,門戶洞開,夜風貫穿,吹捲簾幕。

    呂不韋再飲一杯,忽覺腹中一陣劇痛。他無言苦笑,毒終於發作了。

    疼痛從腹中蔓延,向全身擴散。他的身體漸漸沉重,似往地底墜去。死神正在步步逼近,聽,那不容阻擋的腳步聲。咚、咚咚、咚咚咚……

    剎那間,呂不韋寒毛倒豎。他原以為自己已然堪透生死,有能力平靜地走入永寂。然而,當他真切地意識到,死神的鐮刀即將割入他的咽喉,他卻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這就真的要死了嗎?這一死,就永不再復生了嗎?從此訣別萬物,腐朽為爛泥,化解為烏有?

    屈原作天問,意在為天地溯本窮源。而呂不韋畏懼的是,天地的終點會在哪裡?

    天地究竟有多遼闊?時間究竟有多長壽?人類又到底會存活多久?如果有一天人類消亡,宇宙是否便從此陷入死寂?人類的存在,在時間的長河裡,是否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人類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在人類滅亡之後,在所有的生物都毀滅之後,要再過多久,宇宙中才會再次誕生生命?而在誕生的生命之中,會不會再進化出類似於人類的智能物種?他們是否也會和人類一樣可憐?時常地笑,也時常地哭,時常對罵,也時常互毆?他們是否也貪得無厭,喜歡無休止地佔有?他們是否也追求虛無的名,爭搶實在的利,喜歡傷害別人,也喜歡傷害自己?他們是否也和人類一樣悲哀?就如同羅素概括過的那樣,人類所有的行為,其實只有兩樁,一是改變物體的位置和形狀,二是讓別人也這麼幹。而曹三又以為,羅素的這段話,再恰當不過地詮釋了易經的易?彼人類和此人類之間的空白,究竟會持續多長?而這段時間之內,宇宙中又會發生些什麼?宇宙有知覺嗎?如果有的話,他會期待著生命的出現,從而讓自己被認識嗎?他在乎自己被認識嗎?他需要自己被認識嗎?而,而……如果連宇宙和時間也都終結了,這世界還剩下些什麼?

    呂不韋不敢再想下去。他心臟狂跳,渾身發冷,甚至連毒發的劇痛也顧不上感受。他覺得自己被遺棄了,他成了孤兒,獨自面臨此在的死亡和未來的無限。

    Nobodycaresnobody,固然是天地之常理。然而,他可是呂不韋呀!他曾征服過世界,站在權力的巔峰,讓千萬人在他面前瑟瑟發抖。只要他一聲令下,可以剷平一座山,可以填平一條河。難道,堂堂呂不韋的死亡,也就不過如此而已?

    祝福孩子,祝福老者,祝福男人和女人,祝福已經死去的和即將誕生的。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誰的都不是。地球是圓的,所以,別以為站在珠峰高頭就有資格扯開破嗓子狂喊「我站在世界之巔」這類狗屁不通的胡話。瞎得意個什麼勁,在地球那頭的人看來,你就在他們屁股底下,低微至塵埃。難道你還不明白?地球圓,是圓得有道理的。推而廣之,地球轉,也是轉得有講究的。

    大地恥笑著每一個踩踏它的傢伙,它說:去你媽的。它在你的腳下大聲地咒罵你。天空,哦,是的,天空,威嚴地罩在每個混蛋和非混蛋的頭上,天空不說話,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天空,無可比擬的沉默。

    且不問他的死亡對秦國意味著什麼,只問他的死亡對天地意味著什麼。是的,他呂不韋即將死去,一段傳奇即將終結。可是,為什麼不見天地對此有絲毫表示?嘿,你們應該兆示出異常天象,來幾道閃電,響數聲霹靂,或者出現流星,降臨災異,或者山崩,或者海嘯。表現出你們的惋惜,乃至是你們的愉悅。總之,發生些什麼,至少讓我知道你們並非毫不在乎。然而,舉目望去,天空只是安靜,陰沉,冷漠。喔,老天爺,哪怕給我來一陣毛毛雨也好,至少也是你的一份心意。我可是呂不韋呀。

    夜越發地深,室內一燈如豆,火光柔弱嬌嫩。

    Somebody,anybody?

    救救孩子,救救呂不韋。

    不——————————————————

    註:《詩經amp;#8226;唐風amp;#8226;葛生》,是一首妻子悼念丈夫的詩。呂不韋就是改不了YY的毛病,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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