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王朝 第三卷 第一百八十章 秦國的最高司法長官
    李斯回到咸陽,顧不上旅途的疲勞,直奔咸陽宮而去。作為一個政治人物,他已經破產,他和十年前剛到咸陽時一樣,手中唯一的籌碼就是一根三寸不爛之舌。李斯站在熟悉的宮門前,抬頭仰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終於重新回到了賭桌,雖然籌碼少得可憐,他也必須賭下去,如果不賭,便永無翻本的可能。

    郎中令王綰遠遠見到李斯,忙迎上去,道:「客卿大人一路辛苦,大王已等候多時。」王綰乃是嬴政身邊親信之人,嗅覺最為靈敏,對嬴政的心思也吃得最準。王綰依然稱呼他為客卿大人,應該不僅是出於私交,而是傳達了一種信息——嬴政的立場已經出現鬆動的跡象。

    李斯心下稍安,隨王綰入宮,嬴政降階相迎。李斯見到嬴政,心中一陣激動,跪拜道:「待罪之臣李斯,不意能再見大王,感與慚並。」嬴政趕緊扶起,親執李斯之手,引其就座。

    嬴政道:「先生身處放逐,猶不忘寡人,惠書賜教,實寡人之幸。先生當知,逐客之令,牽連甚廣,非寡人之獨斷也。」

    李斯道:「臣也知此。盡逐外客,誰能得利?宗室和六國也。六國不能為此,則必宗室之意也。」李斯輕飄飄一句話,便將矛盾化大為小,化繁為簡,將逐客令體現的國家意志轉變為宗室的公報私仇。

    嬴政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展開李斯的諫逐客書,道:「先生之書,寡人讀之再三。其末有雲,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又雲,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再雲,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先生似乎有未盡之意,隱約別有所指,不知是否?此殿中惟你我而已,願聞先生之見,望先生暢所欲言。」

    嬴政的語氣,與其說是鼓勵,不如說是在慫恿。李斯心想,事已至此,也只能撕破臉皮,正面攻擊宗室了,畢竟是他們先把他逼上絕路,他必須反擊。況且,李斯對宗室是曾有過大恩德在先的。想當年,宗室站在成嶠一邊,聯手對抗嬴政。嬴政一怒之下,本欲對宗室痛下殺手,多虧了李斯的進諫,宗室不光得以保全,而且在成嶠敗亡之後,更受到嬴政的重用。而宗室居然要驅逐他,把他趕出秦國,這種以仇報恩、以怨報德的行徑,讓李斯齒冷和記恨。李斯對宗室的厭棄心結,從此產生,並為日後一個左右歷史格局、改變歷史進程的極重大事件埋下了伏筆。

    李斯於是道:「古訓有雲,疏不間親,賤不議貴。今蒙大王恩准,臣敢不昧死直言,惟大王采聽。大王當不難想像,臣所將言者,非臣一己之見,實乃無數無辜遭逐外客之共欲言者。他們曾經為秦國效忠,並願能繼續為秦國效忠。」

    嬴政道:「說下去。」

    李斯道:「宗室所以驅逐外客,其爭有三。其爭之一,貴賤之爭。宗室,貴族也,外客,多庶民也。輕賤布衣,貴族之慣習。宗室與外客同殿為臣,為外客所屈,內心未嘗不引為恥,必願逐之而後快也。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夫貴者,大王之臣也,庶民,亦大王之臣也。大王志在天下,當以德懷天下,如陽光雨露,遍施萬物,無所偏頗。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即謂此也。

    其爭之二,公私之爭。宗室,以社稷為私物,外客,願社稷為公器。宗室以社稷為私物,故而必欲獨享,惡與人共。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大王志在天下,當與天下大同,獨私一家,非天子之道也。五帝三王,皆以天下為公,非一己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天下無敵也,即謂此也。

    其爭之三,賓主之爭。宗室,以主人自居,視外客為賓,以為召之可來,揮之即去。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臣竊為秦危之,再為大王危之。何故也?今逐外客,外客歸六國,一旦用事,必與秦為敵,六國皆怨而伐秦,秦危也。外客即去,宗室見重,用事莫非宗室,則大王仰賴宗室,非復宗室仰賴大王也。勢柄倒移,尾大不掉,大王危也。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即謂此也。」

    嬴政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通。秦國的政局變化,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成嶠謀反之後,宗室開始走上前台,掌握權力。當斯時也,嬴政也確實需要借助宗室的力量,對抗嫪毐和呂不韋。如今,嫪毐伏誅,呂不韋遣歸河南,宗室再無對手,在朝中一枝獨大。宗室的強大,自然也讓嬴政深為憂慮。逐客令原非他的本意,而是迫於宗室的壓力。

    既然要攻擊宗室,索性便惡人作到底。李斯又道:「宗室與外客,為臣之道迥異。臣請為大王言之。」

    嬴政道:「先生請講。」

    李斯道:「宗室得與大王同根同祖,非大王所賜,天賜之也。即便換個秦王,他們還是宗室。故而宗室只忠嬴氏,不忠大王也。大王賞之,宗室以為份在應得,不能感恩。宗室血統,與生而來,奪之不去,大王罰之,不足為懼。大王利在有能而任官,宗室卻可無能而得事;大王利在有勞而爵祿,宗室卻可無功而富貴。宗室與大王,利害相去不啻千萬里。而外客來秦,為大王而來,惟大王是從。大王於外客,賞之則喜,罰之則懼,令行禁止,莫敢不從。大王於宗室,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宗室與外客,為臣之道迥異,侍主之道迥異。大王不可不察。」

    李斯一番激烈尖刻的言論,讓嬴政閉目沉思。嬴政忘不了宗室在他面前的桀驁無狀。他們更多地是將他看做是嬴氏家族的一員,年輕而稚嫩的一員,應該教誨,而不是聽從,應該訓勉,而不是尊敬。在宗室面前,他體會不到王的尊嚴和體面。

    李斯不安地望著嬴政,不知是禍是福。良久,嬴政睜開眼睛,道:「逐客之令,雖為宗室提議,而定奪在寡人。宗室之臣,素有大功,寡人不忍責之。寡人將除逐客令,盡歸外客,使其鹹復故位,一如從前。先生也請官復原職。」

    李斯知道,嬴政不是不忍削減宗室權力,而是風險太大,有所忌憚,時機也未成熟。宗室勢力根深蒂固,不容小覷。廢除逐客令對宗室已經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如果急著採取進一步行動,難保他們不強力反彈。

    嬴政允許李斯官復原職,標誌著在這次賭博中,李斯已經成功翻本。李斯卻並不叩拜謝恩,而是說道:「吾王聖明。除逐客令,誠外客之幸也,亦社稷之福也。臣斗膽,請辭客卿。」

    嬴政大感意外,道:「為何?」

    李斯道:「宗室知道因臣之諫,大王乃除逐客令,必然不快,乃至暗暗懷憤。臣請辭客卿,一則示以所諫無關私心,只為秦國也,或有安撫宗室之效。二則事因臣而止,臣即去,也給宗室一個平衡。苟有利於大王,臣雖離無恨也。」說著說著,李斯彷彿也被自己感動。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何等的境界,何等的飄逸。在這一刻,即便嬴政並不挽留,任他離去,李斯也自覺可以神聖地無悔。

    李斯感動了自己,卻未能感動嬴政。嬴政只是平靜地問道:「先生辭去客卿,何人可繼先生之後?」

    李斯答道:「客卿之位,何須再設,廢之可以。一個客字,終有隔膜區分之意,示天下以賓主有分、內外有別也。今外客雖歸,心中難免存疑不信,受怕擔驚。大王宜安其心,固其志。自今日起,再無外客之說,皆一視秦人也。」

    嬴政歎道:「先生識見高遠,顧慮周全。寡人謹受教,敢不從命。」嬴政召入尚書令,吩咐擬詔。嬴政口述道:李斯來秦,九年有餘;輔佐朕躬,盡智竭力;籌劃奇策,信是良臣;剛烈敢言,可謂忠君。高義報國,力辭客卿。寡人感念,准其所請。股臂折卻,痛惜於心。」

    嬴政金口一開,批准了李斯的辭職申請。君無戲言,李斯再想回到客卿之位已經不可能了。李斯匍匐在地,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有沒有為自己的一時衝動而後悔莫及。

    好一陣沉默,然後才又聽嬴政說道:「然今六國虎視,天下未定,此特用賢之急時也。李斯智能匡君之失,才足定國安邦,寡人久欲授以大任,今其時也。詔曰:以李斯為廷尉。」

    廷尉,掌刑辟,是秦國的最高司法長官。秦國歷來以法治國,因此廷尉之職格外顯赫,權勢僅次於三公,位列九卿之首。李斯失之客卿,收之廷尉,這麼算起來,不光是成功翻本,而且還大大賺了一筆。

    嬴政的一轉念,讓李斯經歷了從地獄到天堂的旅程。李斯也知道,今天嬴政給他的已經太多,再向嬴政提任何要求都會顯得過分,甚至會招致嬴政的反感。然而,李斯沒有見好就收。他還有一樁心事未了,他要恪守自己的承諾,拯救鄭國,他不能撇下鄭國的死活不管。李斯於是道:「逐客之令,皆因鄭國一人引發,不知其人現在何處?」

    嬴政道:「鄭國費我錢財,耗我民力,為韓作間,依律當誅。已定於十日之後,行梟首之刑。先生何以有此一問?」

    李斯道:「鄭國之事,臣也頗知曉幾分。臣昧死請,鄭國雖為間,然關中水渠,耗資亦巨,民力亦用,實不可半途而廢。然欲畢其功,捨鄭國不能為。望大王法外施恩,特加赦免,許其戴罪立功。」

    嬴政道:「先生深通律法,精於治獄,當知人君惜赦,所以重法也。況鄭國一案,乃宗室一手經辦,審之以法,刑之以法,並無可挑剔之處。寡人先除逐客令,已是令宗室難堪。倘再赦鄭國,則宗室顏面不能得存,此非寡人所欲也。」

    李斯還要說話,嬴政卻已是一揮手,道:「先生一路跋涉,也累了,且回府中歇息,有事他日再議。」

    李斯於是謝恩告退。在鄭國一事上遭到的暫時挫折,並沒有影響到李斯的好心情。今天實在是夢幻的一天,神奇的一天。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他從仕途破產到官復客卿,再從官復客卿到晉陞廷尉。大悲然後大喜,委屈然後得意。向來冷靜的李斯,面對仕途上這一質的飛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註:史記《李斯列傳》載:「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也即,李斯從客卿晉陞到廷尉,還是花了段時間的,具體多長,今天已不能知道。文中設定為一天之內,也算是生套一回三一律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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