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王朝 第三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潛台詞
    蒙恬雖為將門之後,卻自幼嗜讀經書,喜好文學,李斯一篇《諫逐客書》,看得他蕩氣迴腸。在回咸陽的路上,蒙恬由衷讚道:「先生之筆,有如天半游龍,非人間所有。此諫書必可流傳久遠,為後世垂范。」

    聽完蒙恬的誇獎,李斯面色依然嚴峻。對李斯來說,把《諫逐客書》寫好並不難,他一不小心就把《諫逐客書》寫成了千古名作。難的是,要讓《諫逐客書》達成它的使命——改變嬴政的決定,挽救他的命運,也挽救那些外客們的命運。作不到這一點,《諫逐客書》就只能是一堆華麗的文字垃圾。李斯才不在乎後世會有多少人來讀他的《諫逐客書》,有多少學者為《諫逐客書》正義註疏,有多少學子對《諫逐客書》逐字解讀。他眼中的讀者只有一個——嬴政。

    所謂工夫在詩外。別看李斯寫《諫逐客書》之時,援筆立就,一氣呵成,但他在文本之外下的工夫,蒙恬卻並不能知道。也許,在李斯預感到宗室將對外客不利之時,他就已經開始構思這篇文章了。當他像布盧姆一樣,在咸陽街頭躊躇徘徊時,腦海裡盤旋的還是這篇文章;在放逐的路上,他也沒有停止過這篇文章的醞釀。用如此長時間來構思,李斯顯然不是在斟酌詞句,而是別有考慮。

    首先,他要摸準嬴政的想法,站在嬴政的角度考慮問題,分析他的處境,判斷他的立場,然後對症下藥,務求斯人不言,言必有中。《諫逐客書》不出則已,一出便要正中嬴政的下懷,而不是下陰。

    其次,同樣重要的是,李斯要確立自己的寫作姿態,給自己定位。在他面前有兩個失敗的先例,足以令他汲取教訓。說起來,這兩個失敗先例的主人公,還都是李斯有些淵源:一是同為楚人的屈原,一是師兄韓非。

    屈原見逐,作離騷。韓非不用,寫孤憤。雖說屈原是怨而哀,韓非是怨而憤,但終究都是在怨。李斯也是有資格怨的,他無辜遭到驅逐,的確是受了委屈,而且委屈還不小。屈原是貴族,可以怨而哀;韓非是公子,可以怨而憤;李斯身份雖不比這兩人,但至少也可以怨而悲嘛。而如果照這個定位寫下去,我們不難想見,《諫逐客書》就將是另外一副面目:我李斯是怎樣的勞苦功高,和大王共度過多少君臣和睦的甜蜜時光,如今受到宗室的陷害,命運如何的不公,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放逐的路上多少辛酸,同行的外客多麼淒慘,再加入幾個老人和小孩的行狀特寫……諸如此類,這般等等。

    沒有人說這樣寫不行,但從屈原和韓非的遭遇可以看出,哀怨的姿態並不能解決問題。通常來說,怨婦甚至比潑婦更加可怕。潑婦是不會講理,怨婦是不肯講理。沒有人願意做出怨氣的筒,更別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了。再者,嬴政並非普通的君王,他能幹出囊撲兩弟、囚禁母后這樣的事來,顯見絕非可以動之以情之人。對付嬴政,必須曉之以理。於是我們看到,在《諫逐客書》裡,李斯跳出了個人情緒的小格局,也跳出了圍觀他寫字的外客們集體營造的悲傷氣場,始終保持著冷靜和克制,站在旁觀公允的角度書寫諫議,隻字不提個人的冤屈、外客的淒涼。在他的文章裡,只有血,沒有淚。

    很快就要面見嬴政,李斯有必要先提前瞭解一下嬴政對《諫逐客書》的反應,於是問蒙恬道:「大王讀諫書時,你可曾陪侍在大王之側?」

    蒙恬點點頭,道:「先生之書,大王擊節讚歎,不能釋卷。其中有幾句,大王更是念出聲來,吟歎再三,深有會意之色。」

    聽到嬴政的反應,李斯興致好了許多,又問蒙恬道:「吾書你能背誦否?」

    蒙恬有著照相機般的記憶力,當下將《諫逐客書》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李斯面露嘉許,道:「大王念出聲來的那幾句,汝可還記得?」

    蒙恬道:「記得的。是……」

    李斯打斷蒙恬,道:「可是以下三句?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李斯每說一句,蒙恬臉上的驚異之色便加重一分。李斯三句說完,蒙恬驚歎道:「先生真神人也。大王吟歎良久的,正是這三句。蒙恬費解,先生何以能未卜先知?莫非這三句話中藏有什麼玄機不成?」

    李斯大笑,道:「你不懂,大王卻是懂的。」李斯知道,嬴政看出了他文章中的潛台詞,所以才召他面見。李斯加鞭策馬,回咸陽的路還很漫長,而在路的終點,他將站在嬴政面前,把文章中的潛台詞一一揭曉。

    想到這裡,李斯止住了笑容,重新陷入思索。現在還沒到笑的時候,對他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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