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傑知道,大凡部隊主官,特別是野戰部隊的主官都是這個德性。盡在他們認為,你要出去大架,不是不可以,但有幾個必要條件:第一,要有理才打,沒理不能動手;第二,要打就要打贏,打不贏就不要回來像個娘們那樣婆婆媽媽地訴苦,「連個流氓混混都搞不贏,還怎麼保衛祖國?」這是他們的一貫想法;第三,打完架最好不留任何尾巴,打完就走。
這件事算是過去了。事後黎傑也有點搞不懂自己,入伍前,他碰到這事可能很少會打架,也許會息事寧人地把錢給了了事,但這次卻毫不猶豫就出手了,這也不能完全歸因於自己現在心情差的緣故啊,他沒有想到的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他現在正在完成由一個大學生向戰士的轉變,這種轉變是多種多樣的,包括思維、動作等等。
經過了打架事件,黎傑開始有點感激和感謝連長排長他們的,感激他們對自己的兵的偏袒,進一步感謝他們平時訓練中對自己的青睞。愛兵是部隊的傳統,主官們對自己的兵有時候就是無條件地偏袒。就是班長劉放,平時雖然對自己有成見,但當他知道自己生病燒時,也還是很著急的。所以,黎傑現在慢慢開始喜歡上自己的這個集體了。要不是心裡一直過不了王麗這道坎,他會覺得自己現在還是很快樂的。
黎傑之所以想在王麗生日那天喝酒,有兩個原因:其一,他想釋放一下一直以來自己心裡的痛苦;其二,他想實現自己去年王麗生日時的承諾——今年再給她過生日,而喝酒,是證明自己在給她過生日的最佳方式了,因為現在在新兵連,暫時還找不到其他的表達方式。
王麗的生日很快到了,白天,黎傑還是一如既往地賣命訓練。晚上熄燈後,等班長和其他戰友都睡熟了,他就偷偷爬起來,披上軍大衣出去了。
他藏酒的地方是一口廢井的後面,廢井上有一間廢棄的平房,後面是圍牆,平房遮擋住了路上的視線,形成了一個視覺死角,人多在這裡,只有走到跟前才能現,而這個地方,平常是很少來人的,這讓黎傑覺得很安全。
前兩天買的酒還好好地藏在圍牆上的一個磚洞裡,黎傑把酒都拿了出來。買的酒有點多,他本來想把汪豐喊上的,但想想自己的心事還不能對他說,怕他追問自己什麼,就沒有喊他了。
黎傑把酒都打開了,然後按照自己想好的程序,先為王麗做了祈禱,祈禱她在天堂過得快樂幸福,然後就按照去年過生日時的形式,進行了開懷暢飲。他在想像著王麗就坐在自己的對面,他在想像著王麗正在跟他聊天,他在說著平時自己最喜歡對王麗說的話,他在懺悔著自己後來對王麗的無情和喪失責任心。
他此時已經完完全全走進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對周圍的一切渾然無知。回憶帶來的悲痛像一張無邊的網,把他整個罩住了,在網邊的一絲縫隙中,他又隱隱覺得,自己現在、包括入伍以來的整個表現和心理狀態好像存在著不妥,好像違背了自己入伍的初衷。但這種想法像一點微小的火星,燃起來一點,又很快熄滅了。
此時,一個黑影從旁邊的路上經過,走到離平房不遠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站了一會,然後悄悄地向平房後面摸來。
黎傑還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完全沒有察覺有人在向他靠近。
等到他驚覺時,那人已經摸到了他的身邊,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來者何人,就本能地一拳推了過去。
來人反應很快,一閃就躲開了,然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躲在這裡幹什麼?」
黎傑聽出是排長謝鵬飛的聲音,就停止了下一步的動作。他回答道:「排長,是我,黎傑。」
謝排長一聽是黎傑,就放開了手,他顯然是聞到了酒味,就接著問:「***黎傑,熄燈這麼久了,你怎麼還躲在這裡喝酒?部隊是禁酒的,你難道不知道嗎?為什麼故意違反?」
黎傑回答道:「對不起,排長,我只是酒癮上來了,想喝點解解饞。」
謝排長是個細心的人,他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就在黎傑旁邊坐下來,說:「***,你莫耍起老子,肯定不是這樣的,有什麼事,不要藏著掖著,跟我說就是了。」
黎傑就不吭聲,幾滴眼淚「啪嗒」掉在了地上。
謝排長好像察覺到了什麼,聲音一下就變得柔和起來,他拍了拍黎傑的肩膀,說:「黎傑,你是大學生兵,軍事素質又好,訓練又刻苦,你是我們排裡最有前途的兵,也是我們的驕傲和希望所在,你有什麼心事就跟我說,就當我是你兄長好了,實際上從你剛到部隊起,我和連長、指導員就看出你心裡藏著什麼事,我們也不能強行問你,想等你自己說出來,你現在就說了吧,說出來了就輕鬆了。」
在此之前,黎傑的事出了張娟和幾個同學,還沒有其他人知道。其實,黎傑如果和他們在一起,他們知道情況,慢慢開導開導,黎傑的心理創傷恢復起來可能還快些。一到部隊,滿眼裡都是陌生的面孔,黎傑當然不會跟他們去交流,只好自己悶在心裡,所以情況反而變得複雜了。
聽了謝排長的話,黎傑有了見到親人,見到可以傾訴的朋友的感覺,多少天來悶在心裡的那種悲痛,就像決了堤的水一樣,一下釋放了出來。他不由得一把抱住排長,放聲大哭起來。
謝排長抱住他,拍著他的背,鼓勵他說話。黎傑就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自己的排長。
聽了黎傑的故事,謝排長心裡很是震撼,想不到這個小兵的身上,飽含了如此多的痛苦,他明白,這種痛苦如果不得到釋放,得不到開導和解脫,將對黎傑的心理造成重大傷害,甚至毀了他的一生的。
可是謝排長此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來開導他,他畢竟也是個才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人,而且他甚至還沒有談過戀愛,感情上的事,他比黎傑還沒有言權。他現在能作的就是安慰安慰,這種安慰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到了後來,連謝排長都喝了酒,他們倆把所有的酒都喝完了。謝排長酒量很好,並沒有醉,黎傑又有點暈暈乎乎的,但人還清醒,他希望排長別把自己的事對別人說,排長答應了,但要他有什麼事多找自己談談,別老憋在心裡,黎傑答應了。然後謝排長就送他回去睡覺了。
過了幾天就到了春節。除夕夜,新兵們狂歡了一夜,還喝了啤酒,這是他們獨自在外過的第一個春節,大家都有個共同的感受,就是特別特別地想家,訓導大隊考慮到這一點,就開放了各連的電話,大家排隊給家裡打電話,每人給了兩分鐘時間。
新兵們放了三天假,除了不准出營門,營區內可以自由活動。兵們早上起床搞好內務後,就是自由活動時間,有湊在一起打牌的,有去服務社買來小吃湊在一起侃大山的,有去俱樂部打乒乓球、羽毛球的,晚方政府慰問的露天電影。儘管片子很老了,大家也看得津津有味。
謝排長平時是住在連隊的,但他自己在營區內還有間單獨的房子。放假的時候,除了值班查房,他是可以住在家裡的。這三天,謝排長請黎傑到家裡去了兩次,自己做飯吃。兩人說的話明顯多了,但謝排長很少戳到黎傑的痛處,只在合適的時候順便開導開導他。這讓黎傑很是感動,他理解排長的一番良苦用心。而且,他感覺到了,排長並沒有對其他人說自己的事,包括連長和指導員,這讓他感覺到謝排長是個守信的、值得信賴的人。
歡樂輕鬆的時光總是很短暫,正月初四,新兵們又開始了新的的訓練。
此時,隊列訓練已經告一段落,新兵已經進入戰術、軍體、射擊、投彈等方面的訓練。這階段訓練比起隊列訓練來,雖然少了些枯燥,大家更感興趣些,卻也多了份辛苦。一天下來,往往讓人全身酸痛,兩眼澀,衣服褲子也磨壞不少。
黎傑的訓練依然很刻苦,但他此時心態已經生了些微的變化,他的訓練已不只是為了釋放某種痛苦,還有一點就是為了謝排長。因為他從心底裡感謝謝排長為他所做的一切。連長、排長曾說過,每年新兵訓練結束時都有一個綜合考核,這種考核不僅是考查新兵,還考查基層幹部,士兵的成績就是幹部的成績,這已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黎傑想在考核中取得好成績,以報答自己兄弟般的排長。
黎傑知道,新兵和老兵之間還是存在差距的,但他不知道這種差距到底有多大。直到有一天,他才終於清楚了。
那是春節假剛放完,新兵訓練重新開始後不久。某師的一個工兵營拉練到訓導大隊駐地周圍,他們在一不遠的一處山腳下紮了營。
黎傑他們有次搞義務勞動時曾經經過那個地方,那是一個雜草叢生,亂石成堆的地方,平時人和周圍百姓的家畜都很少去那裡。
第二天中午,連長突然提出要帶新兵們去看看。能出去走走,新兵們當然是求之不得,所以大家心情都很愉快。
一到工兵營駐地,大家整個人就傻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夜之間,這裡已經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雜亂無章的空地,現在變得井然有序,整齊的野戰帳篷、深深的排水溝、碎石鋪成的帶著各種美麗圖案的小路、不知從哪裡移植來的各種奇花異草、功能齊全的野戰廚房、食堂、活動室、廁所、醫務室、營部、各連連部,甚至還有假山和小橋流水,一切都顯得那麼完美和精緻,彷彿這是一座修繕已久的軍營,讓人感到自然而舒服。當時黎傑的感想就四個字:「不可思議。」
更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第二天工兵營開拔後,連裡再組織人去看時,空地又恢復了原貌,已經看不出一絲有人曾經來過的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