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雷翰不願觸及的傷心之處,但每年此日又不得不面對!
晚上六點鐘,江雁落收拾好東西,正準備下樓去乘班車,手機響了起來。江雁落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張凡:「喂,張凡嗎?」江雁落接通電話後問。
「是我。雁落,你今晚八點半有空哇?」張凡說起話來有點兒氣喘吁吁。
「有。今天我不加班,正準備回家呢。有事嗎?」江雁落一邊走,一邊問。
「有!要請你救救急!」張凡的周圍聽起來有點兒嘈雜。
「慢慢說,別著急。」江雁落溫柔的聲音從電話中傳出來,張凡覺得心「呼」地定了下來。
「是這樣,今天晚上八點半我和老姐在瀚暄會所有場表演。可剛剛接到老姐的電話,說她下樓時不小心踩空從樓梯上摔下來被送進醫院了。我現在正趕往醫院。」
聽說張桐摔傷了,江雁落連忙問:「嚴重嗎?在哪家醫院,我過去看看。」
「好像摔得不輕,我接電話的時候,她正等著拍片呢。不過我找你是為了救另一個急。我和瀚暄的經理通過電話,本來想請他們找其他人頂一下我們的表演。可那邊的經理說臨時找不到人。我們以前和瀚暄合作一直挺愉快的,不想因為這件事把關係搞僵了。所以我就想到了你。你可不可以今晚頂一下我老姐。」張凡一口氣說完,等江雁落回答。
「我?」江雁落一聽張凡要自己上台表演有點兒慌,急忙拒絕,「不行,不行,我的水平哪能上台表演呢?」
「表演曲目就是你一直練習的《琵琶吟》,你練了一年了,沒問題的!」張凡鼓勵江雁落說。
「不行的,練習和表演可不一樣!上了台,我一緊張可能搞砸了。你還是趕快聯繫其他人吧。我現在直接過去看張老師。」
「雁落,別推托了!這也是我老姐的意思,她說在所有學生裡,你彈的這個曲子最能打動人!」張凡非常肯定地說。
「這……」江雁落仍在猶豫。
「雁落!幫幫忙吧!」張凡可憐巴巴地哀求。
「那好吧,不過出了差錯你可別埋怨我。」江雁落心裡實在是沒底,她現在已經開始覺得緊張了。
「沒事,放心吧,有我在呢!」張凡保證說。
「張老師她在哪家醫院?我先過去看看。」江雁落問張凡。
「如果你先去醫院,我怕趕不及。我看你還是先回家吃點兒東西,換換衣服,簡單化個妝,我們八點一刻在瀚暄門口碰頭。」張凡想了一下,建議道。江雁落答應著,結束了通話。
班車一進市區就開始堵,晚上七點四十江雁落才回到家,顧不上吃飯,匆匆忙忙換好衣服馬上又出了門。站在小區門口,被冷風一吹,江雁落才記起早上突然降溫,後悔出來時太倉促,居然忘記加件外衣。她看了的時間,已經來不及再返回去,於是攔了輛計程車,直奔瀚暄……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雷翰沒有回家。他撥通家裡的電話,沒等開口,林歸宛歡快、清脆的聲音就傳了過來:「翰,你還在公司啊?快點兒回來吧。我都餓死了,就等你開飯啦!」
「歸宛,對不起,晚上我有應酬,不回去吃了。你自己吃吧,不要等我。」雷翰回道。
聽了雷翰的話,林歸宛心裡的興奮勁兒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沉默了一會兒,才嘟著嘴沒精打采地說:「哦,知道了。那別太晚了,盡量早點回來,路上開車小心。」
「好。你累了就早點休息,不要等我。」雷翰又叮嚀了一句。
「哦。」林歸宛悶悶地應了一聲。
雷翰七點鐘獨自開車離開公司。雖然過了下班最高峰,路上依然很擁堵。因為不趕時間,雷翰並不著急,耐心地等待路口的紅燈轉綠。其實,今天他並沒有什麼約會,但每年的今日雷翰都需要找個地方獨處,他不想向任何人解釋其中的原因,包括妻子林歸宛,所以就撒了謊。
雷翰出生在一個高知家庭。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婦產科醫院的主任。雷翰不是家中獨子,他本來還有個哥哥,叫雷斌。雷翰也不是他最初的名字,他最早叫「雷撼」。哥倆的名字都是父親的傑作。雷翰出生時,父親驕傲地對母親說:「我的兩個兒子都很了不起。大兒子文韜武略,小兒子震撼環宇。」
正如父親所期望的,從小學到高中雷斌一直都是個品學兼優的模範生。雷翰比雷斌小六歲。與雷斌不同,他也很聰明,但格外淘氣,學習不用功。雷翰和哥哥的關係非常好。他總是跟在哥哥的**後面,是個典型的跟屁蟲。在雷翰心裡,哥哥是他的偶像。
那年暑假……雷翰一想起「那年暑假」,**口就像被壓上一塊巨石,重得喘不過氣來。前面的車停下來,又是紅燈。雷翰的車也跟著停下,他把左臂架在窗玻璃上支住頭,再次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那年暑假是雷翰記憶中經歷過的最燥熱的夏天。再開學,哥哥將進入高三,雷翰也要六年級了。前一年暑假,雷翰學會了游泳,是哥哥教的。所以一放假,雷翰就迫不及待地嚷著要哥哥帶他去游泳。可是,哥哥居然丟下他跑去和同學游泳!雷翰賭氣,偷偷叫上小夥伴跳進家門口的河裡玩耍……
「嘀嘀」,前方已經變了綠燈,跟在雷翰後面的司機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催促雷翰趕快開起來。雷翰把手放回到方向盤上,踩下油門。
雷翰到達瀚暄會所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了。經理認識雷翰,走上前,很慇勤地招呼:「雷先生,您好。您預訂的位子已經準備好了。」雷翰點一下頭,沒有說話,脫下身上的外衣,交給衣帽間的服務生。
「請這邊走。」雷翰跟著服務生,來到隱蔽在會所餐廳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前。這個位子雖然緊靠小舞台的一側,但離其他檯子比較遠,不容易被別人打擾。雷翰環顧了一下四周,覺得還算滿意。
「請問今天是幾位就餐呢?」服務生把酒水單和菜單遞給雷翰。
「一個人。」
「哦。」服務生面上的微笑絲毫沒有變化,輕聲問,「現在就點餐嗎?」
「是。」雷翰應了聲,拿起菜單隨意點了幾個小菜,還要了一瓶**aTeau(龍船)紅酒。其實雷翰並不覺得餓,也沒有胃口吃,他只是需要找個地方獨自度過這個夜晚,這是二十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但他並不喜歡太安靜,太安靜的環境會令他更加寂寞。所以,他選擇了瀚暄,一個人多卻不太嘈雜的地方。
雷翰點好菜,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閉起眼睛。彷彿間又看到哥哥被打撈上來時慘白的臉,因為在水裡泡久了,臉上和身上都已經浮腫。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雷翰時常在想:如果自己那天沒有淘氣去河裡游泳;如果游泳時沒有被水草纏住;如果路過河邊的哥哥沒有被小夥伴的呼救聲引來;如果死的不是哥哥,而是他自己,是不是一切都會更好些?
哥哥的死刺激了年幼的雷翰,經歷了半年的心理治療後,他才慢慢地恢復過來。從來不迷信的爸爸決定把雷「撼」改成雷「翰」,他說太硬的名字對孩子不好。雷斌死後,父母收起了雷斌所有的東西。但沒人知道,雷翰偷出了哥哥的日記本。閱讀過日記後,雷翰知道哥哥想去讀名牌大學,還要出國留學。現在哥哥不在了,雷翰想:就由自己替哥哥完成這些心願吧!
為了不讓雷斌的死反覆刺激雷翰,父母每年掃墓時都會避開雷翰偷偷地去。雷翰明白他們的良苦用心,每年在哥哥溺水的這一天,他都會一個人找個安靜的地方獨自度過,以這種方式哀悼為救他而失去生命的哥哥。二十多年過去了,雷翰覺得自己是伴隨著哥哥的影子長大的!想到這裡,雷翰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江雁落八點一刻準時到達了瀚暄的樓下。張凡已經提前到了,手裡拎著裹琵琶的布袋子。
「張老師怎麼樣了?」江雁落走上前,問道。
「小腿骨折,還好沒有錯位,不需要手術。我來之前已經辦理好手續,住院了。」張凡一邊說,一邊領著江雁落急匆匆地往裡走。
兩個人一起乘上電梯。電梯停到十八層後,張凡帶著江雁落又換乘了直達會所的專用電梯。越接近瀚暄,江雁落的心跳得越快。終於到了,江雁落跟在張凡的身後,四處打量著,因為之前從沒到過這種高級的私人會所,心裡不免有些好奇。
「張凡,你總算到了!我真擔心你今天來不了了。」會所的當班經到張凡就好像是看到了救星,迎上前說。
「答應了的事,我哪兒能不來呢?你就放心吧!」張凡走過去一邊和經理打招呼,一邊道。
經理看了一眼江雁落,問:「這位是……?」
「哦,她叫江雁落,今晚頂替我姐演奏琵琶。」
「你好。」江雁落聽張凡介紹自己,向前跨了一步,和經理打招呼。
「你好。」經理上下打量著江雁落,心想:真不錯,人如其名!
「時間快到了,我帶你們進去。」經理瞅了眼表,提醒說。
江雁落跟著兩個人,向餐廳走去,繼續一邊走,一邊看。餐廳裡已經有不少客人在用餐,雖然人很多,卻並不嘈雜,說話的人聲音都放得很低,聽到的是餐具偶爾相互碰撞時才出的響聲。江雁落打量著會所的裝修,現代化的設施與中國古典風格的完美結合,心裡讚歎:嗯,很雅致,確實不錯!可一想起剛剛在電梯裡,張凡告訴她的那個幾萬元的年會費,江雁落還是覺得太奢侈了!
站在台口,馬上就要上台了,江雁落兩條腿開始抖,捏著琵琶的手也滲出汗來。注意到江雁落的緊張,張凡靠近她的耳邊,悄聲說:「別怕。上了台,你只管彈,和平時練習沒什麼區別。你就當台下坐的是一堆土豆!」
聽了張凡的話,江雁落「撲哧」一聲笑出來,確實沒那麼緊張了,她回頭說:「你們家的土豆都坐進會所裡來呀?」
「咳,這就是個比喻。不過意思差不多,你以為他們中有人真懂音樂呀,大部分是不懂裝懂,附庸風雅罷了。別怕,你比他們可強多了。」看到經理在對他們**勢,示意兩個人上台,張凡輕輕拉了江雁落一下,說,「該我們亮相了。」
坐在餐廳角落裡的雷翰端起高腳杯,向後靠到椅背上,忽然感覺餐廳裡的燈暗了下來。舞台上方的一盞燈「啪」地一聲被打開了,金色的燈光傾瀉而下,包裹住坐在舞台中央懷抱琵琶的女子身上。當雷翰看清台上坐的女子時,不由得一愣。
江雁落坐在舞台中央,戴好指甲,懷抱琵琶。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已經不像上台前那麼緊張。她向台下望了望,卻因為台上明亮,而台下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楚。張凡坐在江雁落身後的一架鋼琴前,藏在黑影裡,不太引人注目。舒緩悠揚的鋼琴先響起,之後清脆而哀婉的琵琶加了進來。整個餐廳變得非常安靜,人們放下手中的餐具,專注地欣賞起這曲娓娓動聽的鋼琴、琵琶合奏。
從雷翰坐的角度,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江雁落每個動作和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初見台上的江雁落時,雷翰先是一驚,以為自己認錯了人。但確認真是如假包換的江雁落後,雷翰心中感慨:世間的緣分真是奇特!當自己想避開所有人獨處的時候,卻在這最不可能生的情景下,遇到了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江雁落!
台上被籠罩在光暈中的江雁落不再感到絲毫緊張,她低垂了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一曲結束,江雁落緩緩站起身,張凡也從後面走出來,和江雁落站到一排,兩個人微微向台下鞠了個躬。台下仍然很安靜,掌聲先從靠近舞台的一個角落響起。之後,其他人也像是猛然醒來,熱情地鼓起掌來。
餐廳裡四面八方的燈被重新點亮。張凡接過江雁落手裡的琵琶,江雁落摘下手上的指甲,兩個人一起走下台。正當江雁落邁下舞台,準備轉身的時候,聽見旁邊角落裡有人叫她:「小江。」江雁落渾身一震,以為自己聽錯了,是雷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