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樑 第一部分 第九章 百相
    已經凌晨兩點多了,在這到處都滲透著寒意的冬夜,讓人分外想念柔軟與溫暖的床。

    古川縣委辦公大樓縣委書記的辦公室裡,尹揚剛剛做完錄影。他正接過何主任遞過來的熱茶,同時也示意坐在對面的那位女記者喝茶,那位女記者的同事正在收拾錄影的設備和器材。

    尹揚現在知道她叫楊姬,是省城某大學新聞系04屆的畢業生.以前在市晚報工作,去年調動到古川電視台。

    女記者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眼睛看著杯裡的茶水。似乎在用茶杯的熱度驅走寒意,也似乎比較躊躇,想借茶杯傳來的熱量,給自己一點信心和勇氣。

    尹揚則稍稍露出了點疲態,靠在椅背上低頭喝著茶不說話。突然,尹揚聽到對面的楊姬說:「尹書記,你累了嗎?」便下意識的回答:「哦,有點!」抬頭一看卻正好看到從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裡面射出的目光,有關心但更多地是種透著擔憂和懷疑的神色。

    尹揚定了下神,把注意力集中起來:「楊小姐,你似乎話裡有話啊?」

    楊姬微微抿了一下嘴唇說:「尹書記,您到古川的第三天已經開始了。對這裡你的感受如何?累嗎?」

    尹揚心裡暗叫一聲,好厲害的丫頭。給自己提了個非常不好回答的問題。思索了一下,尹揚慢慢地說:「楊小姐,古川是個革命老區,這裡的人民非常樸實和堅強,他們也從不缺乏鬥志。所以雖然我們目前有一些實際性困難,受到地理環境,工業資源,經濟貿易,基礎建設等各種制約,在各個方面都相對比較落後,這需要我們付出百倍的努力,來改變這種狀況。所以不管是我個人還是作為古川縣委書記,到了古川這裡為之努力和付出,都是我理所當然的責任和義務。」

    楊姬沒有放過尹揚,她馬上追問:「尹書記,為什麼說作為你個人,這也是你的責任和義務呢?你對這次常委會研究的結果怎麼看?你滿意嗎?或者說你感覺你可以給古川百姓一個滿意的的交待嗎?」

    尹揚說:「楊小姐,你是在做採訪嗎?」

    楊姬的眉毛一揚,說:「那要看尹書記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做採訪?還是希望我作為在古川生活的普通一員,和我們的縣委書記閒聊!」

    尹揚把手裡的茶杯送到嘴邊喝了口茶水,沒有馬上嚥下而是在嘴裡含了一會兒,才慢慢嚥下,嘴唇不自覺的抿了一下,說:「現在做採訪不合適,第一,我現在對古川的很多實際情況還不瞭解,需要點時間讓我先熟悉一下。所以如果我現在就做什麼發言或者決策,那完全是空談,是毫無依據的發言和決策.說沒有依據的話,做沒有根據的決策,這不是一個中共縣委書記的工作態度和工作作風。第二,要給全縣百姓一個滿意的答覆,不是處理幾個流氓,或者違紀政府人員就可以的。我們要做的是轉變思想,改變我們政府部門的工作態度和工作作風,帶領全縣人民擺脫貧困,這才是真正給全縣百姓一份滿意的答覆。至於為什麼說作為我個人,改變古川、發展古川也是我的責任和義務,是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

    楊姬沉默了一下,用一種誠懇地語氣說:「尹書記,我一直認為今天農貿市場的事情,是我們古川法制建設不健全造成的結果,但今天和尹書記您的談話,使我有了新的認識。您站在了我們沒有思考過的高度,看待了這件事情。」

    尹揚說:「法制建設是靠大家一起來監督,一起來實施地,法制建設也是隨著社會的進步在不斷的發展。所以我們需要灌輸給大家法制的觀念,讓大家學法、知法,懂法,守法。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觀性和局限性,不可避免的會出現爭議和誤解法律本身的地方,也因此就更需要全民參與,全民監督,長期堅持普法教育。你們新聞單位也就更要發揮輿論宣傳與監督的職能,多開一些普法講座,專家評法,案例分析類的節目,幫助全縣人民提高法制意識,消除愚昧。昨天農貿市場的事件也就可以得到避免。」

    不知道什麼時候,收拾好器材的工作人員都悄悄坐到附近的沙發上,認真的聽著尹揚的講話,每個人都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有幾個人還拿出了筆在飛快的記著。

    在告別尹揚離開的時候,楊姬突然回頭說:「尹書記,我想把今天晚上的談話加播到你的談話後面,可以嗎?」

    尹揚考慮了一下說:「可以,」

    「謝謝。」楊姬說:「尹書記,對您今天能夠接受我們的採訪我們表示感謝,感謝你對我們工作的!另外順便說一句,從沒有哪位領導稱呼我為『楊小姐』。一般來講,平時私下你應該叫我『楊姬』或『小楊』,工作中你應該叫我『楊姬同志』或『楊記者』。當然,我並不介意你把私下的稱呼,用在工作中稱呼我。」

    尹揚愕然……

    早上八點半,只睡了四個小時的尹揚,已經帶著何主任在去東崖鎮的路上。他正按被延遲的計劃去木器廠。這就是尹揚工作從不慌亂,也從不半途而廢的工作習慣,總是井井有條,嚴格遵守自己的工作日程。他不擔心縣城的事情會怎麼處理,在強大的輿論與監督下,龍縣長他們不會馬虎。

    何主任卻還有別的考慮。現在縣城正是兩派人,都在準備開始鬥法的時候。衝突會向哪一方面發展?發展到什麼程度?現在誰都無法預料。尹揚如果還留在縣城,那麼會必然成為鬥法的焦點。而離開縣城則不管事情如何發展,對尹揚都是有利的。昨天晚上聽了尹揚的談話,何主任益發堅定了要跟隨尹揚的決心,在尹揚不清楚整個古川鬥爭的複雜性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應該幫助尹揚佔據有利位置,掌握主動。所以何主任凌晨三點與劉建設,通了大約有一個小時電話。又在辦公室忙到5點多鐘,才在椅子上靠了一會兒。七點就急忙安排李師傅去把車加滿油。他自己趕緊去食堂買了幾個包子,就趕到招待所給尹揚送早餐,然後在7點半縣委大院還沒有人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坐車離開了縣委。

    尹揚問他為什麼這麼急?他只說到東崖鎮路不好走又比較遠,需要早點上路。

    縣城的百姓現在卻在議論紛紛了,尹揚七點半在古川電視台《早間新聞》的講話,給小縣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很多人都是在電話聲或敲門聲中,匆匆從被窩裡爬出來打開電視。這裡面有縣委的幾個常委,也有各事業局,各縣直屬單位,各鄉鎮等等裡的政府人員。但更多的是古川的百姓。

    龍海波興奮異常,看完新聞後就叫老婆給他找出他去省城出差買的,他最喜歡也是他最好的西裝。穿戴整齊連早餐都沒有在家裡吃,而是直接去了縣委機關的大食堂。本來他是想趁尹揚在這裡吃早餐的機會,和尹揚聯絡一下的。哪怕是尹揚一句話也不和他說,別人只要看到這個時候,他和尹揚一起吃早餐想必也會想像豐富!這就是官場政治。雖然尹揚沒有在,而是已經去東崖了,讓他有點失望。但也沒有關係,他今天在縣委食堂吃早餐,也是個讓很多人尋味的信息。在靠門的桌邊,龍海波一邊慢慢吃早餐,一邊和每一個進來的人打招呼,招呼也打的很有技巧,或熱情或客氣或大聲或平靜,不一而足。

    相比較,任青山書記今天就有點煩躁。尹揚的電視講話讓他有點心神不定,他也明白了昨天晚上電視台為什麼敢沒有請示,就播放新聞了。早上的新聞他是和人大主任通著電話看完的。新聞放完後,任書記一個個電話撥了出去,打給的對象有市場管理辦、有老山凹村所在的沙坪鎮鎮政府、有電視台,有工商局……每個電話他都打的非常謹慎非常認真,他注意聽話筒那邊傳過來的聲音的語氣和態度,必要的時候,我們任書記就嚴肅而善意地做一下提醒,避免這些同志犯認識上的錯誤,以至站錯隊伍。

    他就是要堵,堵住各種口子,堵住各個渠道。你要查我就讓你有勁也沒有地方使……

    看電視的還有我們曾經和尹揚書記,一塊兒從省城坐車到古川的「患難之交」天雅服裝城的老闆許艷,不過許艷可不承認和尹揚的患難之交。

    現在許艷正拿著一包早餐奶,坐在沙發上有點出神地看新聞。突然,一下吸猛了點,被嗆了起來,許艷一邊劇烈的咳嗽,一邊拿紙巾搽身上的污漬。搽著搽著許艷嘴唇邊浮現了一絲笑意,這個人當官果然還真有點意思。

    八點半正在坐車的還有一個人,縣氮肥廠周書記。在看完新聞後周書記一言不發,沒有理睬老伴的叫喚,披了件舊軍大衣就走出大門,坐上了去縣城的汽車。

    醫院的值班室裡,趙喜貴一家也正看新聞,旁邊還有同情他們的幾個醫生和護士,他們特意把趙喜貴叫到辦公室看電視。看著看著趙喜貴那木然的眼睛裡有了淚水,這個樸實地壯碩地山裡漢子,慢慢地逐漸失聲大哭,哭的那麼傷心,那麼委屈卻又那麼痛快!

    在離清水集五六里地的一個村莊裡,習慣早起的許老漢就著冬天濛濛的晨光,已經把羊圈和院子掃乾淨了。正去把那幾隻小雞放了出來。這是剛剛孵出來的一窩小雞,一個個毛茸茸的非常可愛,老漢蹲在那裡,愛惜的把手裡的玉米碎慢慢灑到地上。老漢的眉頭皺的比較緊,他心裡有件事情一直放不下。

    那是前天老漢到清水集去趕集,他想把自己的幾隻雞賣掉,準備給在鎮裡讀高中的孫女買雙棉鞋和棉衣。

    孫女很懂事也很聰明,成績從小就是所有老師讚不絕口地,她是老漢的驕傲和希望。去年年初家裡的大小子準備讓孫女休學,可讓老漢給訓的半死。但家裡也是為了供孫女上學,把所有的錢都給緊出來了。大小子一年到頭都是在外面做建築打小工,掙的每一分錢都是省下來給寄了回來,四十五歲的漢子腰就已經駝了,人看起來顯出五十多歲的老像。

    孫女已經十六歲了,開始長成大姑娘了。可衣服還是大前年的,穿在十六歲的孫女身上顯的又短又小,弄的孫女在這大冬天不敢穿太厚,外面棉衣太小罩不住,每天都是彎著腰,用手把書包使勁包在懷裡。可憐的娃!

    可沒有想到因為交不起五塊錢的管理費,雞被市場的人要沒收。自己的心都碎了,那可是我娃的棉衣棉鞋啊~~!老漢又急又怒又氣,當時人整個都糊塗了,結果有人給了自己300塊錢,自己也沒有反應過來。好人啦,可自己連別人叫什麼都不知道,唉……再說,那幾隻雞也不值這麼多錢啊?老漢一直惦記著這件事,300塊錢也緊緊地捂在自己胸口的裡衣裡,想到這裡老漢又隔著衣服摸了摸那錢。

    突然,鄰居苟三趴在隔牆上喊:「叔,快過來看電視,給你錢的那個人在電視裡。」苟三剛剛結婚,借了一屁股債辦了嫁妝,買了台電視機,是全村的第三台電視機。苟三那天正好和媳婦在趕集,他看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但膽小的他當時不敢出聲。

    許老漢趕緊往苟三家走去,連院門也顧不上關了……

    一則新聞,帶給了太多人不同的感受,電視台一連在早中晚播了三次,每次看的人都越來越多。有一部分人看了議論紛紛,但大部分人卻保持了沉默沒有做聲。只是默默地看著。

    尹揚的車已經開進了去東崖鎮的鄉鎮公路,路面非常窄,兩輛錯車過時,有一輛車必須提前停靠在較寬的路邊,讓另一輛車先慢慢過去。黃泥路面被來往的車輛碾成泥狀,在早上爛泥一被凍住,就形成了一道道各種車輪壓出來的泥溝。奧迪轎車底盤比較矮,一不注意泥溝就會刮到底盤,李師傅小心躲開路面的坑和突出的泥塊,開了十多分鐘就開的滿頭大汗。

    尹揚想起了來古川時看到的省道的路況,就問何秘書:「省道的養路款不是每年省裡都有預算嗎?怎麼我們縣境的省道會沒有人養路?」

    何秘書被車子顛的晃來晃去,他一隻手緊緊抓住車頂的把手。聽到尹揚的問話,回過頭苦笑了一下:「縣裡連幹部的工資都發不出來,那點錢每年一到位就被瓜分乾淨了。」

    尹揚沒有說話,臉色有點沉重的看向外面隨著車子晃來晃去,也變的忽隱忽現的遠處的農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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