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區冬天的氣溫比平原上的省城更低。
今天是自己正式上任的第一天，昨天到了市委報到，市裡的領導很熱情，和尹揚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話，言語中的大概意思就是希望尹揚放開手腳干，市委會全力尹揚的工作。
末了，就由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陪同，一起來到古川，又開了一次會，會上正式宣佈了對尹揚的任命，會議比上次的更加漫長。
尹揚站在被他打開了的落地窗前，讓寒風直接吹到胸膛和腦袋上，讓被古川這間縣委書記辦公室的空調，捂的有些悶、有些堵的身體暢快一下。
古川的財政情況比尹揚想的要糟糕很多。全縣65萬人口，2005年全年生產總值只有6。2億元。全年財政收入2435萬，財政支出卻達到3627萬……
尹揚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數據，他心裡也清楚這裡面還帶有很大水分，但這個數據也從側面反應了全縣的財政狀況。難怪幾個縣政府的主要領導幹部，都藏的比這冬天裡冬眠的小動物們還深，自己叫人找財政局長和主管全縣財政線的副縣長，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大概又到了全縣的「年」關，被要錢的追瘋了。連自己的辦公室主任昨天晚上到賓館，去通知幾個常委取消晚上的宴會，都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要錢的人，給堵在賓館將近一個半小時.還不敢打電話給自己，怕給自己添麻煩，這還是一級縣行政機關，一級縣委黨組織嗎？
尹揚有些憤怒又有些失望的情緒，除了眼前的這份去年地統計數據，還來自於他昨天在辦公室感到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今天早上突然找到了答案。自己所在的這棟辦公大樓，從外面看是一棟普通地三層60年代的建築。灰暗的外牆和倒V字的瓦頂，和別的地方沒有什麼區別，但內部裝修卻達到小城很是氣派的領先地步。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就自己辦公室的裝修不會低於5萬。加上傢俱和辦公設備估計最少要花費10萬元以上，而整棟樓肯定是百萬以上。要債的估計也有這裡面的人吧？
小縣城基本沒有什麼工業，僅有的幾個如縣氮肥廠、縣造紙廠、縣毛巾廠早已停產。能夠還在生產的企業，只有縣城旁邊城關鎮的一家水泥廠和東崖鎮的一家木器加工廠。所以基本上與外界沒有什麼經濟交流，全是古川人拿自己廉價的原材料和農產品去換取外面的商品。這也就不難解釋自己看到的集市上執法人員惡劣的行為，典型的地區經濟貧困，加上官本位作風，加上僵化的政府機制，所形成的畸形兒。
「嘟……」桌上的電話響了，尹揚拿起話筒：「您好！我是尹揚。」
話筒裡傳來一個女聲：「您好，尹書記！我是古川賓館的王雅麗。中午你回餐廳用餐嗎？」
尹揚一楞，吃飯？？眼睛往對面牆上地掛鐘看了一眼，原來快十一點半了。就說：「哦。不了，我在機關食堂吃。」掛了電話，心裡還在想：「笑話，看你的那個氣派。我天天去你那裡吃還不把我給吃窮了！？不行，今天要通知何主任幫自己在機關招待所開個房間。這錢可不能夠讓外人賺！」
這就是我們尹揚書記天真和可愛的地方，在政府部門幹了一年，大部分時間是在思考工作，反而對官場的一些基本的常識瞭解的非常少。也不想想在這麼一個閉塞地，經濟落後地山區小縣，誰會在這裡投資一家可以媲美星級賓館的古川賓館，又怎麼可能生存下去。包括昨天他去公安局做筆錄，可沒把辦案的小民警嚇壞，後面還是劉建設出面幫他做的筆錄。
雖然古川是個貧窮的地方，但並不妨礙別人對這裡的縣委書記職位的激烈追逐。尹揚能夠坐在這裡，很大程度上是省裡直接干預的結果所致。部分省領導對尹揚還是印象深刻地，考核過程中侃侃而談地從容，對世界經濟的了然和他對中國發展那份獨特的看法，以及從他言語中流露出的對民族的熱愛和擔憂，加之引商事件中的表現，讓很多人批評的同時，也引起了很多領導在思考。可以這麼說，派他到古川就是一種嘗試和突破，尹揚自己對「官」的認識就是其中一個突破的試點。
中午吃完飯，尹揚就在辦公室休息了一下，把鬧鐘調到比下午上班時間提前15分鐘就淺睡過去。這是尹揚的工作模式：高效地工作效率和質量能夠產生的價值，大於無效地揮霍工作時間。他不打疲勞戰爭，他認為那是工作能力低下的體現。他善於計算和安排時間。
比如今天的時間安排：
早上上班到縣委機關每個科室和科室所有的人員見面，順便瞭解一下科室的人員配置和工作職能，計劃總共使用半個小時。所以他不坐只站著和每個人握手，簡單談話後就走向下個科室。尹揚有自己時間計算方式，如果在工作時間他一個人和別人閒聊用了10分鐘，就不可以說只浪費了10分鐘的工作時間，而應該累計上和你聊天所有人的工作時間，一個人是10分鐘，兩個人20分鐘，三個人30分鐘，所以對談話時間和談話規模尹揚是非常注意地，規模越大他說話就越簡潔，珍惜別人的時間是對他人的最大尊重.
在這個時間相關辦事員要把他要的，前三年全縣財政統計方面的資料準備好。八點半尹揚會開始閱讀、分析和研究這些資料，幫助他在瞭解現有的全縣的財政情況的基礎上，來逐漸制定出財政方面的工作目標和計劃。
11點和縣財政局局長和主管財政線的副縣長進行財政工作溝通，溝通內容為：一、今年的財政收支情況。二、明年的財政預算。三、現在財政工作遭遇的困難，以及聽取他們建議。四、明年財政工作的目標和如何實現目標的工作計劃。他要求對方帶齊資料，一二項用數據講話，直接用尹揚辦公室的投影儀進行描述，時間10分鐘。三項只講目前影響財政工作，最大的三個因素，時間30分鐘。四項因為現在已經11月下旬了，估計他們應該還只完成今年的基本數據的收集和分析，所以只是大致聽取一下明年的工作思路，比對尹揚剛剛進行的數據分析。如果有出入的地方，正好可以利用後續的年度財政總結工作，來進行調查論證。
下午2點尹揚安排了司機和何主任陪自己去縣裡唯一的水泥廠和木器加工廠實地調研；四點隨即抽查一家停產的企業，進行現場走訪，幫助自己具體的瞭解企業的破產情況和現在下崗職工的生活情況。尹揚選擇了縣氮肥廠。因為正好在回來的路上，這樣可以利用下午辦公的時間，不給氮肥廠的領導造成太大的不便。五點半回縣城，和何主任兩個人去縣農貿市場看看，利用下午的買菜高峰，瞭解一下城鎮居民的生活情況；6點半回縣委機關吃飯；七點收看中央新聞聯播；7點半散步，小縣城的空氣質量和人文風情，對新任縣委書記還是有吸引力地，他可是個地道的驢友；八點半回辦公室學習文件；10點回招待所休息，順便寫工作日記。
這個尹揚在北京和省城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的工作日程安排，在今天卻注定是個完不成的計劃了。首先上午就沒有找到財政局長和副縣長，下午好不容易他們都準時來到了縣委辦公室，卻剛剛匯報完統計數據就被尹揚問的：「數據是統計過程怎麼樣，有沒有困難？採樣數據是哪些？佔多大比例？」等幾個問題給問住了。這也是尹揚沒有想到地，他本來只是習慣性的隨口一問，也是想具體瞭解一下今年的財政狀況，就換下一項的。沒有想到兩位主管領導居然……管理學碩士不是白學地，尹揚有很專業的財政方面的專業知識。後續的匯報情況更不堪，尹揚只聽到第二項就不想再浪費時間，叫他們回去做準備，三天後再來就全縣財政工作進行匯報。
尹揚感覺到了心裡堵的發慌，雖然剛才他沒有說什麼，但並不代表他沒有失望。經過一年的政府工作，尹揚對今天的談話是有思想準備的，可情況遠遠超出他能夠接受的底線。在他看來這不是工作能力的問題，而是工作態度的問題，是對黨和人民信託嚴重的不負責任！
尹揚感覺自己不能夠再在辦公室呆下去了，他打電話通知何主任安排車和他去水泥廠。坐上汽車後尹揚將目光投向遠處層層疊嶂的群山，那裡曾經是父親的戰友們浴血戰鬥的地方，為了他們心中熾熱的信仰和理想，以不屈的鬥志進行抗爭。有多少先輩在那裡永遠長眠，沒有人知道，他們甚至連看一眼共和國的機會都沒有，就默默地永遠留在了那片群山中。不知有多少人沒有名字沒有紀念碑沒有軍功章，共和國也只可以把他們凝聚到「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中的哀思中。
歐洲之行讓尹揚明白了民族騰飛是每一個國人的責任。只要你是中國人，只要中華民族不復興，那麼不管你走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你都將會被蔑視，你都將直不起脊樑。出賣尊嚴只會讓你更加地不堪。
但古川的情況讓尹揚，越加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也有了一絲夾雜失落、痛惜和憤怒的情緒。恨其無用，怒其不爭，傷其愚昧。這種情緒讓尹揚變的有點危險，因為心中的理想在面對，家庭和現實工作的雙重壓力時，已經有了一點偏激衝動的傾向。如果找不到突破口，後果很嚴重。
車慢慢的開進了水泥廠的大門口，尹揚望著外面夾道歡迎的人群和幾個拿攝像機和話筒的人，臉色鐵青。到廠辦公樓後一言不發直接走了進去。
在水泥廠黨委書記和廠長等一大批領導人帶領與包圍下，尹揚剛剛走進會議室。一個話筒就遞到了面前：「尹書記，您昨天剛剛到古川，今天就來到縣水泥廠檢查工作，對您這種務實和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我們非常欽佩，同樣也非常值得我們學習。您可以站在全縣經濟發展的角度上，對我們談談你關於水泥廠今後發展的重要指示嗎？」
尹揚犀利的目光一下鎖緊了女記者的眼睛：「請問，您看見我除了這棟大樓，我到過水泥廠其他任何一塊土地嗎？我聽過一句關於水泥廠經營管理方面的報告嗎？我看到過水泥廠一個生產數據嗎？我參觀過任何一個車間嗎？你讓我做什麼樣的指示什麼樣的報告？讓我告訴全縣人民什麼樣的重大經濟發展計劃？我只看見了停下生產的職工們，站到寒風中夾道歡迎，在屬於生產的時間裡沒有進行生產；我只看見我們水泥廠的管理人員，都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現在就站在我身邊，沒有履行自己的工作職責。我到水泥廠，這是我作為古川縣縣委書記的工作職責，我應該到這裡來，我必須到這裡瞭解情況。這與我何時到任有關係嗎？『實事求是』是黨一貫的工作作風。今天還需要我為它做註解嗎？在組織生活的時候你們沒有學習嗎？沒有在工作中去落實嗎？那麼你們應該去組織生活上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你們的黨委書記應該做深刻檢討！而不是站在這裡。」
說完尹揚就拿起桌上的茶杯，沒有理睬旁邊有些面面相窺的人群。他有點明白為什麼我們有世界上最龐大的公務員隊伍，有具有強大號召力和凝聚力地黨的領導下，和世界上最勤勞樸素的人民群眾，而我們的工作效率和工作質量卻如此低下的原因了。
在後面的時間裡，尹揚只留下了廠黨委書記和廠長與自己談話。然後參觀了工廠的整個生產流程，聽取了工廠銷售渠道方面的介紹，以及隨機看望了幾家職工家屬的生活情況，拉了拉家常。走的時候他只寫了「價格=成本+利潤」這個公式，給廠領導做為他對水泥廠的工作指示。
尹揚叫何秘書取消去木器加工廠的行程計劃，直接去縣氮肥廠。下樓的時候看到那個剛剛哭的眼睛通紅的女記者，正帶著攝影師站在大樓的樓梯口，不過眼淚已經擦乾了，重新補過妝，看不出來哭的痕跡了。
尹揚一行人一走了出來，她就馬上走了過來，看見尹揚皺了下眉頭便立刻說：「尹書記，您批評的對，剛剛我們是在做官樣文章。但現在我們想採訪您不是因為什麼任務，而是想請您談談對我縣企業改革的想法。您知道我們是個革命老區，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縣裡的企業都面臨著生存的危機。您是古川新任縣委書記，您的決策將決定古川今後至少四年的經濟發展，古川人們非常想知道您的想法，這也是他們的權利。」
尹揚有點欣賞這個女記者了，能夠在剛剛被自己當眾批評後，馬上意識到自己工作上的誤區，並判斷出尹揚的工作思路和工作風格，對採訪針對性的進行了調整，而且還順便將了自己一軍。這種迅速調整情緒和工作方式的能力非常出色。相對而言自己今天就有點失態了，同樣面對情緒和工作上的困境，自己沒有努力去改變和檢討工作思路，反而讓負面情緒影響了自己。
他很誠懇地對女記者說：「對不起，記者同志。下午我態度不好，向你道歉！正如你所說，我們縣委和縣政府的每一項決策，都將給古川帶來影響。那麼我們就更需要以實事求是地工作態度，對我們的每一項決策，事先都做好充分的調查、分析和論證之後，才能夠發言。這也是對古川六十多萬人民，真正負責任的工作態度。所以我現在更需要的是，多走多看多聽，而不應該多說。或者說我現在還沒有發言的權利。」看到女記者想說什麼，尹揚擺擺手：「兩會馬上就要開了，歡迎你到時候來採訪。現在你不覺的，更應該去行使你輿論監督的權利。幫助我們尋找工作上的不足，多反應一下古川百姓的心聲比較重要嗎？小丫頭，再見！」尹揚微笑著和女記者輕鬆的告別。
後面的人群都有些沉默，他們有些複雜的看著自己的縣委書記，也許有人眼裡似乎還帶著一絲期望，看著自己的縣委書記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