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宮分為兩重宮闕,一重斗宮歸副宮主,二重金桂執掌。兩重宮闕之間隔著一座巨大的石台,上下塗滿硃砂色,名曰丹牙。每逢有重要事情需要兩位宮主一起磋商,丹牙台上火柱便被點燃,作為訊號。
禹司鳳和大宮主趕到丹牙台的時候,副宮主早已等在那裡,他迎風站著,青袍颯颯作響,若玉垂頭站在他身旁,見到大宮主,立即下跪行禮。
「這些日子你又不知所蹤,眼下居然還有臉回來。」大宮主冷冷說著。
副宮主咯咯笑了兩聲,轉頭柔聲道:「大哥待我何以這般刻薄,總算大家都是齊心協力辦這件事,我可不能一直呆在宮裡。」他見禹司鳳站在後面,聲音忽而放得更柔,笑道:「大哥,你怎麼帶他來了。當年不是和柳意歡定下誓約……」
「不要說廢話。」大宮主眉頭微微一蹙,「你點了丹牙台的火,有什麼重要事?」
副宮主笑道:「若玉,把鑰匙給我。」若玉立即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絲袋,恭恭敬敬地放在他手裡。「這事不但重要,還很好。大哥你可知,這是什麼?」他從絲袋中取出一個物事,纖細蒼白的手指輕輕捻著——那是一串八根玄鐵鑰匙,大約有人的手指那麼粗,手掌那麼長,在他手裡輕輕撞擊著,發出悶悶的聲響。
大宮主一眼看去,頓時吃了一驚:「這是定海鐵索的鑰匙?!你從何處弄到的?!」
副宮主微微搖晃著那串毫不起眼的鑰匙,呵呵笑道:「大哥你總覺得我什麼都不會,就應當在你後面跟著,什麼都聽你的。我可不願做這種傻瓜。鑰匙怎麼弄到的,你可以問問這孩子,他很清楚。」他下巴朝禹司鳳那邊指了指。
大宮主不無懷疑。定定看了他一會,才將眼光移到禹司鳳身上,問道:「司鳳,怎麼回事?」
禹司鳳說道:「是在浮玉島上得到地。浮玉島下沒有定海鐵索,卻藏著定海鐵索的鑰匙,副宮主大約是買通了島上的歐陽管事,將鑰匙偷了出來。那歐陽管事也是妖。由於東方島主對他有恩,所以留下報恩的。」
副宮主笑道:「不錯,不過你說錯了一點。歐陽不是我買通的,他一直都是我的手下。當年他向我告假,說要去報恩,解釋了前因後果,我便有此計謀,要求他報恩之後就設法將鑰匙偷出來。本來我還怕他不忍,此人倒真是條漢子,恩怨分明。報完恩立即就成了陌生人,連我都有些佩服呢。」
大宮主冷笑道:「是啊,真是條漢子。我竟不知道你手下有這許多能人義士,了不起!什麼時候開始搜刮人才的?連我這做大哥地都被蒙在鼓裡。」
副宮主歎道:「我就知道大哥會疑我,你我是兄弟,又何必如此,難道我還會害你不成?我的手下不也等於你的手下麼?我也是為離澤宮辦事呀。呵呵,再說了,大哥你也說過,我有什麼小心思。你心裡都明白著吶,我哪裡還敢有妄念?」
大宮主並不說話,只是冷笑。笑聲令人渾身毛骨悚然。半晌,他才止了笑聲,淡道:「既然鑰匙已經到手,那便萬事俱備,只等陰間大門敝開,進去救人便好。」
副宮主道:「只是這人選難抉擇。要能做大事的。還要穩重、禁得起風浪、身手不凡……最關鍵的。得是心腹之人。不知大哥可有好的人選?」
大宮主淡道:「你手下都是能人,何不先提供幾個?」
副宮主似是早知道他有此一說。便吩咐道:「若玉,你願意去陰間跑一趟嗎?這是九死一生的活,想想清楚再回答。」
若玉立即跪下,沉聲道:「弟子萬死不辭!」
副宮主笑道:「大哥,你看這孩子如何?」
大宮主未置可否,只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猶如冷電一般,若玉心中驚悚,不由自主垂下頭。過了一會,只聽頭頂有人笑了一聲,聲音卻比冰雪還要寒冷:「原來你就是若玉。嗯,若玉,若玉……那個會殺同門的若玉!」
他心中一寒,頭頂風聲響起,他知道是大宮主的掌風,他是要一掌拍死他為禹司鳳胸口那一劍報仇!那一個瞬間,他胸中轉了無數個念頭,最後卻變成了一片虛無,萬念俱灰地閉上眼睛等死。
副宮主急道:「大哥手下留情!」說罷在他手腕上一架,將他的掌力化去了大半,然而那一掌到底還是拍在了若玉背上,他身子微微一顫,雙手猛然撐在地上,劇烈喘息著,慢慢地,有鮮血從他面具下滲透出來,滴在地上。
大宮主森然道:「如此狼子野心,殺戮同門地人,豈能委以重任?!豈能留在宮中?!」
副宮主柔聲道:「大哥,你要是生氣,直接來找我罷了,何必對著一個孩子遷怒?」
大宮主甩開他的手,冷道:「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副宮主笑道:「我的膽子其實不大,從小到大都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哪裡比得上大哥你,瞞著這許多人,居然還穩穩當當地做著大宮主,人人都誇讚你,倘若他們知道你當年……」
他的話並沒說完,因為大宮主的目光冷若玄冰,定定望著他。雖然他不說話,但那種目光很明確地提醒他:如果說下去,他會毫不顧忌任何兄弟感情,出手對付他。副宮主於是一笑,輕道:「大哥,他走便走了,你又何苦將他帶回來。又要護著他,又要操心無支祁的事,你也太辛苦啦。」
大宮主嘿嘿兩聲,說道:「罷了,此等廢話如今說來還有什麼意思。你那裡當真沒有好人選嗎?」
副宮主聳肩道:「我選了若玉,可是你眼下把他給打傷了。」那語氣,竟似是在怪他。大宮主沉吟半晌,其實他原本就打算親自去陰間救人,這事交給任何一個別人,他都不會放心。他正要開口說出自己去的意思。忽見副宮主垂下眼睫,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這種模樣他很熟悉。大宮主始終認為一個人要做到對任何事都不動聲色,才能真正成功。所以他對副宮主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便因為他有個很大地弱點——只要他想騙人,出壞點子的時候,必定會垂下眼睫,做出一副無辜的模樣。
這一刻。他又垂下了眼睫,儼然是打著小算盤。大宮主到了嘴邊地話又吞了回去,轉念一想,隱約有些明白。他必定是趁著自己這次去陰間救人,要對司鳳不利。若玉作為一個小弟子,哪裡來的膽子刺殺司鳳?顯然是後面有人吩咐。
不錯,金翅鳥一族很難出現十二羽的血統,一般來說也只有十二羽的血統能當上宮主。他這個大宮主以後也是要把位子讓給禹司鳳的,因為他是除了他之外唯一擁有十二羽的金翅鳥。所以,先讓他去陰間九死一生。再趁他去陰間地這段時間將稚嫩地禹司鳳除掉,這樣宮主地寶座便穩穩地屬於他了。
會是他心中的策劃嗎?大宮主不動聲色地看著對面地中也有些猶豫不決。不、不,他應當不會這樣淺薄,他要的,應當不止這些……難不成,離澤宮最大的那個秘密,給他知道了?
他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然後說道:「嗯……人選問題我也要仔細想想。鑰匙先放你那裡吧,等我找齊了人選再說。此事籌劃了許多年,也不急在這一時了。越是到了關鍵時候,越要穩住。」
他轉身便走。陷入沉思中,連一旁禹司鳳若有所思的表情都沒注意到。禹司鳳遠遠跟著他走了幾步,忽然袖子被人一扯,副宮主貼著他的耳朵,笑吟吟地說道:「你欠我一個人情,我替你將情敵殺了。司鳳。你怎麼感謝我才好?」
禹司鳳猛然一愣。緊跟著立即反應過來。臉色登時煞白,不可思議地瞪著他。顫聲道:「你將敏言殺了?!」
副宮主哈哈大笑,冰冷的手指劃過他的臉頰,輕道:「你果然是個明白孩子,一說到情敵你立即明白是誰。不過在有些事情上,你怎麼又傻了?」
他指地是什麼?禹司鳳定定看著他,沒有說話。大宮主在前面喚他:「司鳳,走了。」他答應一聲,看了副宮主最後一眼,這才滿懷心事轉身走了。
到了晚上,大宮主突然說了一句話:「那小子沒死,你可以放心了。」十分沒頭沒腦,簡直不曉得他到底在說什麼,禹司鳳卻點了點頭,心中終於稍稍欣慰了一些,然而很快,他又陷入另外一種沉思,整晚都默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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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澤宮的作為,禹司鳳並不贊成,但也不想插手。眼下聚集在不周山那裡的人馬遭到全滅,短期內大宮主想顛覆所有修仙門派的心願不可能實現,更何況,宮裡還有個行事詭異的副宮主,有他的牽制,相信大宮主無法任性妄為。
當日在浮玉島,副宮主說的那番話,他一直在心頭反覆琢磨。他說大宮主年輕時曾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然而到底是怎樣的大錯,他言辭含糊,也分辨不出大概來,何況離澤宮鐵律如山,犯下重大過錯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執掌宮主之位——他忽而靈光一動,不對!歷代離澤宮只有一位正宮主,到了這一代才分成正副兩個,分管斗宮與金桂宮。難道說,老宮主也是因為大宮主犯過錯,所以才將至上地權力位置分成了兩個,好讓副宮主牽制他?
不錯,大宮主擁有珍貴無比的十二羽血統,他得到宮主的位置簡直是毫無懸念地,但正由於他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所以老宮主才在臨終前又任命了副宮主,很顯然是從另一方面表達他內心對大宮主繼位的不滿。
大宮主曾經究竟犯過什麼錯?
這個問題一旦從腦子裡蹦出來,他就再也無法抑制,流水般地想了下去。情人咒發作的時候,他痛不可當,但耳朵可沒昏迷,柳意歡和大宮主的對話他聽得很清楚,也因此產生了懷疑——他的親爹到底是誰?
大宮主曾說,他地娘早早死了,他爹是個惡男子,拋妻棄子,沒有想念地必要。但事實想必並非如此,很多事情,很多跡象,都讓他有一種了悟,大宮主與他地父親之間,有著某種聯繫。
難道說,大宮主也犯下和柳意歡當年同樣的錯誤,有了私生子?離澤宮許多弟子都有自己地家人,每年來宮裡探望他們,可禹司鳳從來不曉得家人是什麼,唯一對家鄉有的印象,便是一望無際的藍天,颯颯的風聲,他生命中第一次張開翅膀緩緩飛翔。
他曾和璇璣說過自己的家鄉,說的時候好不懷念傷感,但實際上家鄉是什麼樣的,他心底根本沒有任何具體印象,真正記事開始,他便已經在離澤宮了。
或許,大宮主真是他父親?那他娘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皓鳳的名字如此耳熟?為什麼他獨獨少了一年的回憶?
許多疑問令禹司鳳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直到天色濛濛亮,他才沉沉睡去,沒睡一會,只聽門吱呀一響,被人推了開來。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卻見大宮主站在床前,靜靜看著他,手裡還捧著一個打開的食盒,裡面藥氣氤氳,泛出一股濃香。
「師父……」禹司鳳低喚一聲,不明所以地從床上坐起。
大宮主看了他一會,才長歎一聲,將食盒往桌上一放,沉聲道:「司鳳,這是情人咒的解藥。早些喝了它,了卻我這樁心事,離澤宮才能放心交給你。」
禹司鳳不由微微一驚,急道:「師父!你怎麼……」
大宮主低聲道:「這情人咒的解藥成分甚是複雜,有幾味甚至不是凡間之物,所以珍貴無比,你莫要問東問西,先喝了再說。」
禹司鳳輕輕從食盒裡取出那碗藥,只見其色猶如湛藍的海水,清澈美麗,熱氣蒸騰氤氳,散發出一股極濃極甜的香味。他正欲送進口中,忽然起了疑心,手腕一停,抬頭問道:「師父先前不是說情人咒沒有解藥嗎?」
大宮主淡道:「世上不存在沒有解藥的毒咒,只不過要解毒,需要付出不同代價罷了。情人咒既然因情而生,這解藥自然是破除迷障,令你忘卻所有痛苦回憶的物事。你中了那姑娘的魔,用情既深且專,於是我一直顧慮著,怕你日後怪我,但如今時間不多了,正事要緊。你喝下解藥,我有事要交代。」
禹司鳳怔在那裡,心中百味交雜。原來不是沒有解藥,所謂的解藥,便是忘卻一切。喝下它,他便不會再為情所苦,心中沒有那個人,情人咒自然也煙消雲散。
只是,他如何能忘?
他緩緩將藥放下去,搖頭道:「我不能喝,不想忘。」
大宮主沉聲道:「你還在犯傻!是要我死也不放心你嗎?!」
禹司鳳大吃一驚,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大宮主低聲道:「自古以來,權力之爭最為可怕。昔日老宮主恨我違背鐵律,故將宮主拆成一正一副,用以壓制我。如今大事將成,我必須親自去陰間一趟,這一去離澤宮便無人護你,你情人咒纏身,難免令我掛心。司鳳,你聽好,離澤宮絕不能交給副宮主!就算我這一去失敗了,你也莫要傷心,替我守好離澤宮!宮主的位置是你的,誰也別想染指!」
一席話說完,屋內陷入死寂。良久良久,禹司鳳蒼白著臉,將手指一扣,略帶疲憊地輕道:「師父太過厚愛,弟子感激不盡……只是有一事弟子心中不明,請師父告知……當年你犯的戒律,莫非是與柳大哥一樣的?……爹?」
最後那一聲爹輕描淡寫地叫出來,砸在大宮主耳朵裡,卻不亞於石破天驚,雙手劇烈一抖,將桌上的食盒狠狠揮倒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