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公寓 第一部分 第二十四天(3)
    瞬間,眼前掠過一道異樣的光影,我立刻感到心頭一陣狂跳。是的,我終於看清楚了,她手裡拿著一支笛子。

    那點幽暗搖曳的燭光,照亮了這支中國式的竹笛,它大約有四十厘米長,笛管塗著棕黃色的漆,笛孔之間鑲著紫紅色絲線,膜孔還貼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笛膜。

    我知道它來自何方。

    小倩咬著嘴唇說:「剛才,我在整理櫃子裡的東西時,發現了你藏在櫃子最裡層的盒子,我好奇地把盒子打開來一看,才發現裡面是這支笛子。」

    然後,她輕輕地撫摸著笛管,把它放到臉頰上碰了碰,似乎是久已相識的老朋友了。我顫抖著問:「你認識這支笛子?」

    但小倩並不回答,她將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

    笛管是那樣冰涼,一陣寒意立刻滲入了我的皮膚,彷彿又感受到了荒村那個寒冷的冬夜。我盯著那點燭光,在跳動的火苗裡,我似乎看到了進士第的煤油燈光,看到了歐陽先生那消瘦蒼白的臉。於是,在短短幾秒鐘之內,我把那一切都回憶起來了。是的,這是一段被遺漏了的記憶,是荒村留給我最後的紀念。

    好了,現在是說出來的時候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小倩,這支笛子來自荒村,是歐陽先生親手交給我的。」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把這支笛子交給你?」

    「那是好幾個月前,當我決定要離開荒村,在進士第向歐陽先生告辭的時候。當時,他一下子變得非常傷感,他說他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兒小枝,時刻都希望小枝能回到他身邊,為此他願意犧牲一切。忽然,歐陽先生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支笛子,將它交到了我的手裡。他請我帶著著這支笛子,回到上海尋找他的女兒小枝。而小枝只要看到這支笛子,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回到荒村的故鄉來。」

    說完這些話後,我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吐出了心中最後隱藏的石頭。然而,小倩的眼神在燭光掩映下,卻顯得更加異樣了:「你找到小枝了嗎?」

    「我好像對你說過的,我找到了小枝就讀的大學,他們告訴我小枝在一年多以前,就因為一次地鐵事故而死了。我感到很傷心,便把這支笛子收藏了起來,一直放在我的箱底,不知怎麼把它帶到了這裡。」

    此刻,小倩的眼睛裡閃爍著一股寒光,使我感到不寒而慄,她冷冷地問道:「你會吹笛子嗎?」

    「我會那麼一點點。」

    「那請為我吹一首曲子吧。」

    我忽然愣了一下,已經很久都沒有吹過笛子了,我緩緩地將笛子舉到唇邊,不過笛膜還是完好無損的。

    停頓了片刻之後,我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先在胸腔裡醞釀了幾秒鐘,便從嘴唇灌進了笛孔裡。瞬間,笛管裡飄出了《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旋律,那悠揚而緩慢的音符,在這狹小的房間裡飄蕩著,很快就充滿了整座荒村公寓。

    這黑夜中的笛聲也刺激著小倩,她那雙睜大著的眼睛不再露出詭異,而是充滿了悲傷的目光,似乎笛聲正為她傾訴某個傷心的故事。我想這笛聲也一定飄上了夜空,飄過四周空曠的廢墟,一直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幾百公里外的荒村能否聽到?

    當一曲終了時,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整個身心都在笛聲之中,許久才回過神來。而小倩也已閉上了眼睛,似乎笛聲觸及到了她內心最隱秘的那根鉉。

    我放下笛子,輕輕抓住了她的肩膀說:「你怎麼了?睜開眼睛啊。」

    小倩的嘴唇顫抖著,似乎靈魂已經隨笛聲而飛出軀殼。終於,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幽幽地直視著我,這副樣子讓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我認識小枝。」

    她用喉嚨深處的氣聲說出了這句話。

    瞬間,我像是被這句話擊中了似的,立刻搖了搖頭說:「不可能,你不可能認識小枝的,她不是早就死了嗎?」

    「不,小枝沒有死。」小倩的眼神變得異常詭異,而語氣也冷靜地讓人害怕,「她一直都活著,活在地下鐵中。」

    「小枝活在地鐵裡?不,她是死在地鐵裡的。」

    燭火又是一陣搖晃,小倩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再加上那副奇怪的眼神,簡直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直視著我的眼睛,幽幽地說:「你還不明白嗎?小枝是不會死的,她一直都在地鐵車廂裡,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留著披肩的黑髮,髮絲裡散著一股淡淡的暗香。她有時拉著扶手,站在靠窗的位置,當地鐵在黑暗的隧道疾駛時,車廂裡柔和的光線灑在她臉上,這張白皙的臉龐會映在車窗上。此刻,除了小枝自己以外,沒人會注意到那張臉的存在。她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臉,在車窗上時隱時現,那眼睛那嘴唇都是那樣迷人,就像從聊齋故事裡走出來的女主角。」

    我顫慄著聽著小倩的話,眼前似乎浮現起了她描述的那一幕幕場景。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似曾相似了,我似乎也經歷過那樣奇特的體驗。是的,當我站在地鐵車廂裡時,小枝就站在我的身後,她靜靜地看著車窗裡映出的臉龐,時而是我的臉,時而又是她的臉,宛如一場夢幻

    「別說了」剎那間,我打斷了她的話。

    「不,你讓我說下去。」小倩彷彿已失去了神智,完全進入了被催眠的狀態,似乎回憶已是她唯一的慾望了,「小枝一直在地鐵車廂,佇立、徘徊、等待她在等待哪一個人呢?是的,有時她會發現那個人的存在,這個年輕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前,低垂眼簾看著車窗裡映出的自己。他看上去略微有些疲倦,或許是因為昨夜未完成小說而使他煩惱。有時他的目光會與小枝撞到一起,然而他卻看不到小枝,他們甚至已經在擁擠的車廂裡面對面了,眼睛只相隔幾厘米的距離。可惜,他還是看不到小枝,但小枝卻已經從他的眼睛裡愛上了他。」

    「那個人是誰?」我已經隱隱猜到了,但卻不敢讓自己相信。

    但小倩已經聽不到我的聲音了,她自言自語地說下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鐵中,小枝一直跟在那個男子身後,他坐到哪一站,她也跟到哪一站。有時她會跟著他走出車廂,在空曠的站台上徘徊。他喜歡去一家地鐵中的書店,而她也跟著他步入書店。在書店裡擺放著這個男子寫的書,他常會來看看自己的書賣得如何。而她也會在書架間漫步,在四周無人的時刻,悄悄翻動他寫的書。當夜晚地鐵停止運營,書店下班關門以後,她就會獨自留在書架前,徹夜閱讀那男子寫的小說。無數個這樣的夜晚過去,小枝常常被他的文字所感動,有時會悄悄地流下眼淚,在書本的扉頁上留下一滴暈紅的眼淚。」

    在這淒涼的夏夜,燭光掩映的斗室內,小倩委婉敘述著一個憂傷的故事,彷彿被某個幽靈附體了一般。

    淚水悄悄地從小倩臉頰滑落,在燭火下發出晶瑩的反光,她含著嘴角的淚珠說:「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家地鐵的書店裡,看到了他在《萌芽》雜誌上發表的小說,那是一部關於荒村的小說,男主人公深深地愛上了已化為幽靈的小枝。雖然,那只是一篇虛構的小說,但小枝的內心卻感到了深深的悲傷,她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然而他卻只能在小說裡尋找對方的幻影。不,小枝一定要讓他見到自己,使他在小說中虛構的感情,成為現實中的愛。」

    此時,我已被小倩深深地打動了,情不自禁地問道:「他見到小枝了嗎?」

    小倩忽然睜大了眼睛,她盯著我說:「當然,他當然見到小枝了,而且還彼此相愛了。」

    沉默,燭光下的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不,我不敢相信她剛才說的話,那究竟是小倩的臆想,還是真的幽靈的自述?我緩緩伸出手,為她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她的淚珠是那樣溫熱,如果放到嘴裡一定是苦澀的。

    小倩終於閉上了眼睛,像是渾身虛脫了那樣倒在床上,嘴裡卻喃喃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我也不住倒在床邊,耳邊總迴響著小倩剛才說的那些話。然後,我吹滅了蠟燭,上三樓睡覺去了。

    這一晚,我終於夢到了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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