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公寓 第一部分 第二十三天(3)
    我尷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說話了。可是,為什麼是在今天告訴我,難道這一切都是命運給我開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麼是懷孕,也知道我將要成為母親了,但是我說不清楚,只是在那個瞬間,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

    清遠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興極了,婆婆也終於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說個不停。可她那張充滿皺紋的臉,就像來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裡嘮叨著浙東方言,我幾乎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感覺就像是在向我唸咒語似的。

    他們對我折騰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閒,坐在書房裡寫下這些字。我想現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種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發芽了,他(她)會漸漸地長大,然後離開母體,他(她)會像誰呢?是我還是清遠?

    我輕輕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筆吧。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舉行舞會。

    在兩天前知道我懷孕以後,清遠決定要風光地慶祝一番,他邀請了生意場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舉行一場舞會。

    入夜以後,所有的賓客都來了,荒村公寓所有的傭人都忙碌了起來,把大廳佈置得富麗堂皇。清遠拉著我來到了大廳中央,向大家宣佈了他即將做父親的喜訊,在眾人或羨慕或嫉妒的掌聲中,留聲機裡放出了音樂舞會開始了。

    清遠一向是舞場上的高手,據說他的舞姿迷倒過不少女子。我原本並不怎麼會跳舞,在認識清遠以後,他就經常帶著我上百樂門、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調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過,在嫁入歐陽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跳舞了,至於清遠是否在外面和別的女人跳舞,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隨著那《花樣的年華》響起,清遠摟著我翩翩起舞,音樂牽引著我的腳步,將那早已遺忘的節拍又拾了回來。天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他的有力的大手摟著我的腰肢,我輕輕地把頭伏在他肩膀上,感覺就像一隻入港的小舟。

    周圍那些跳舞的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我們已成為了舞會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麼舞會皇后,我只想做清遠唯一所愛的女子,我重新抬起頭看著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裡,分明是歉疚和報償。是的,半年來我對他充滿了怨恨,他的徹夜不歸,他的不聞不問,他身上沾染的外邊的脂粉氣,現在都一消而散了。清遠,你可曾聽到我心裡的話,不管你做過什麼,我都已經原諒你了。

    是的,我們會成為美滿的夫妻的,我們會生下許多孩子,荒村公寓將不再清冷孤寂,而將變得生機勃勃。

    民國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陰

    前幾天我在日記裡說過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鄉下,那是一個叫荒村的地方,據說在那裡還有一間叫進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黃昏時分,公公婆婆終於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似乎從老家帶回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裝在一個大皮箱子裡。他們看著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只能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開始臃腫了,但我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因為我的孩子越來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遠一直在竊竊私語,好像在瞞著我商量什麼重要的事情,我隱隱有些可怕的預感。整個晚上都躲在房間裡不出來,將近子夜十二點鐘還不敢睡覺。這時,清遠卻把我拉了出來,將我帶到了一個空房間裡。公公婆婆也在這裡等著我,他們把門緊緊地鎖上,讓我躺到房間中央的桌子上。我對這氣氛感到很害怕,實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來訓斥了我幾句。最後在清遠的懇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臨產的孕婦那樣。

    公公打開了從鄉下帶來的大皮箱,拿出了一個似乎是玉製的小盒子。然後,清遠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個圓環似的東西。清遠渾身顫抖著說:「這就是玉指環嗎?」

    婆婆點了點頭說:「快點進行吧,總要走到這一步的。」

    清遠緩緩走到我身邊,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環也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它是青綠色的玉器,在側面有著一塊醒目的紅色污點,在燈光下發出某種奇異的反光。我立刻掙扎了起來,但被清遠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裡似乎含著淚花,輕聲地說:「若雲,放心吧,你不會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著自己左手的無名指,被清遠握得不能動彈了。然後,他將那枚玉指環,緩緩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環冰涼冰涼地,立刻像是一隻箍似的,緊緊地「握」住我的無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覺立刻傳遍全身。瞬間,我感到腹中胎兒輕輕叫了一聲,於是我也哭泣著喊了出來。但清遠死死地按著我,手指上的感覺使我渾身無力,再也無法反抗了。

    在朦朧的燈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那張殭屍般蒼老的臉,對著我的眼睛搖晃了幾下。然後,我聽到他的口中傳出了一陣奇怪的話,那簡直就不是人類的聲音,就像是在念著某種咒語似的,連續不斷地對著我的耳朵。這聲音具有特別的節奏,像是一種古老的歌謠,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書上所說的,在某些施行巫術地方的巫歌。不,這可怕的古老聲音,分明要奪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拚命地掙扎,但身上卻沒有一點力氣,只能嗚嗚地流著眼淚。

    在晃動的光影中,我看到清遠和婆婆圍在我身邊轉圈,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嘴裡都在唸唸有詞。眼前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的,我漸漸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到了我覺得自己彷彿被抓到了某個部落裡,被捆綁著供奉在桌子上,這些野人們圍著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將成為可憐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覺,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今天早上了,我發覺自己躺在臥室裡,清遠正焦急地看著我。我揉了揉眼睛問:「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們把我放在桌子上,圍著我跳舞唱歌」

    清遠只能尷尬地說:「是嗎?既然是一個夢,就不要太擔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東西,我舉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環正赫然戴在我的無名指上。我尖叫了起來:「這是什麼東西?夢中的玉指環怎麼會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遠已經無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環拔出去,但無論我怎麼用力,玉指環卻始終牢牢地套在手指上,並且套得越來越緊,讓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種方法要把玉指環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再也無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問著清遠,可他卻苦笑著不願回答。我又大著膽子去問公公婆婆,他們卻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著我,說昨晚只是歐陽家的習俗而已,是為了給孕婦母子祈禱平安。至於那枚神奇的玉指環,他們卻沒有告訴我原因。

    現在,我躲在書房裡寫這頁日記,我確信昨天半夜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並沒有做惡夢不,這比惡夢更可怕,他們圍著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還給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環,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來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幹什麼?他們歐陽家究竟是什麼人呢?直到這時,我撫摸著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這是一個錯誤,從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不,我該怎麼辦呢?

    民國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多雲

    我見到了鬼。

    昨天,清遠又是徹夜不歸,公公婆婆也回鄉下老家去,我一個人睡在三樓。半夜裡忽然感到手指一陣疼痛,原來那枚玉指環嵌進了我的肉裡。我緊緊地揉著左手無名指,卻發現走廊裡的燈亮了。我忍著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間,卻發現那不是電燈的光線,而是一種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樓梯口一個黑色的背影。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清遠。」

    但那個背影卻沒有任何反應,我著急地跑了過去,但那人影卻走下了樓梯。奇怪的是,那線白光始終照射著那個背影,而周圍都是一片昏暗。我緩緩地跟著背影來到了二樓,才看清了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遠。那男人露出了一隻慘白的手,推開了一扇房門。我也跟著走到了門口,卻看到房間裡吊著幾個死人!

    我嚇得差點尖叫起來,但嘴裡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恐懼也使我幾乎忘記手指上的疼痛。此時,我終於看清了那個男人,原來是一個洋人,蒼白的皮膚,栗色的頭髮,灰色的眼睛,大約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更讓我恐懼的是,房間裡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個女人和三個小孩,她們柔軟的身體懸在半空中蕩來蕩去,長長的頭髮披散下來,遮擋住了半邊臉龐,赤著的腳板直直地繃著,看來她們都已經斷氣了。

    外國男人看著眼前這一幕,也絕望地大叫起來,可奇怪的是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見他張大著嘴巴,不知在嚷些什麼。也許,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兒吧?我想任何人到了這種處境都會發瘋的,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只能大聲地叫喊了起來,但那個男人卻沒有絲毫反應。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後將一根懸空的帶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線照亮了他的臉,那副表情是那樣奇特,嘴角甚至還有一絲微笑,似乎是一種生命的解脫。然後,他一腳踢開了椅子,吊著的帶子勒緊了他的脖子,整個身體都懸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雙腳亂蹬起來,表情也痛苦萬分,雙手卻無力地晃著,難道他對上吊後悔了?

    就在這時,一片刺眼的光線從頭頂亮起,立刻使我閉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睜開眼睛時,眼前的一切卻都改變了那幾個吊死的洋人都不見了,房間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幾個女傭跑了進來,她們驚慌失措地圍著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間裡確實沒有什麼外國人,那幾根上吊繩子也不存在了,只有頭頂一根橫樑穿過。女傭們說她們剛才聽到了我的慘叫,於是就衝上來打開了電燈,就發現我極度驚恐地站在這裡。

    但我還是不能接受,向她們述說剛才所見的恐怖一幕,女傭們都搖了搖頭,從她們相互間的表情來看,大概是以為我發瘋了吧?

    這時一個年紀大的女傭想了起來,她曾聽說在好幾年前,這棟房子裡住著一戶法國人。日本軍隊佔領上海租界以後,要把歐洲人都送進集中營,幾個日本兵衝進這房子,蹂躪了這戶法國人的妻女。於是,這戶人家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樓的房間裡上吊自殺了。

    天哪,我見到了鬼?

    是的,剛才我見到了這家法國人,見到了他們上吊自殺的那一幕。可為什麼只有我會見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環,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儀式,想起了公公婆婆殭屍般的臉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許這荒村公寓本來就是一個鬼宅?

    今天的日記就寫到這兒吧。

    民國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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