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女孩天生對衣櫥情有獨鍾,她立刻跑到了衣櫥邊。在手電的燈光下,她緩緩打開了衣櫥的大門,一股霉味讓我們都扭過了頭。
片刻之後,電光照亮了衣櫥裡面,小倩突然尖叫了起來:「有死人!」
我立刻緊緊抓住她說:「不,裡面是吊著的衣服。」
「什麼?」小倩總算回過了神來,仔細地往衣櫥裡看了看,在昏暗的手電光線下,那幾件黑色大衣看起來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去,摸了摸一件顯眼的旗袍,絲綢都已經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邊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當時來說該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麼,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裡面似乎藏著什麼東西。她立刻把手伸進了口袋,那個口袋看起來非常大,幾乎吞沒了她小半條手臂。
她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筆記本。
手電的光線照射在筆記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著它,顯得異常激動,她興奮地說:「你看,這是什麼?」
「藏在大衣口袋裡的筆記本?」
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應該是五十多年前的產品了。我將筆記本輕輕地翻開,在扉頁上出現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荒村公寓日記
這行字下面還有落款若雲。
「天哪!這是當年若雲留下的日記。」小倩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她伸手輕撫著扉頁,觸摸著若雲用黑色鋼筆留下的字跡,「她居然把日記藏在衣櫥裡,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也許本來就不是她藏的。」這時我和日記本合上了,我略帶緊張地說,「在閣樓裡實在不方便,我們到二樓的房間裡慢慢看吧。」
小倩也點了點頭,於是我們帶著這本日記本,從扶梯爬下離開了閣樓。
我們匆匆回到二樓的房間,用手電實在是太彆扭了,我又重新點上了一根蠟燭。當燭火重新照亮房間時,我和小倩都長出了一口氣,好像又回到了人間。
終於,我們一起翻開了這本若雲的《荒村公寓日記》,卻發覺內頁裡缺損了很多,有許多頁被齊根撕掉了,這樣就使得日記殘缺不全了。我數了數剩下有字的頁數,總共是二十幾頁。
不過,日記的第一頁卻完好地保留著,在頁首寫著日期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記是按照當時的習慣,豎直排列從右向左書寫的,一個個漂亮漢字顯現在我們眼前。
在這荒村公寓的黑夜裡,搖曳的燭火映紅了泛黃的紙頁,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彷彿真的聽到若雲在說話似的,一齊默念著《荒村公寓日記》的第一天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晴
今天,是這本日記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對,昨天是我的結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說女人出嫁時是最美麗的,當昨天我披上潔白的婚紗,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時,我幾乎以為那是一個陌生人了是的,鏡子裡的她是那樣年輕,那樣純潔,婚紗如雪一樣覆蓋著她的身體,然而,那是我嗎?我搖了搖頭,鏡子裡的她也搖了搖頭,我輕聲地說話,鏡子裡的她也嚅動著嘴唇。我不敢想像,從今天起我就要變成她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歐陽家的汽車等在我家樓下,媽媽陪著我下了樓,幾個女孩幫我托著婚紗,將我擠進了汽車裡。汽車到了荒村公寓,只聽到鞭炮響個不停,許多人圍著我進了歐陽家,我一直都低著頭,甚至都沒看清這棟房子是什麼樣。大廳裡早就佈置好了一切,清遠穿著一身筆挺的西服,正微笑著等待著我。他看上去是那樣英姿勃勃,目光裡透著自信的微笑,因為從這天起他將成為我的丈夫。
清遠的父母威嚴地坐在正中,雖然他們早已審查過我這兒媳了,但還是一絲不苟地注視著我。我就像個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們家約定的步驟,完成了婚禮的所有儀式。酒宴上來了很多人,嘈雜的人聲使我什麼聽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場夢。一直鬧到很晚,清遠才拉著我進了三樓的洞房,我早已經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這就是我的婚禮。第二天,清遠拉著我給公婆請安,然後陪著我過了一天。現在,趁著他去樓下的空檔,我躲在書房裡寫下這頁日記。
從今天起,我將在這本日記本中,記錄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隱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見到她。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陰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遠的父母住在二樓,每天上午清遠都會帶我去向他們請安,他說這是歐陽家一貫的規矩。公公婆婆的年齡都很大了,而清遠則是他們的唯一的兒子,也是歐陽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我想老爺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愛自己的獨子吧,所以他們也一定會很愛我的吧。
今天起清遠就回公司上班了,歐陽家在上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專門從事從美國進口各種貴重商品。老爺和太太年紀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遠一人管理,所以他總是忙得焦頭爛額。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依然沒有回家,我獨自坐在書房裡,呆呆地寫著日記。清遠曾經答應過我,在結婚以後我依然可以去銀行上班,但現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們說歐陽家的媳婦必須要留在家裡。清遠不能違背父母的意願,終於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頭。
雖然只過去了十天,但感覺就像過了好幾年似的。這就是新婚的滋味嗎?一輩子都回憶不盡?會不會是這棟房子的原因呢?有時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樓梯上,心裡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能聽到什麼聲音,停下腳步來側耳傾聽,卻又什麼都聽不到了。哎,會不會是新娘子們都會有的多疑心呢?
是的,說實話我有些怕公公,他穿著的衣服和說話的聲音,都讓我隱隱感到害怕。清遠總是在安慰著我,說歐陽家來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風俗。算了吧,只有面對清遠時我才會感到開心,可今晚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陰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難得出門一次,安息路邊的洋房大多掛起了綵燈,原來明天就是聖誕節了。自然,那些掛燈的人家都是外國人,歐陽家是絕不會過洋人的節日的。但是,清遠已經答應我了,今晚他會早點回家,與我一起吃頓晚飯的。
但是,清遠卻又一次爽約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飯,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我幾乎什麼都沒吃,就跑到大廳隔壁彈鋼琴去了。對了,這架鋼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妝,每當我煩惱的時候,就會坐在鋼琴前彈奏李斯特的曲子。鋼琴彈著彈著,我的眼淚就悄悄落了下來,我只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淚。不,他不會忘記今天這個日子的,因為今天是我們相識一週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還在中國銀行辦公室做秘書。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們都紛紛提前回家了,只有我還在打著一份文件。忽然,我發現有一雙眼睛正盯著我,緩緩抬起頭,卻看到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他就是我的清遠。原來他已經這樣看了我許久了,我問他有什麼事,他卻搔搔頭問經理辦公室在哪裡。從此以後,他每天下午都會來銀行辦公室,應該由財務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有與我說話的機會。他每次和我談話,都會扯到許多別的事,在辦公室一談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實在不好意思趕他走。後來,他就請我到外邊去談了,先是去咖啡廳、餐館,然後是電影院、公園。大家很快都知道了這個秘密歐陽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們也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而我的心裡則忐忑不安,不知該如何面對清遠,這個男人是如此出色,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擁有一棟三層樓的洋房。我知道有許多女子暗中爭奪著他,但他卻一個都看不上,唯獨只愛上了我一個。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對我情有獨鍾,或許是因為我的眼睛吧,他說過我的眼睛裡有一種穿透時空的美麗。
最終,我被清遠征服了。在他那灼熱的感情面前,我想他應該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們全家的人都為我感到高興,銀行裡的女同事們則暗暗地嫉妒。於是,在七月的一個炎熱夜晚,羅宋大飯店的眾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這就是我們相識相戀的經過,然後就是我們的婚姻了。在這整整一年的時間裡,我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但我又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改變了什麼,或許就像一隻鳥兒,只是從一隻籠子,換到了另一隻籠子。
彈完鋼琴,我回到了樓上的書房裡,呆呆地看著張愛玲的《傳奇》,這本書我已經看了二十遍了,也許還要再看個二十遍吧。
剛才,我接到了清遠打來的電話,他說今晚有重要的應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話都沒有回答,輕輕地掛上電話,繼續寫我的日記。
聖誕快樂,我親愛的朋友。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一日小雨
記得過去在銀行上班的時候,辦公室裡有個外籍職員,在每年4月1日都會搞出許多惡作劇,不是說某個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獎,就是說第三次世界大戰昨晚開打了,原來4月1日是外國人的愚人節。
今天,就是4月1日。
醫生是下午來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緊張,清遠也很難得的提前回家了。仔細地檢查完畢後,醫生非常鄭重地告訴我我懷孕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忽然,我輕聲地問:「對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給我開愚人節的玩笑吧?」
醫生傻乎乎地回答:「對不起,太太,什麼叫愚人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