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傳 正文 第十四章
    夜已將去,寒風更酷,這一聲冷笑之中,更是充滿了森寒之意。

    裴玨、那飛虹、袁瀘珍驀地一驚,暴喝一聲!

    「誰!」

    只聽黑暗中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知過能改,尚屬可教,你若妄施毒計,此刻還有命麼?」

    語聲激盪,激盪於凜冽的寒風中,亦不知是遠是近,彷彿是在他們耳畔的聲音,但庭院十丈以內哪有「人影?單掌一穿,人隨身起,刷地橫飛三丈,腳尖一踏積雪的枯枝,倏然三個起落,便已掠在這一片庭院之外。風吹四野,積雪淒迷,無邊的靜寂,沉重地籠罩大地,生像是終古以來便沒有人跡。裴玨極目四顧,引吭大喊道:「師傅!老前輩……」

    高亢的呼聲,震得枯枝上的積雪,有如山巔的亂雲般四下飛落,一隻孤宿的寒鳥悲鳴一聲,振翼飛起,霎眼便沒入黑暗中。

    裴玨呆呆地愣了半響,長歎一聲,掠回庭院,但見袁瀘珍一雙明亮的眼睛,正滿含著仰慕與熱望,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七巧追魂」那飛虹雙手垂膝,木立當地,面容蒼白,目瞪口呆,滿額俱是黃豆般大小的汗珠。

    裴玨微微一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弟真該恭喜那兄……」

    袁瀘珍忽然嬌笑一聲,道:「從今以後,想必你睡覺也可睡得安穩些了。」

    「七巧追魂」那飛虹伸手一抹額上冷汗,心房卻仍然在砰砰跳動,他心中正在暗中自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忽然仰天大笑數聲,朗聲道:「想不到為善畢竟比作惡愉快得多!」

    他出身草莽,自然不知道他自己所說出的這句簡簡單單的話中,包含著多麼不簡單的哲理。

    裴玨暗歎忖道:「他不知經歷了多少失眠的夜晚,負擔過多少良心的痛苦,才能說出這句平凡而又極不平凡的話來,但願世上的作惡之徒,此刻都能站在這裡,聽聽他這一句自心底說的話。」

    三人目光交流,但覺這寒冷而寂寞的庭院,此刻突然變得溫暖而充實起來,因為這庭院之中,此刻正充實著善良的人性。

    漢口城內的夜街,此刻卻仍然是寒冷而寂寞的。

    雖然有許多勁裝佩刃的大漢,以沉重的皮靴,不斷地踩著地上的積雪,巡視著江岸邊的鏢車。

    雖然有許多好奇而好酒的人們,為了探測這一場必生的暴風雨的開端,仍留戀在貪利的酒店裡,作通宵之飲。

    但是,四下的寒冷與寂寞,卻仍是那麼沉重,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

    偶而有一聲爆發的狂笑,劃破了黑暗的岑寂,但無論多少聲狂笑,卻都劃不開人們心中的沉重。

    忽然,街的那頭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呼!

    不知有多少人,立刻狂奔到慘呼之聲發出的地方,但見慘白的雪地上,流落著一灘鮮血。

    鮮紅的血跡外,一個「飛龍鏢局」的手下,四肢分展,仰臥在沉鬱的蒼穹下,滿面俱是驚懼與恐怖,目光空洞地凝視著無星無月的蒼穹。

    一柄雪亮的匕首,斜插在他堅實的胸膛上,鮮血,在如此寒冷的夜晚,雖然僅剎那之間便已和地面上的驚懼與恐怖一起凝結了,從此刻直到永遠,卻再也無法再融合化解的開。

    「戰神手已開始行動了!」

    興奮而緊張的呼聲,一聲接著一聲,在寒冷的夜街上散著。

    又是一聲慘呼,在長街的另一頭爆發出來。

    八匹長腳健馬,突地自街旁的一間大宅中衝出,當頭兩人,手持號角,響起一連串震耳的悲鳴!

    號角不斷,健馬開始在黑暗的城市,陰暗的角落裡奔馳。

    隨著急這的馬蹄聲,一個中氣極足,語聲嘹亮的漢子,引吭大喝道:「凡屬『飛龍』旗下的兄弟,一起聚集在長江渡頭,不得分散!」

    這呼聲也是一聲接著一聲,響遍了黑暗的城市。

    整個的城市,卻已大亂了,失去了寧靜,也失去了治安。

    雖然有一些帶刀的官差,無可奈何地四處巡查著,但他們的眼睛,此刻卻已似看不到刀光與鮮血。

    他們只將這一切當作一場瘟疫——瘟疫,是人力難以抵擋的,但瘟疫,卻總有離去的一天。

    但慘呼之聲,仍然不斷,有時在東,有時在西。一個醉後的漢子,踏音踉蹌的腳步,去尋個方便,不幸他腰旁插著的一柄無鞘的尖刀,更不幸那八匹健馬此刻恰巧在他身旁奔馳而過。

    於是,健馬上的騎士暴叱一聲,刀光一閃。

    踉蹌的醉漢只覺頭上一陣涼的麻木,便可憐又可恥地在雪地上,任憑奔騰的馬蹄,在他身上踏過。

    風更急……

    一艘烏篷的江船,自黑暗中渡江而來,停泊在一處荒涼的岸邊。

    船未到岸,船上便有數條黑影,橫飛而下,腳步不停,霎眼間便沒入黑暗裡,像是詭秘的幽靈一般。

    他們是誰?

    五匹健馬,湧出一輛烏篷大車,自黑暗中衝出,狂奔過夜城中的長街,當頭一人,白髮白髯,目光如刀,顧盼生威。

    不知是誰,在街旁發出一聲驚呼!

    「龍形八掌來了!」

    呼聲未落,已有一隻結實的手掌,掩住他的嘴唇,將他無助地拖在屋簷後絕望的陰影裡。

    於是再沒有驚呼!

    車馬停在街旁那一座大宅旁,大門前本來掛著的一方橫匾:「飛龍支局!」

    此刻早已不知在何時被人摘落了下來。當頭馬上的「龍形八掌」檀明,肩頭微聳,便已躍上馬鞍。

    他輕輕一步,掠到車前,沉聲道:「琪兒,下來。」

    車簾一掀,面色蒼白,目光散漫的檀文琪,茫然走了出來小她面上一無表情,就連她明亮的秋波,都已失去了神采。

    她茫然踩過與她面一般慘白的雪地,走入那一棟大宅,對她身旁的爹爹,竟連看也沒有看上一眼。「龍形八掌」檀明目光一陣黯然,長歎一聲,隨著她走入宅門。

    烏漆的宅門,砰地一聲,重重關起,截斷了人們的目光,但卻截不斷無數人口中的耳語,「『龍形八掌』到了!」……··「『龍形八掌』到了!」……

    天色,變得更沉重了,也不知距離黎明還有多遠、陰沉的大宅中,立刻亮起了無數盞燈火。

    但紛亂的腳步聲,卻是輕微的,「龍形八掌」檀明面沉如冰,匆匆走人了西面的一問跨院。

    他一步方才邁入院門,廂房中便已響起了一陣低叱!

    「誰?」

    檀明乾咳一聲,廂房中燈火剔亮,未御衣履的「東方五劍」,一起迎出了門外,東方鐵微微一笑道:「檀大叔怎地乘夜趕來了?」

    「龍形八掌」檀明沉重的面上,立刻擠出一絲笑容,沉聲道:「昨日已應在此等候賢侄們大駕,一步來遲,卻叫你們無端受到了許多狂徒的胡言亂語。」

    凍方鐵哈哈一笑,道:「檀大叔的消息倒靈通得很。」

    笑聲中他們一起人了廂房,但這笑聲是否俱是真心發出來的呢?

    個個心不在焉的寒暄數語,「龍形八掌」檀明突然長歎一聲,將話頭轉入正題,緩緩說道:「年前承蒙賢侄們不棄,而有招親之意,但老夫那時只覺小女年紀太輕,又恐高攀不上,是以未敢倉促決定。」

    東方湖微微一笑,似乎想說什麼,卻被大哥扯衣角,截住了他的話頭。

    「龍形八掌」目光一轉,亦不知有沒有看見,接口道:「但自從『浪莽山莊』以後,小女得蒙震世兄大力維護之後,想不到對震世兄……唉,竟已動了癡心。」

    東方震面容僵木,一無表情。

    東方鐵含笑道:「三弟當真有福了。」

    「龍形八掌」雙眉一展,道:「老夫人生闖蕩江湖,只得此女,是以……唉!既是她心裡願意,老夫也只得厚顏來向世兄們重提舊議。」

    他似乎特別強調「重提舊議」四字,表示這門親事無論如何總是你們自己先提出來的。

    東方兄弟對望一眼,「龍形八掌」又道:「只是……唉,老夫門戶太低,不知是否高攀得上?」

    東方震面上仍是毫無表情,亦無口避之意。

    東方鐵微微一笑道:「檀大叔名滿天下,領袖武林,十年來江湖英雄,從未有一人之聲名能與檀大叔相坪。檀大叔若是再說門戶太低,小侄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龍形八掌」捋鬚一笑,道:「賢侄過譽了……如此說來,不知震兄身邊可曾帶得有文定之物?」

    東方鐵截口道:「不過……」

    「龍形八掌」忍不住面色一變,道:「什麼?」

    東方鐵國光一閃,微笑道:「檀大叔不嫌今夜倉促了些?這是三弟終身之喜,我兄弟無論如何也該為他做得鄭重些才是。」

    「龍形八掌」目光轉動,心念亦在轉動,緩緩道:「此……事……說……來雖然不錯,但此刻事態非常,凡事只好從權,好在你我俱是武林中人,也不必來拘這些虛禮……哈哈,你說是麼?」

    他一面思索,一面說話,是以開頭四字,說得極慢,但心念一定,言語便滔滔不絕而出。

    東方江故作不懂,道:「事態非常?」

    「龍形八掌」心念又自數轉,長歎一聲,道:「不瞞賢侄們說,我『飛龍鏢局』,今日實已遇著了勁敵,老夫只此一女,總要她先有了歸宿,才能放心。」

    東方鐵緩緩點了點頭,道:「檀大叔愛女心切,此話也有道理。」

    他生性謙恭仁厚,言語自也十分有札。

    東方湖突地劍眉一揚,沉聲道:「近日聽得武林傳言,說是檀大叔與十八年前那一段無頭公案有些關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年少氣盛,心中若有事情,便再也留不住。

    「龍形八掌」面色又自微微一變,突地仰天狂笑道:「草莽匹夫的惡意中傷,老夫從未放在心上,賢侄們卻信以為真了麼?」

    東方江,東方湖對望一眼,東方鐵搶口笑道:「檀大叔遊俠江湖,少不得要結下許多仇家,五弟,你怎能——」「龍形八掌」笑道:「湖世兄熱血直腸,正是我少年時的心性,我怎會怪他?」

    他目光一轉,筆直地望向東方震,口中向東方鐵道:「鐵世兄,長兄為父,古有名訓,今日之事,若是鐵世兄一口承擔下來,想必老爺子……」

    語聲未了,突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自外奔來,「龍形八掌」濃眉一揚,長身而起,怒叱道:「什麼事?」

    只見「八卦掌」柳輝垂首肅立在廳前階下,道:「前面有人送來三廈禮物,不知總鏢頭可要看上一看?」

    他滿面俱是驚恐之色,面上也大大失了常態,檀明知道此人行事素來鎮靜,此刻如此模樣,事情必定有變。

    他微一沉吟之間,方待舉步而出,只聽東方江微微一笑,道:「如有不便,檀大叔自管出去便是。」

    「龍形八掌」乾笑一聲,道:「在賢侄們面前,還有什麼不方便的事!柳兄,便請你將那三匣禮物取來。」

    「八卦掌」柳輝面上微微露出難色,吶吶道:「但……」

    檀明面色一沉道:「聽到了麼?」

    「八卦掌」柳輝乾咳一聲,轉身而出,剎那間便領著三條手捧紅木拜匣的大漢,快步走了回來。

    東方湖笑道:「不知檀大叔究竟有什麼可喜可賀之事,如此深夜,還有人送禮過來?」

    只見那三條大漢將掌中拜匣輕輕放在桌上,垂首斂眉,一言不發,倒退走回廳外。

    「龍形八掌」目光一掃,面色大變,沉聲道:「送禮的人哪裡去了?老夫倒要好好酬謝他一番。」

    「八卦掌」柳輝恭身道:「方纔只聽到門外一陣響動,開門一看,這三匣東西已放在門前的石階上,送禮的人卻早已走了。」

    「龍形八掌」冷「哼」一聲,面色一片鐵青。

    東方五劍一起凝目望去,只見那三個紅木拜盒之上,整整齊齊地貼著三方白紙,上面赫然寫的竟是,「恭賀『龍形八掌」檀總鏢頭身敗名裂之喜。「下面既無具名,亦無花押。」龍形八掌「濃眉倒軒,低叱一聲,」見不得人的鼠輩!「東方兄弟情不自禁地圍在桌旁,只見他手掌一揚,掀起一個匣蓋。眾人忍不住一起驚呼一聲,這製作得極為精緻的紅木拜盒之內,竟放的是一顆用石灰圍起的人頭。昏黃的燈光下,只見這人頭血跡已被洗去,而且栩栩如生,上下眼簾之間,卻似被一根極細的鐵絲撐了起來,一雙空洞而恐怖的眼睛,便瞬也不瞬地望在」龍形八掌「檀明面上,檀明大喝一聲,倒退三步,他人目之下,便知道這顆人頭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鏢師公孫大路。微一定神,他便將另兩個匣蓋掀開,裡面不問可知,自然亦是兩顆人頭,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鏢師向飛旗與徐明所有,這三人被他連夜遣至江甫,去取」神手「戰飛一家大小的首級,卻不想他三人的首級,競先被別人斬了下來。花廳之中驀地被一陣陰森之氣籠罩,」龍形八掌「檀明木立在這三顆首級之前,蒼白的鬚髮,隨著廳外的寒風不住顫抖。名震一時的」飛龍三傑「,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僳是東方尺弟,也不禁興起一陣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蕭索之感。」龍形八掌「檀明心頭更是泛起一陣震驚之意,他深知這三人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那麼」浪莽山莊「的潛力,豈非更是驚人?他自然不知道」神手「戰飛取下這三人的首級,卻也花了極大的代價!一時之間,眾人心頭俱覺十分沉重,」八卦掌」柳輝,手掌雖已緊握成拳,卻仍在不住顫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東方劍突地驚喧一聲:「三弟呢?哪裡去了?」

    眾人一驚,轉過目光,那一直不言不動的東方震,果然已不知去向,「龍形八掌」面色大變,高呼道:「震世兄,東方震……」

    東方鐵微一跺腳,只見廳後窗戶洞開,他箭步掠到窗前,窗外寒風凜冽,哪有人影?

    東方卻已露出一絲輕淡的魚肚自色,距離黎明,似乎已經不遠了。

    檀文琪幽幽地獨坐在一盞孤燈之下,夢一樣燈光,映著她夢一樣的眼睛,和她的鬢髮。

    她的身體、心智、靈魂,都似乎在夢中一樣,但這卻是個多麼憂愁,多麼痛苦的噩夢啊!

    往昔的歡樂與笑容,悲哀與哭泣,此刻俱都已經離她遠去,因為她的身體與靈魂,俱已變得有如白癡的麻木。

    她早已立下決心,今生今世,她永遠不要再動任何情感,因為「情感」這不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麼?

    她拒絕回憶,拒絕思念,她只要像殭屍一般活下去,她爹爹幾時為她安排下婚期,她就幾時穿上吉服!然後……

    然後呢?她也拒絕去想,她深信這一份麻木會使她極快地死去,或者她不等麻木將自己殺死,便先殺死自己。

    突地!窗外一陣輕響。

    她不問不動,有如未聞,但窗外卻又響起了一個沉重的語聲。

    「檀姑娘!」

    她茫然走到窗前,支開窗子,此刻她心情雖有一絲微動,但是她拒絕去想,拒絕去想一切悲哀或者歡樂。

    窗外黑影一閃,向她招了招手,又向她招了招手……

    當窗外的人影第三次招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輕輕掠出窗外。

    她輕功仍然是美好的,在寂靜的寒夜中,輕輕地溜了出來,好像是天鵝滑行在冰面上一樣。

    但前面那人影的輕功,卻更加高妙,她心頭有些吃驚——但是她拒絕去想。

    剎眼間,他們兩人一前一後掠出了後院,掠過了鱗次柿比的屋脊,掠到一角城市中的荒野。

    檀文琪輕輕兩掠,掠到他身前,只見他長身玉立,目光炯炯,蒼白的臉,漆黑的眉,眉字間卻帶著一份沉重的憂鬱。

    ,她認得他,她知道此人便是武林中的驕子,「東方五劍」中的東方震,她也知道此人便是爹爹為自己訂下的夫婿。

    但是她面容仍是茫然,既不驚訝,也不羞澀,只是冷冷問道:「什麼事?」

    這種出奇的冷靜,使得本已冷靜的東方震都為之一怔。

    他木立了許久,想是要將自己心裡的許多種情感都化做冷靜的力量,直到他面上再無一絲表情,他才自緩緩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檀文琪道:「說!」

    東方震雙拳一緊,道:「你可是答應嫁給我?」

    檀文琪道:「是……」

    東方震緊緊咬著自己的牙齒,良久良久,冷冷道:「你可是自己願意的?」

    檀文琪道:「不是!」

    東方震心頭一涼,一陣寒意,自腳底直達心房,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又木然良久,緩緩道:「是什麼事使你答應的呢?」

    檀文琪目光上下移動,看了他一眼,這目光像是已完全將他當做一塊木頭一樣,然後她冷冷說道:「我嫁給你,爹爹就永遠不傷裴玨的性命。」

    她語聲微落,嘴角突地泛起一絲輕蔑而譏嘲的微笑,接著道:「你知道了麼?你滿意了麼?」

    東方震木立半晌,有如被人在臉上揍了數十個耳光一樣,面是陣青陣自,心頭思潮翻湧,突地大喝道:「好:好,你毋庸嫁我,我走,我走!」

    翻身一躍,有如瘋狂的向黑暗中奔去,只留下他顫抖的語聲,仍在黑暗中隨風飄蕩。

    夜色,籠罩著檀文琪蒼白的面容,她目中似乎微微有一些晶瑩的光芒,她深知自己已傷害了一個少年的心,她得知自己方纔那簡短冰冷的語句,已像千萬枝利箭,將這少年的靈魂打得百孔千瘡,——但是她拒絕去想。

    江湖中從此會少了一個前途無限的英雄,她爹爹期望中的婚禮永遠也不會舉行,做好的吉服將永遠置之高閣。

    但這些,與她有什麼關係?

    她拒絕去想。

    她什麼也不想,像是什麼都未曾經發生過似的,靜靜地向來路掠回。

    突地,她發覺有一條人影擋在她面前。

    這人影來得是如此突然,就像是一片突然飄來的寒霧,檀文琪一提真氣,頓住身影,只見自己面前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位自衣如雪,雲髻高挽,但身形之高大卻是駭人聽聞的女子。

    最怪的是,在這女子身後,竟然還負著一隻黃金色的籐蘿,籐蘿之中,竟坐著一個滿身金衫的男子。

    他身軀之小,有如幼童,但衣冠峨然,卻彷彿王侯。頷下長鬚飄拂,絲絲縷縷,輕輕拂在這雪衣女於高挽的雪害之上,一雙彷彿可以直透人心的目光,卻瞬也不瞬地在望著檀文琪。

    擅文琪心頭微震,已自想起這兩人是什麼人來!她心頭一片冰涼,面上竟也無動於衷,只是輕輕一揖,淡淡說道:「有何見教?」

    「金童」長歎一聲,緩緩道:「只怕除了玨兒死在她面前之外,世上的任何事都不會讓她心動的了!」

    「玉女」面上一片伶憫關心之色,輕輕道:「孩子,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為什麼這樣想不開呢?」

    檀文琪淒然一笑,緩緩道:「蠶已成繭,唯等抽絲,蠟燭成灰,淚早流乾,世上萬物萬事,便如鏡花水月而已,晚輩實在想得太開了包」金童「伸手一捋長髯,含笑道:「真的麼?」

    「玉女」回首望他一眼,微嗔道:「人家已是這種心情,難道說話還會騙你麼?」

    金童「哈哈笑道:「孩子,告訴你,你的蠶既沒有成繭,你的蠟也沒有成灰,只要有我老頭子夫妻倆人在,世上就沒有補不好的多情常恨之天。」

    檀文琪秋波一亮,忍不住抬頭望了這兩位武林異人一眼。

    「玉女」輕輕一笑,伸手撫弄著她的鬢髮,道:「孩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世上永遠沒有真情所不能感動的事,想起以前,我和他……」

    她情深如海地回首望了「金童」一眼,她粗豪的面容,突地呈現出一種無比的溫柔,緩緩接道:「我和他那時所遇著的阻礙與困難,真不知比你們還要多若干倍,但是……你看,我們現在還不是在一起了麼?」

    檀文琪望著這兩位武林異人懸殊的身影,望著他們兩人之間溫柔的情意,突然覺得自己冰冷而麻木的心房,又有了一絲情感與溫暖。

    在這一雙武林異人面前,世上所有的「不可能」似乎都變作了「可能」,世上所有的「情癡」似乎都變作了「信仰」,世上所有的「夢」似乎都變作了「真實」,世上所有的「眼淚」卻可能變作「微笑」。

    她喃喃低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真的麼?」

    「金童」笑容一斂,正色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的情感能經得起痛昔的考驗,那麼你的真情,便總會得到報償的一天。」

    「玉女」柔聲道:「孩子,你有了真情,但是你沒有信念,所以你就變得痛苦而麻木,孩子,你願意聽我們的話麼?」

    檀文琪突覺心頭一陣真情激盪,面上已流下久未流落的淚珠。

    她仰面向天,點了點頭。

    「金童」朗聲笑道:「好,只要你有真情與信念,我就煉得出補天的採石。」

    「玉女」柔聲道:「孩子,跟我們走,在你前面雖然還有一段遙遠而艱難的路途,但是不要怕,你看,黑暗雖長,黎明不是也到了麼?」

    「檀文琪再次點了點頭,跟著這一雙武林異人,向東方第一絲曙光走去。黑暗雖長,黎明終於到了。風仍急,雪又落,冬,更寒了。但武漢鎮上的一群,卻絲毫不避寒冷,仍然擁擠在那一條長街上。昨夜通宵未眠的人,今晨仍然是精神奕奕。」龍形八掌「到了,暴風雨還會遠麼?多數的目光,或遠或近地都聚集在那扇緊閉著的黑漆大門上。流言、耳語,不斷地在城中傳播著!」你可知道,戰神手也到了這裡?「」昨夜我看見有人送了三個紅木拜盒,到『龍形八掌』那裡,裡面說不定裝的是什麼東西?「」『龍女』檀文琪也來了,大概就要和『東方五劍』中的震三爺成親了,這一來,嘿,『龍形八掌』可更是如虎添翼了。「」我和你打賭,不到午間,裴大先生就會來我檀明報仇。「」你倒說說看,他們兩位到底是誰武功高些?「」神手「戰飛的手下,也混雜在人群中,傳播著或真或假的流言。」你可知道,『飛龍三傑』公孫大路、向飛旗、徐明三位主兒,都被『戰神手』切下了腦袋,昨夜那三個拜盒,裡面裝的就是他們的人頭。「」你可知道,檀明雖然將女兒帶來,但人家東方兄弟卻未必肯跟她成親,壞了自己的名頭。「」裴大先生年紀雖輕,但武功可真是高得不可思議,只要他一出手,『龍形八掌』檀明可真不是他的對手:「流言、耳語,滿城風雨。時間,過得生像是分外緩慢,將到午間,武漢鎮上,漢口城裡,卻仍未出現過」裴大先生「、」神手「戰飛、」東方五劍「、」龍形八掌「」七巧追魂「這一些萬人矚目的人。城內雖未落雪,郊外卻有雪花。裴玨立在簷下,望著紛飛的雪花,心頭思緒,已如雪花一般紛亂。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漢口城裡,但是最最深愛著他的女子,卻就在他仇人的身側。」……「」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叫任何一個愛你的女孩子傷心……「他反覆默念著這句話,眼前紛紛的雪花,每一朵似乎都變成」冷月仙子「那蒼白、悲哀,而又刻骨銘心的熟悉的面容。他不忍違背她臨終前的話,但他卻又怎能忘記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他不能忘記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但他又怎能忘記檀文琪那如海的深情?」無論怎樣,我總不能讓爹爹與叔叔含恨於九泉之下!「他心中終於下了決定,霍然轉身,坐在窗前的袁瀘珍突地幽幽地長歎了一聲,緩緩道:「雪這麼大,文琪姐姐不知道怎麼樣了?」

    裴玨心頭一陣顫抖,「七巧追魂,」那飛虹道:「唉,『龍形八掌』一直到此刻仍沒有動靜,這樣等待真比什麼事都要令人難受:我……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已變志,如果我去探測一下,必定可以將他們的虛實情況探測出來。」

    裴玨輕歎一聲,搖頭道:「那兄,欺人之事,必不可久,我們既不願人家以好計欺騙我們,我們又何苦以好計去愚弄別人?」

    「七巧追魂,怔了一怔,只覺此話義正詞嚴,實是不可反駁。」冷谷雙木「端坐在窗的西側,冷寒竹忽然道:「消息來了!」

    語聲未了,只見一個勁裝疾服的漢子,匆匆奔入,面上的神色,像是突然尋著了寶藏似的……

    那飛虹一聲叱間,他便急急道:「城裡面現在已經更亂了,流言紛飛,滿城風雨,從『飛龍鏢局』的手下傳出來的消息,『飛龍三傑』確已斃命。」

    那飛虹淡淡應了一聲,只聽他接口又道:「最要緊的是,在昨天夜晚,『東方五劍』中的東方震,以及那『龍女』檀文琪竟一起失蹤了,所有的人遍尋不獲,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哪裡?直到此刻,『龍形八掌』檀明還在焦急之中,是以始終沒有動靜。」

    袁瀘珍驚歎一聲!

    裴玨面色大變。

    「七巧追魂」呆呆地愣在當地,不知是驚是喜。

    就連「冷谷雙木」都被這驚人的消息震得長身而立。

    那飛虹沉聲道:「這消息是否可靠?」

    勁裝漢子喘息著點了點頭,哪知這一陣驚異還未過去,眾人還木立當地,院外突地又有一人飛奔而入,嘿聲道:「門外突有個『飛龍鏢局,中的趟子手來求見』裴大先生『。此人武功甚高,趙平飛、王得志想上去將他擒來叩見盟主,哪知他輕輕一羊手,就將趙平飛、王得志擊倒在地!」「七巧追魂」那飛虹面色更是鐵青,沉聲道:「你看清了此人是什麼模樣?」

    這漢子微一沉吟,道:「此人面色一片蠟黃,看來彷彿有重病在身,穿的是『飛龍鏢局』趟子手的衣衫,頭上戴著一頂范陽氈笠,緊緊壓在眉毛上,別人很難看到他的目光,腳上穿的什麼鞋子,小的卻沒有看清!」

    「七巧追魂」冷「哼」了一聲,又道:「他身上可帶有兵刃?」

    這漢子垂首道:「他身材與我這般模樣,身上沒有兵刃,但腰間卻似暗藏著一條練子槍,七星鞭之類的軟兵器。」

    「七巧追魂」雙眉一皺,道:「飛龍鏢局中,哪裡有這樣的角色?盟主,小弟先去看看。」

    裴玨面沉如水,截口道:「此人尋的既然是我,自然是我出去,」語聲未了,他已走出門外,極快地穿過庭院,穿過大廳,只見敞開的大門外,一片嘈雜,十數條漢子,擁擠在門前,擋住了那人的身影,裴玨雙手一分,大步而出,只見一條漢子,果如方才形容的模樣,垂手立在階前,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似乎根本就未將面前這十餘條漢子看在眼裡。

    裴玨劍眉微揚,沉聲道:「朋友是誰?尋裴玨有何見教?」

    這漢子仍然低垂著頭,也不望裴玨一眼。

    裴玨皺眉道:「在下的話,你難道沒有聽見麼?」

    只聽這漢子乾咳一聲,嘶啞著聲音道:「檀總鏢頭有令,要我來勸你歸降『飛龍鏢局』,否則……哼哼!」

    裴玨面色一沉,冷笑道:「你回去——」語聲未了,突見這漢子竟仰天大笑起來,舉手一揮,揮去了頭上的范陽氈笠,露出一雙雪亮的眼睛。

    裴玨凝目望去,突地大喊一聲:「原來是你!」

    一步掠了過去,緊緊抱住這個人的肩頭,竟在這結冰的雪地上,紛飛的大雪中,狂笑雀躍起來。

    方自出門的「冷谷雙木」、「七巧追魂」以及袁瀘珍見到這般情況,都不禁為之一愣,大笑聲中,只聽裴玨道:「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裡,怎地也不通一下信息?」

    那漢子大笑道:「我當真行動神秘得很,怎能走漏消息?」

    他一面大笑,一面扶著裴玨的臂膀,走上石階。

    袁瀘珍秋波轉處,輕呼道:「李耀民,你怎麼也來了?」

    裴玨一怔,停步道:「李耀民,誰是李耀民?」

    「七巧追魂」目光凝注,只覺得此人的一雙眼睛好生熟悉,沉吟許久,終於想起,脫口道:「七巧童子,怎地來了?」

    袁瀘珍大奇道:「誰是七巧童子?他明明是『飛龍鏢局』裡的趟子手李耀民,你們切莫要上了他的當!」

    裴玨心念一轉,哈哈笑道:「想必你這些日子裡又弄了些什麼花樣?但『七巧童子』吳鳴世怎地會變成李耀民了呢?」

    「七巧童子,吳鳴世仰天笑道:「李耀民者你要命,要你命,要檀明的命之意了!哈哈——此事說來話長,快些擺酒,待我詳談。」

    他們大笑著攜手走入後院,這一雙患難相共的生死朋友,雖然許久未見,但情感上卻毫未生疏。

    只是他們覺得彼此間都有些變了。

    人廳之後,那飛虹立刻招呼擺酒,「七巧童子」吳鳴世笑道:「恭喜那兄,終於大徹大悟,稍後小弟要敬那兄三杯。」

    裴玨、那飛虹齊地一「愣,脫口道:「你怎會知道?」

    吳鳴世含笑道:「方纔被我打倒在地上的趙平飛與王得志,便是我一手安排在那兄手廠的內應,因為那兄的一舉一動,小弟都關切得很。」

    「七巧追魂」怔了一怔,掌心不覺又暗中沁出冷汗,他本來以為自己心智可稱一時之選,此刻心中不禁驚恐、慚愧交集。

    酒方擺起,「七巧童子」吳鳴世便開始敘述他這些日子來曲折離奇的故事,他最先說:「我最初聽裴兄講起他的身世,便知道『龍形八掌,必是對他藏著極大的陰謀,誰要說他這樣的人天資愚魯,那些人不是瘋子便是白癡,檀明既非瘋於亦非白癡,自然是另有居心。」是以我一開始便用易容藥改換了容貌,投入』飛龍鏢局『想在暗中留意檀明的破綻,後來我又在無意中尋著了那車伕』過不去『,聽到了他夢中的囈語,我就以各種方法,逼得他心甘情願他說出這件隱秘!「他說得甚是簡單匆忙,彷彿還有什麼大事要等著他去做似的。但這簡單而匆忙的言語,卻已足夠使得眾人為之感歎驚奇。他微微一笑,接著道:「我曾聽裴兄說起過這位袁姑娘,是以我常在暗中留意著她,藉故和她說兩向話,又在有意無意間,告訴了她許多事!」

    袁瀘珍雙目圓睜,輕喚一聲,道:「呀!難怪——真想不到,你……你真的是聰明。」

    吳鳴世微笑一下,向裴玨道:「那次這位那兄到『飛龍鏢局』時就是我引著袁姑娘在有意無意間見他一面,後來我又將檀明和十餘年前那一段無頭公案的關係,告訴了袁姑娘,然後再引發她出來找你的意思。」

    裴玨伸手一拍前額,感歎道:「我那時便覺奇怪,她一個小女孩子,怎會探出那麼多秘密?原來……唉,七巧童子,你真該改名叫做十巧童子才是。」

    袁瀘珍睜著她那一雙明亮的眼睛,道:「我逃出來的時候,差點被他們抓回去,是不是又是你在暗中幫我將他們引開的?」

    吳鳴世微笑頷首道:「那次我也十分危險,差點被他們發覺真相,幸好那般人都是蠢驢!」

    「『七巧追魂」那飛虹長歎道:「那些人並不太蠢,只是吳兄你……唉,當真有經世之才,過人之智。」

    吳鳴世道:「那兄過獎了。」

    他面上突然泛起一陣得意的光輝,接口道:「這些事倒還不足為奇,此刻在漢口城裡,小弟倒確實寫下了一些得意之筆,日落以前,我們必定要趕到漢口城去,到那時……哈哈。」他得意地大笑數聲,舉起面前酒杯,仰首一乾而盡。

    袁瀘珍幽幽歎道:「這些事我已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出來的了?你卻說都不足為奇,大哥哥,我真想不到你有如此聰明的朋友,看來比你還要聰明得多。」

    裴玨含笑道:「他一直就比我聰明得多。」

    如此俗氣而容套的稱讚之言,在他口中說出,卻是那樣地真心而誠懇,吳鳴世搖頭道:「錯了錯了,我再聰明,也不過是綠葉而已,只能為輔,不能為主。」

    他笑容一斂,忽地正色道:「裴兄,你要知道,真正的牡丹是你,當今江湖中大亂已起,收拾殘局的,也必將是你,上天生你,乃為『公』,你切切不可為了一些兒女情仇,消磨了自己的志氣,我方才看你意志消沉,心裡實在難受得很,你要知道此刻武林中千千萬萬的眼睛,俱都注目在你身上,千千萬萬個希望,也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若是自暴自棄,豈非叫天下武林朋友傷心!」

    裴玨心頭一震,宛如一桶清水,灌頂而下,心頭頓覺一片清明,剎那間便將所有的「私」情、「私。怨一起拋開,心中暗罵自己:「裴玨呀裴玨,你當真該死,天下武林朋友的前途氣運,難道不比你私人的一些情仇思怨重要得多?」

    一念至此,他心頭既是惶恐,又是感激,忍不住長身而起,向吳鳴世當頭一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冷谷雙木」對望一眼,冷寒竹道:「好朋友!」

    冷枯木歎道:「當真是好朋友。」

    「七巧追魂」那飛虹長歎道:「誰若是交了你們兩人這樣的朋友,此人當真走運得很。」

    過了午時,密佈陰霾的蒼穹,突然射出一片陽光,筆直地射在漢口城裡的長街上。

    長街上的人群,此刻幾乎已沸騰了起來,除了酒家茶棧,所有的店舖俱已歇業,漢口城內所有的朋友約會、喜慶喪事、生意來往、銀錢交易……此刻也都早已完全停頓。

    上插「飛龍鏢局」旗子的鏢車,仍停留在江邊,但鏢車旁的鏢伙們,神色卻已都有了些沮喪。

    所有的流言與耳語,都是對「龍形八掌」如此不利,這當真使武林中人大為驚訝,本自佔盡優勢的「飛龍鏢局」,情勢怎會變得如此惡劣?

    長街上人語喧騰著,本來有著顧忌的人,此刻竟都放聲而來,整個的漢口城,此刻就像一鍋煮沸的開水一樣。

    那一扇黑漆的大門,直到此刻,還未啟開,於是聚集在門口的人,便越來越多,像是一群等著看賽神會開鑼的觀眾一樣。

    忽然,真的有一陣鑼聲響起!

    千百道目光一起轉首望去,只見百十條黑衣大漢,結隊而來,當頭四人,手敲銅鑼,後面數十人,手持雪亮長刀,再後數十人,手特長弓,後背長劍,擁著一個麻衣孝服,滿面悲容的少年,走入長街。

    眾人驚奇交集,只見這些黑衣大漢將這少年擁上了屋簷下的一張方桌,然後鋼刀手圍在四側,弓箭手又圍在鋼刀手之外。

    銅鑼再次響起,那麻衣孝服的少年便帶著眼淚與憤怒,敘說起自己悲慘的遭遇。

    他自然就是十餘年前喪身在那件慘案中鏢師的後代,他沉痛地敘說著自己身世的悲哀。

    這沉痛的悲哀,立刻便博取了千百人的同情與憤怒。

    說到最後,這麻衣孝服的少年忽然跪到地上,聲嘶力竭地大喊道:「小子幼遭孤苦,身披奇冤,又被那惡賊好謀所害,以至直到今日尚是手無縛雞之力,小子的血海深仇,只有仰仗各位父老、叔怕、兄弟們為小子主持正義,為武林主持公道!」

    眾人立刻大嘩,也不知是誰在群眾中大喝道:「好賊,打死檀明這假仁假義的好賊!」

    這一聲大喝,有如星星之火,立刻引起了燎原之勢。

    剎那間整條長街俱已被怒喝聲吞沒。

    漢口城的四面八方之處,也有同樣的麻衣少年,在敘述著同樣的故事,引發起同樣的怒喝。

    要知這般武林群豪俱是熱血衝動之輩,經過這許多日沉悶的待候,此刻早已壓制不住,哪裡經得起這樣的引發!

    本來只不過是為了看看熱鬧而來的人們,此刻早已放棄了袖手旁觀的立場,憤怒地大喝起來。

    甚至連「飛龍鏢局」旗下的一些鏢伙,也被這一番言語所動,竟變得袖手旁觀起來。

    另一些人雖然對檀明忠心耿耿,但見了這一群憤怒的人群,哪裡還敢出手?他們只希望那漆黑的大門快些啟開。

    突然,有十數人蜂湧到江邊,衝開了那一幫沮喪的鏢伙,將鏢車推下江岸,撲通,落人濁黃的江水裡。

    這一個驚人的舉動立刻便引起了千百人的傚法,千百人一起蜂湧而上,將百十輛鏢車一齊推下了江岸,飛濺趄的江水,濺濕了遠在江岸旁數丈開外人們的衣衫,但是這冰冷的江水反而沒有澆滅人們的怒火,反似在火上又加了些油,使得人們的憤怒燃燒得更加劇烈。

    他們又蜂湧著回到那漆黑的大門前,一聲怒罵響起,「檀明,你出來,還我們一個公道。」

    千百聲怒罵隨之響起。

    一塊石塊,砰地,擊在那黑漆的大門上。

    於是,石塊,水果,甚至茶杯、碗盞,便像是暴雨一般投在那黑漆的大門上,灰黯的圍牆內外。

    這就是群眾的心理,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就利用了群眾的心理而成就了霸王之業。

    但若不是聰明絕頂的人,卻萬萬不會利用這群眾的心理與熱血。

    這一切計劃,自然俱都是聰明絕頂的「七巧童子」吳鳴世安排的,他聯絡了所有被害鏢師的遺屬,將他們一起送到武漢,再設法與「神手」戰飛取得了密切的聯絡,讓「江南同盟」的手下的群眾中鼓揚起一陣無法熄滅的怒火。

    所有的事情的發生,俱都在他周密的安排與計劃之中,而所有的安排與計劃,俱都獲得了空前的成功!

    自郊外入城的「七巧童子」吳鳴世,一路上詳細地敘出了他的安排與計劃,然後微微笑道:「這就是群眾的心理!」

    「七巧追魂」那飛虹長歎一聲,擊掌道:「好一個群眾的心理!」

    裴玨一言不發,面寒如水,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這豈不太過份了麼?」

    袁瀘珍幽幽一歎,道:「我也覺得太過份了些。」

    「七巧童子」吳鳴世長歎一聲道:「情非得已,事宜從權,我這樣的做法,雖然失之仁厚,但對檀明這樣的人來用這樣的方法,卻是再恰當也沒有。今日一役,檀明若勝,他的鋒芒必定更盛,姑且不論那一段血海深仇,以武林情勢而言,也是悲慘之極的事,他一生以奸狡之權術對人,我此刻也以好狡之權術對他,這豈非公道已極的事!裴兄,英雄處世,切忌有婦人之仁,以小仁亂了大謀!」

    裴玨默然良久,長歎道:「英雄,英雄……」

    「英雄,英雄……」

    端坐在客廳的紅木大椅上,「龍形八掌」檀明也正在喃喃自語:『英雄?英雄,誰是英雄,英雄又算得了什麼?「這一世英雄,雄踞武林的一代大豪,此刻心底的落寞與蕭索,世間又有哪一枝筆能夠描摹?由平淡而絢爛,由絢爛而極盛,此刻,他彷彿已感覺到日落後的蕭索。檀文琪的突然離去,所給予這老人的痛苦與刺激,當真比泰山還要沉重,他只覺雄心漸失,萬念俱灰!東方鐵、東方劍、東方江、東方湖兄弟四人,面色鐵青,端坐在廳堂中央,門外的怒罵,已使得他們難堪,落在院中的石塊、杯盞,更使他們難以忍耐,但他兄弟四人俠義傳家,此刻卻又不忍放手一走。他們誰也猜不出來,東方震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突然出走?為什麼竟會和檀文琪一起失蹤?大廳側的耳房中,」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以及邊少衍、羅義等,正在竊竊私語著。他們在密謀計劃著什麼?」神手「戰飛的行蹤是難以被人尋出的。他此刻正斜倚在」長樂裡「,」白蘭院「,武漢名妓」小白蘭「的香閨中。紫金鉤掛流蘇帳,鴛鴦枕疊翠裳,」神手「戰飛斜倚在流蘇帳下,鴛鴦枕上,播弄著帳邊的金鉤。金鉤叮噹,默坐在他對面的」小白蘭「圓睜秋波,好奇而詫異地望著面前這個豪客。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客人,在她一顆被風塵染得變了色的芳心中,這粗曠中帶著憂愁,隨便中帶著威嚴的豪客,對她競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之力,但是從昨夜的深夜,直到此刻,他卻只是呆呆地坐著,皺眉地深思著,偶而到門畔去發一個簡短的命令,偶而從她瑩白如玉的纖手上喝一杯辛辣的烈酒。她忍不住幽幽長歎一聲,輕輕道:「喂,你在想什麼?『」神手「戰飛隨口漫應了一聲,他心中的確有著許多心事。照目前的情勢來看,」江南同盟「的確已穩操勝算,但是這種勝利對他而言,卻是毫無利益的。他忽然發覺,他計劃中所培養的」傀儡「,至今已成了一個光芒萬丈的」英雄「,」英雄「是任何人無法控制的,他計劃中的權勢與光榮,至今可說是毫無希望落在他自己手中。他仔細地分析著情勢,他總算是個」梟雄「,對於情形的判斷,是那麼粗細而睿智,他明確判定了自己在一場勝利中所能得到的收穫,與他先前計劃的實在相差得大多。」小白蘭」雖然久經風塵,卻又怎會猜得中面前這草澤之雄的心事?她輕輕抬起赤裸的纖足,在」神手「戰飛胸膛上點了一下,嬌喚道:「喂,你——」「神手」戰飛濃眉一揚,雙目倏睜,厲叱道:「你要作什麼?」

    「小白蘭」芳心一凜,只覺他的目光像是刀一樣,使得自己不敢逼視,但風塵中的經歷卻使她發出與常人不同的反應。

    她反而「嚶嚀」一聲,撲到「神手」戰飛的身上,撒著嬌:「你為什麼這樣凶?我是看你愁得發慌,才想替你解解悶,我是喜歡你呀!」

    溫柔而綺麗的嬌語,使得「神手」戰飛失去了雄心突然起了一陣激盪。

    他緊皺的雙眉漸漸放寬,目光也漸漸柔和,這一生風塵奔波,為聲名事業掙扎、奮鬥,甚至欺騙、搶掠的武林泉雄,如今驟然落入溫柔鄉中,驟然嘗到了溫柔鄉中的溫柔滋味,這對他失望、落寞、而漸漸老去的雄心,是一種多麼大的誘惑。

    「小白蘭」感覺到他情緒上的變化與波動,她輕輕伸出春蔥般的玉手,為他輕輕整著頷下的長髯,輕輕道:「你……你有什麼心事?說出來給我聽聽,好麼?」

    「神手」戰飛長歎一聲,緩緩道:「你不會懂的!」

    「小白蘭」以明媚的秋波溫柔地望著他,輕輕又道:「那麼……我唱一隻曲子,替你解愁好麼?」

    她婀娜地站起來,她赤裸的秀足,踏過厚厚的地氈,她瑩白的纖手,取下了牆角的琵琶。

    輕輕調弄,慢慢理弦,輕輕咳嗽。

    然後,她慢聲輕唱,她的歌聲是那麼綺麗而溫柔。

    在這溫柔而綺麗的歌聲中,「神手」戰飛突然發覺這裡的溫柔滋味,或者竟將是他將來最大的安慰。

    他凝注著面前這美麗的女子,心裡忽然泛起了一陣從來未有的蕩漾、溫柔。溫柔不是最最容易消磨雄心的麼?

    但是他此刻必須出去,為自己的權勢作最後的掙扎。

    他一振衣裳,長身而起,外面的怒喝與暴動之聲,已隱隱傳到了這綺麗而溫柔的香閨中來。

    長街上更亂了。

    漆黑大門外的人群,像是瘋狂了似的,但是,「龍形八掌」檀明的餘威仍在,他們竟沒有人敢衝上那石階一步。

    「飛龍鏢局」的鏢伙,有的已偷偷脫下了「飛龍鏢局」的衣裳,混雜在憤怒的人群,有的甚至已偷偷溜走!

    冬日雖已西斜,但畢竟已從陰霾中掙扎而出,也畢竟還有著它亙古未變的威力,將地上的積雪,融化成一片片黑的泥濘。

    千百雙足,在泥濘上踐踏著。

    西斜的陽光,映得黑漆的大門散發著烏黑的光澤。

    實地!大門霍然開啟!

    雄踞武林叱吒江湖的一代大豪「龍形八掌」檀明,一手捋鬚,面寒如鐵,緩慢但卻有力地大步而出。

    他厲電般的目光四下一掃,長街上的喧亂立刻靜寂下許多。

    這一世之雄果然還有著他的威儀,這成儀早已深入武林中人的心目中,當他厲電般的目光掃至第三次時,沸騰著的長街,已靜了下來。

    由極亂而極靜,這長街上此刻便像是死一樣安寧,偶而有自別處狂奔而來的人們,但此刻卻也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龍形八掌」檀明目光緩緩掃過這一群被他聲威所懍的人群,眉宇間的憂鬱並未絲毫減少,他放下手掌,沉聲說道:「你們要做什麼?」

    他面上雖然是如此鎮定而從容,但是他心中卻隱藏著許多焦慮,憂患和不安,而此刻他說出這句話來,卻是神定氣足,綿綿密密,有如法鍾巨鼓同時震盪,又有如春雷突然暴發,就連西方的斜陽,似乎都也被他這成猛沉重的語聲震得更落下去了些。

    立在最最前面的人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此刻東方兄弟已自緩步而出,看到這番情況,不禁暗歎一聲,齊地忖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想不到『龍形八掌』一路如此,此刻卻還有如此驚人的聲威!」

    「龍形八掌」濃眉一揚,厲聲叉道:「如果無事,站在這裡胡鬧什麼?還不趕快退下去!」

    立在前面的人,情不自禁地又向後退了兩步,但後面的人卻寸步未移,於是人群中間又起了一陣騷亂。

    騷亂方起,立刻有人大呼道:「血債血還,姓檀的,十餘年前,你做下的滿身血債,你若不以血洗清,休想過得去今日!」

    呼聲過後,大亂又起,「龍形八掌」雙目一張,濃眉劍飛,厲叱一聲!

    「住手!」

    這一聲厲叱更有如晴天之霹靂,當空擊下,同時在千百人耳中響起,千百個雜亂的聲音,竟一起被這一聲厲叱震住。

    「龍形八掌」檀明雙拳緊握,厲聲道:「是什麼人說話?只管到前面來說!」

    人群中你望我,我望你,竟無人敢向前走動一步。

    又是一陣死般的靜寂,檀明沉聲道:「十餘年前那一段無頭公案,各位未曾忘記,檀明也未曾忘記,時時刻刻都想探測出其中的真相,但真相至今還隱於濃霧,各位知我檀明已久,豈可隨便聽信一些小人的血口噴人,就指我檀明為兇手?」

    他雙臂一揮,大喝道:「我檀明可像是兇手麼?」

    眾人仰首望去,只見他卓立如山,滿面威儀,有的人已不禁在心中暗問自己:「他像是兇手麼?」

    立得遠的,也已不禁開始了竊竊私議,人群中突有幾人移動,然後四面八方又同時響起了一陣憤怒的聲音。

    「事實俱在,你還想狡賴麼?」

    「好漢做事好漢當,檀明呀,想不到你竟是這麼一個懦夫!」

    「龍形八掌」檀明鬚髮齊揚,大喝道:「什麼事實,什麼證據,有誰能指出一件來麼?若有人能舉出一件,我檀明立刻橫刀自刎在天下高明人之前,不勞別人動手,若是僅這樣憑空說話,含血噴人,怎能叫天下人心服?」

    他語聲微頓,立刻接口道:「若是真有真憑實據之人,只管出來。我檀明絕不損傷他一根毛髮!」

    語聲未了,東方鐵忽然大步向前行走,朗聲道:「我東方鐵以『飛靈堡』數十年來在武林中之地位擔保此刻『龍形八掌』檀明所說的言語,若是檀明今日動了拿出真憑實據之人一根毛髮,我『飛靈堡』便先向他要個公道,若是無人能拿出真憑實據,只是憑空捏造,含血噴人,我『飛靈堡』也要代檀明向各位要個公道。」

    他語聲清明,聲如金石,幾可上衝雲霄!

    檀明不禁深含感激地望了這正直而俠義的少年一眼,只聽他語聲微微一頓,立刻接口又道:「各位武林,朋友有誰不相信『飛靈堡』的話麼?」

    江南的虎邱「飛靈堡」「東方世家」,在武林中之地位當真非同小可,此刻這東方少堡主話說出來,立刻便又將群豪一起震住。

    彷彿有個人在人群中低語了句:「你們是親家,你當然幫他說話!」

    但是他語聲未了,卻又已被東方鐵掃過的眼神震住。

    又一次,長街上死一般地靜寂。

    靜寂之中,突有一聲震耳的狂笑,自長街的盡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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