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 第六卷 天道卷 第十三章 隰桑有阿
    不多時,人已散盡,偌大木台剩下梁蕭一人,太陽早已落山,暮靄沉沉,湖水淒清,空中瀰漫著滲人心腹的冷意。梁蕭呆立片刻,取了一塊木板,施輕功掠過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頂雲生霧繞,山腳對著湖水,長滿野生桑梓,桑葉闊大,望之如雲。

    梁蕭在樹下坐了一陣,又煩躁起來,起身踱步,忖道:「曉霜這一去,不知還能夠來麼?她雖不致不來,但花無媸詭計多端,心腸又狠,未必不會攔她。雖說風憐也入谷去,曉霜若不來,我借口見風憐,或能闖入宮去,但我說過不進谷,出爾反爾,徒惹人笑……」胡思亂想一陣,他坐下來*著大樹,欲要人睡,但心緒起伏,哪有絲毫睡意,遙聽得七星谷中傳來鼓樂之聲,喧囂震天,心知群豪正在歡飲,越發孤寂起來,坐在大石上,抬眼望天。

    天上星子明亮,歷歷猶如白石。梁蕭無數次看這星空,每次都感覺不同,此刻的星光迷濛模糊,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之意。過了一陣,喧嘩聲平息下來,晚風微涼,一陣陣拂起他的衣發。梁蕭不由起身踱步,而後又坐下來觀望群星,可過不多久,便又厭了,站起來回走動。

    起初夜過得極慢,一刻半時,都似經年累月般久長,但一過午夜,星漢流西,時光又變得十分迅快。過了一陣,啟明星顯露出來,梁蕭想到黎明將至,忽又生出說不出的懼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讓這長夜永也不要過去。可他越想挽留,天卻亮得越發快了,星光漸黯,東天破曉,彤雲中,一弧白光若隱若現,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忽地,他隱約聽到湖上傳來輕微的響聲,心頭一喜,奔到湖邊,卻見黑漆漆猶若死寂,哪有人影,不由心頭一灰:「她難道不會來了。」這念頭剛剛生出,又被他極快地壓了下去:「天這樣黑,她哪會來呢?梁蕭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對著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一陣,復又繞至樹下,背著旭日盤坐。四周靜悄悄的,梁蕭似能聽到自己心跳聲,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樹枝樹葉的影子分明起來,萬物復甦,山谷中傳來雀兒的啼聲。梁蕭不敢去瞧湖上,唯有耳朵始終張著,但卻只聽到偶爾傳來魚兒戲水的聲音。

    天漸已大亮了,光明遍地,白亮亮十分耀眼。梁蕭忍不住跳將起來,眺望湖水,湖上空蕩蕩的,只有兩對燕子飛過,雙尾其明如剪,飛羽似薄薄的金片,雙雙鑽人湖上的白霧中去。梁蕭抱著頭,頹然坐在一塊大石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時快到了,她還不來,大約再不會來了。曉霜不會爽約,她既然不來,那便是被阻著攔著,再也來不了。」雙眼沒得一酸,淚水不爭氣地落了下來,隱隱感到,自己再也進不得天機宮了,這一湖一陣便如宇宙洪荒,將自己和花曉霜永遠分離開來。就在他行將絕望之際,忽聽湖上水響,伴著一陣歌聲:「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歌聲嬌柔動聽。梁蕭一怔,慢慢抬起頭來,但見日光和煦,霧靄淡淡,湖水其碧如藍,一葉小舟從霧氣中飄了過來。花曉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搖蘭槳,又唱道:「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梁蕭當年行醫時,也曾讀過《詩經》,記得這是一首《隰桑》,說的是一個女子看到愛人站在桑樹地裡,喜樂無比的感受。梁蕭聽得癡了,不禁和道:「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著念著,神魂搖蕩,竟連小舟*岸,也忘了相迎。

    花曉霜拴好小船,提著一個大大的紅漆食盒,裊裊行來,她已換過衣衫,藍衫垂膝,白孺繫腰,頭上一塊白亮細綢,圍住髮髻。乍眼一瞧,便如一個嬌俏村姑。見了梁蕭,不禁笑道:「蕭哥哥,我來晚了些,你餓壞了吧。」將食盒放下,打開盒蓋,菜香撲鼻。梁蕭沒由來心頭發緊,囁嚅道:「曉霜,你這是做啥,我……我不餓,你幹麼麻煩自己?」

    花曉霜笑道:「才不麻煩,嗯,你昨晚沒睡好吧!」梁蕭奇道:「你……你怎麼知道?」花曉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氣色,便已知了。」梁蕭大窘,抱過食盒,吃了一陣,忽見花曉霜目不轉睛瞧著自己,不由面皮一紅,說道:「你瞧著我幹麼?」花曉霜笑道:「蕭哥哥,我若這樣瞧你一輩子,你怕是不怕?」梁蕭一愣,忽地擱下木筷,失笑道:「曉霜,十年不見,你也變機靈啦?也會牙尖嘴利地戲弄人了。」花曉霜莞爾道:「不是我變機靈了,而是蕭哥哥你變傻了,呆頭呆腦,活似一個大笨牛。」梁蕭跳起來,笑道:「好呀,你罵我?」丟開食盒,摟著曉霜瘋轉起來。花曉霜不防他狂性大發,忙叫道:「蕭哥哥,別轉啦,我病發了,頭都暈了。」梁蕭醒悟道:「該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腳便要給她度過真氣,花曉霜卻抓住他的手,輕輕一笑,咬住嘴唇,低聲道:「蕭哥哥你真笨,我騙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梁蕭愕然,倒退兩步,繼而心湧狂喜,竟忘了怪她騙人,猛地挽住她手,縱聲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方道:「不騙人麼?」花曉霜含笑道:「這次便不騙人。」梁蕭不覺莞爾。二人心中喜樂,挽著手在山谷中徜徉,互訴別情。走了一陣,覷得一眼寒潭,清瑩秀澈,善可鑒人。

    花曉霜臨水自顧,忽見鬢間已有幾縷白髮,心頭不覺一痛。梁蕭猜到她的心思,瞧得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色大花,別在她鬢間。花曉霜偎人梁蕭懷裡,忽地輕聲抽泣起來,梁蕭將她摟著,黯然無語。花曉霜哭了半晌,抬起頭來,抹淚道:「蕭哥哥,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梁蕭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開了。」這幾句話在二人心中設想過千百遍,事到臨頭,卻是毫無阻滯,平平淡淡說了出來,一時間,二人兩手緊握,四目相對,彼此間心意交融,不言自明瞭。

    花曉霜沉默半晌,又歎道:「蕭哥哥,這些年來,我空白多了許多白髮,卻是一無所成,真叫人洩氣。」梁蕭奇道:「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無數,怎會一無所成。」花曉霜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個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萬個,何況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當年向觀音大士許下的願心,一半都沒做到。」說罷不勝氣餒。

    梁蕭沉吟道:「常言道:『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一人本領再大,終也有限。曉霜,你既然教了咼兒醫術,何不大開庠序,再教導一千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孫,徒孫再傳徒弟,長此以往,代代不窮,所救病人何止億萬?」花曉霜怔了征,喜道:「蕭哥哥說得是,過些日子,咱們就蓋所房子,找些聰明的孩子,好好教導。」梁蕭笑道:「蓋好學堂,門前還須寫副對聯。」曉霜笑道:「什麼對聯?」

    梁蕭一本正經,道:「右聯麼,就叫做『蓮足踩扁鵲』;左聯麼,則是:『粉拳揍華佗』。」花曉霜白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賢不說,還把我比成當街撒野的潑婦了。」梁蕭笑道:「別忙嗔怪,還有橫批呢。」花曉霜奇道:「哦,好歹說來聽聽。」梁蕭深深看她一眼,歎道:「那便是『閻王服輸人不覺相視而笑。

    笑了一陣,梁蕭又道:「有了門聯,門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邊一個,哪個學生不聽教的,就踢他屁股。」花曉霜嗔道:「胡鬧,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腳?再說,蕭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來給我看門,廟小不敢容神,敬謝不敏了。」梁蕭搖了搖頭,道:「我的本事不過屠龍之術,無所用之。」花曉霜見他說話之時,眼中掠過一抹痛色,心中也不由難過,忽道:「蕭哥哥,我學醫是為治病救人,你學算學武,又為做什麼呢?」梁蕭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說,我倒有四個心願。」曉霜奇道:「什麼心願。」

    梁蕭仰首望天,緩緩說道:「叫世上怨恨煙消,要天下再無惡人,令黃河不再氾濫,讓人間永無戰爭。」花曉霜默思道:「叫黃河不再氾濫尚可一試,但其他三個心願,卻是沒法完成的。」想著眉間一黯,卻聽梁蕭道:「曉霜,我說了是胡說,你莫要當真?」花曉霜強笑一笑,岔開話道:「蕭哥哥,落雁峰頂有座聚仙台,眼界開闊,大可一覽括蒼山勝景,咱們去瞧瞧好麼。」梁蕭含笑應允。

    二人並肩上山,一路上,蒼松倒掛,流瀑湍飛,道旁奇花異草,覽之不盡。將到山頂,遠遠瞧見一角紅亭,花曉霜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話音未落,忽聽亭中傳來琴簫合鳴之聲,琴聲華彩,如牡丹盛放,珠玉滿堂;簫聲卻是沖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著人間煙火之氣。

    梁蕭悵然道:「端地不巧,先有人來了。」花曉霜在他耳邊低聲道:「彈琴的是奶奶,奏簫的是我師父,他們是從另一條路上來的。」她吐氣如蘭,梁蕭只覺面頰酥麻,不禁莞爾,付道:「花無媸與了情竟會琴簫合奏,也不知公羊先生聽到,該當作何感想?」卻聽花曉霜道:「蕭哥哥,咱們還上去嗎?」梁蕭搖頭道:「聚仙台上高人聚會,我這後生小子湊什麼熱鬧?」花曉霜知他心結難解,不願與眾人相見,當即依從。

    但聽琴簫相應,甚為和諧,過了一陣,曲終韻絕,只聽花無媸笑道:「諸位聽我與了情道長奏得如何?」了情歎道:「慚愧,慚愧,花姊姊琴技無雙,了情獻拙了。」

    卻聽九如笑道:「倘若兩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聽。方纔這一曲,能短能長,能剛能柔,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公羊羽歎道:「老和尚評得精當,如此琴簫和響,方得天趣。」說著歎了口氣,若有所憾。話音未落,便聽釋天風打了個呵欠,嚷道:「去他媽的天趣地趣,聽得老夫兩眼瞇瞇。這吹得吹,彈得彈,咿咿呀呀,難聽之極,還不如下山找個娘姨,唱支小曲來得正經。」山頂上靜了一靜,凌水月氣急道:「老頭子你真是村,沒得丟盡我的臉。」釋天風哼哼道:「老夫會打架,不會聽曲,你們幾個不必拿牛眼瞪我,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尋梁蕭切磋武功去。」

    梁蕭聽到這話,慌忙抱著花曉霜縱起數丈,抓住一塊凸石,掛在崖壁上。只見釋天風急如狂風,從下方山道經過,拐了個彎兒,一道煙下山去了。梁蕭瞧他去遠,大大透了口氣,花曉霜低笑道:「昨夜虧得師父說項,奶奶、爺爺言歸於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梁蕭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動,到得晚年,卻屈於倫常。看起來,無論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終究經不住歲月催迫。

    想著不勝慨歎,說道:「曉霜,我猜想,你爺爺奶奶之所以不睦,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相知太探。」花曉霜奇道:「怎麼說?」梁蕭道:「他們兩人心思敏銳,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劍法,叫我無法取勝。不過,人心總是有善有惡,他倆既深知對方的好處,也深知對方的壞處,好的不說,壞處多了,不免引起爭端。偏偏他兩人都很自負,明知對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這較之彼此誤會還要令人惱怒,久而久之,勢必鬧出岔子。」

    花曉霜想了想,笑道:「還好,蕭哥哥聰明,我卻笨得緊。」梁蕭搖頭道:「你才不笨,但你總能委屈自己,容讓我的性子。」花曉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嘗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將軍,卻紆尊降貴,陪我到處行醫。」想著偎人梁蕭懷裡,心中愜意已極。

    這時間,忽見一道人影從山下飛馳而來,梁蕭瞧那身法,只當是釋天風轉回來,待得近了,卻見是雲殊。雲殊神色惶急,全沒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道:「師父、師娘,各位前輩,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悅道:「慌什麼,天塌下來尚有長漢頂著。」雲殊慚道:「是!徒兒方才得到消息,鎮南王脫歡率領數萬兵馬,開入括蒼山,直望天機宮來了。」眾人均是一驚,凌水月道:「雲賢侄,莫不是訛傳?」雲殊歎道:「絕非訛傳,韃子來勢之快,真真迅雷不及掩耳。」山頂上一陣默然,花無媸道:「無妨,『兩儀幻塵陣』精微奧妙,便有十萬雄兵,也休想攻破。」雲殊應了一聲,內心卻隱覺不安,但何處不妥,卻又說不明白。

    大軍壓境,眾人再也無心賞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蕭待眾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見花曉霜蛾眉深鎖,便道:「我們也去罷。」花曉霜遲疑道:「蕭哥哥,你見了他們,不免又受屈辱!」梁蕭道:「事到如今,哪管什麼屈辱不屈辱?」兩人下到山腳,但見彩貝峽兩側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號,元軍來來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戰船。梁蕭暗覺吃驚:「這些兵馬來得好快?」轉眼望去,只見群豪面帶憂色,立在棲月谷口觀望。天機宮建成以來,防禦消極,並無弩炮防守,元人若從彩貝峽頂吊下戰船,便可直抵棲月谷了。

    梁蕭與花曉霜乘小舟抵至谷口,眾人大敵當前,見了二人也無心計較。花無媸瞧著元軍忙碌,喃喃道:「元人輕車熟路,章法嚴密,處處針對我宮地勢,莫非,谷裡出了奸細?」眾人面面相覷,皆感迷惑。梁蕭忽道:「若我料得不錯,並非內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花無媸雙肩微震,側目道:「你是說明歸?」梁蕭點頭道:「明歸已然投人脫歡手底,但不知為何,今日始才動手?」雲殊道:「緣由再明白不過。蒙古諸王始終與元廷交戰,韃子無法南顧。而今諸王被土土哈擊敗。韃子騰出手來,第一件事便是對付南方義軍。只是奇怪,韃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機宮便是義軍首府所在?」說罷蹙眉沉吟。

    梁蕭冷然道:「那又什麼稀奇?你圖一時之快,放走那兩個喇嘛,他們出去,元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再說,他們混得進來,他人自也混得進來。只怕此間虛實,對方早就探得清楚。」雲殊面色漲紫,正想辯駁,卻聽釋天風高聲道:「你們兩個說來說去,頂個屁用?且看老子奪一艘戰船回來,挫一挫他們的威風。」他說動就動,凌水月未及阻攔,他已施出「乘風蹈海」,起落如風,逼近元軍戰船,元軍大驚失色,一迭聲發起喊來。

    釋天風正要縱上船頭,忽地一陣箭雨從峽口上方射來,釋天風大喝一聲,揮掌掃落箭矢,但真氣卻是一洩,落回水中。霎時間,又是一波箭雨射來,釋天風雙掌齊飛,勉強擋開,腳下卻已踩虛,沒入水中。箭雨再至,釋天風雙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腳亂之間,大腿中了一箭,栽進水裡。眼看元軍箭矢不絕,呼嘯而至,正覺難當,後襟忽然一緊,被人向後拖出數尺,抬眼看去,卻是梁蕭。

    梁蕭左手抓著釋天風,右手舞劍撥打箭枝,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拋擲木板,返歸己陣。眼看難以支撐,花生將擂台木板扳斷一塊,運足「大金剛神力」,喝一聲:「去!」那木板貼著湖面飛轉,瞬間落到梁蕭身後,梁蕭轉身縱上,花生第二塊木板又已擲來,這般乍起乍落,花生擲到第十六塊木板時,梁蕭已攜釋天風返回台上。凌水月眼中喜現淚光,連聲道:「梁公子,謝謝你了。」扶起釋天風,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氣痛難當,方要罵上兩句,眼淚卻已落了下來。釋天風正覺丟了面子,羞惱已極,忽又見她流淚,不禁煩躁道:「老太婆,你哭什麼,不就挨了一箭麼?離腸子遠得很。這般的箭兒,再挨十箭也不打緊。」凌水月氣道:「你這死老頭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讓我省省心,多活幾年麼?」釋天風瞧她淚水漣漣,真情流露,只得嘟嚷幾句,再無它言。

    這一回,未折元軍威風,反倒折了一個絕頂高手。群豪正自氣餒,忽見元軍陣中駛出一條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將,頭戴鐵盔,身著便袍,高叫道:「梁蕭,故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兩個士卒搖櫓如飛,片刻已至湖心。

    梁蕭眉頭微皺,了情道:「梁蕭,此事蹊蹺,只怕內有陰謀,還是不去為妙。」九如道:「管他什麼陰謀陽謀。梁蕭,機會難得。此人既然送上門來,便抓他做質,迫使元人退兵。」梁蕭思索一陣,回頭道:「曉霜,我去去就來。」花曉霜點頭道:「小心一些。」兩人深深對視一眼,梁蕭轉身蕩起小船,駛到湖心。二船相*,一個元兵拿鉤撓將船固定在一起。

    較之當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髯鬚卻濃密許多,顧盼間目光逼人。兩人對視片刻,土土哈手指船頭道:蕭頷首。兩人相對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馬奶酒,道:「請!」梁蕭接過,拔塞便喝。兩人默不作聲,連盡四袋馬奶酒,土土哈忽地將空皮囊擲人湖中,笑道:「梁蕭,你若要抓我做人質,現在最好不過!」梁蕭搖頭道:「你先說來意。」土土哈歎了口氣,道:「梁蕭,三狗兒、楊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貴榮華,享用不盡,你只管放心。」梁蕭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與叛王們交戰時,被叛王大軍圍困,兵盡糧絕,自刎而死。」梁蕭眉頭一顫,半晌道:「他馬革裹屍,也算了了夙願。」

    兩人相對無言,土土哈抓過兩袋馬奶酒,拋給梁蕭一袋,兩人仰天飲盡,喝了一袋,又喝一袋。兩邊人馬聽不見二人說話,只瞧得二人不斷喝酒,都感疑惑。

    頃刻間,二人又盡三袋烈酒,土土哈朗聲道:「敘舊已畢,且說正事。」梁蕭道:「請說。」土土哈道:「天機宮為江南義軍巢穴,鎮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則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則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斷,非有數萬精兵,無法攻破。」

    梁蕭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歸?」土土哈道:「不錯,他如今是鎮南王的軍師。西北諸王已敗,窩闊台汗海都遣使稱臣。聖上此時命我南來,便是要協助鎮南王,肅清南朝餘孽。」梁蕭冷然道:「閣下威震宇內,彪炳當世,當真可喜可賀。」土土哈聽出他話中譏嘲之意,苦笑道:「梁蕭,你勿要取笑。說到沙場對壘,我遠不及你。但此次經明先生籌謀,鎮南王與我有備而來,天機宮破在旦夕。抑且獅心龍牙說了,雲殊等人都在此間,是以今日一戰,勢所難免。」

    梁蕭默然許久,忽而歎道:「土土哈,你的漢話流利了許多。」土土哈不防他說出這句,微微一怔,道:「梁蕭,我並非說笑,早則今夜,遲則明天,天機宮必遭攻破。多年來,我為聖上東征西討,立下不少功勞,只要你一句話,土土哈願以所有功勞富貴,換取你的性命。」

    梁蕭擺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這身本事,大抵來自天機宮。人生天地間,飲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機宮有難,梁蕭自當拚死力戰,與之偕亡,豈有苟存獨活之理!」說到最後一句,聲音陡揚,如擲金石。

    土土哈久久無語,半晌起身道:「好,梁蕭,你要拿我做質,只管動手。」身後兩名士兵聞言一驚,嗆的一聲拔出鋼刀,土土哈舉起手來,沉聲道:「不得動手。」二人一呆,鋼刀復又退人鞘中。

    梁蕭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禮見我,我自當以兄弟之禮待你。」揮袖震斷鉤撓,朗聲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土土哈雄軀一震,虎目中淚光閃動,躬身抱手,澀聲道:「好,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二人均是果決之輩,話一說盡,各自撐船返回己陣。

    梁蕭登上木台,釋天風頓足便道:「梁蕭,你怎麼不把人抓回來?」眾人均是臉色疑惑。梁蕭搖頭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事甚為抱歉。但我既然回來,自當與諸位同生共死,守護天機宮!」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與韃子商量好了,回來做奸細,想把天機宮賣了……」話未說完,雲殊忽地厲聲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覺啞口。雲殊兩眼望天,沉聲道:「文兒,你記住了。他雖是強仇大敵,卻不是奸險小人,這等卑鄙之事,別人縱然會做,但他卻做不出來。」他嘴裡雖這般說,卻自始至終沒瞧梁蕭一眼。

    雲殊一言既出,旁人自無多話。靳文恨恨瞧了梁蕭一眼,悻悻退下。梁蕭也不料雲殊會出言為自己開脫,心中滿不是滋味。公羊羽頷首道:「不錯,大敵當前,勿要中了韃子的離間之計。」梁蕭不覺苦笑,尋思道:「或許真是離間計也說不定,但他人無情,我決不能無義,況且土土哈說得不錯,今日一戰,勢所難免,抓他也沒甚用處。」

    眾人靜靜觀望,不一時,只聽戰鼓雷動,元軍戰船紛紛馳出峽口,向棲月谷駛來,船頭士卒扯滿強弓硬弩,箭鏃在陽光中閃閃發亮。花無媸忽道:「清淵,你率宮中弟子,拆去這座木台,而後藏身石陣,守好入口,其他人且隨我退人宮中。」花清淵應命,待得拆去木台,元軍已然逼近放箭,眾人只得退人石陣。

    在宮中守候片刻,眾人俱有愁容,雲殊忽道:「師母,依照兵法,天機宮一旦谷口被戰船封鎖,後無退路,怕是一處死地。」花無媸搖頭道:「無妨,即便明歸居中引路,但我谷內尚有樞紐,韃子倘若入陣,我操縱樞紐,改變陣法走向,叫他們欲進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餓死在陣中。谷內存有二十年糧草,種有菜蔬,養了牲畜,咱們就和韃子比比耐性。」雲殊歎了口氣,道:「但願如師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裡,谷外元軍呼聲如雷,遙遙傳人谷內,眾人無人能夠合眼,俱都靜靜聆聽。枯坐到次日凌晨,花清淵遣人來報,只說元軍仍未人陣。花無媸眉間隱現焦慮之色,負著手踱來踱去。公羊羽也坐在椅上,蹙額沉思,梁蕭、雲殊、九如、了情、凌水月俱都沉默,就連釋天風也覺出氣氛有異,無了言語。到得辰時左右,忽聽得元軍發一聲喊,然後便是一聲巨響,好似晴天霹靂。眾人一躍而起,梁蕭、雲殊同聲叫道:「來了!」花無媸停下步子,面若寒冰,身子發起抖來。公羊羽緩緩站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間,又是一聲巨響,不一時,連響三次,最後一聲格外震耳,似有什麼東西隨之倒塌。忽見得葉釗一道煙奔人廳中,面無人色,顫聲道:「不好了,韃子用火炮將『天璇』輪擊毀了。」花無媸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滯,臉上已然沒了血色。

    雲殊騰身站起,斷然道:「與其坐以待斃,不若奮力出擊。」手臂一揮,喝道:「是好漢的,都跟我來!」群豪轟然應諾,隨之奔出,諸大高手也緊隨其後。釋天風不顧傷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水月勸住。群豪出了石陣,只見元軍將戰船排成一列,好似城池,瞧見眾人出谷,亂箭射來,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齊聲大喝,奮力衝上。元軍發出硬弩火箭,勁急絕倫,鐵盾也是一擊而碎。一時間,群豪慘呼大起。

    梁蕭、雲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衝近戰船,九如師徒手持巨木,奮起神威,左右橫掃,所到之處,戰船無不粉碎,公羊羽師徒雙劍齊出,縱橫軍中,無人可當。梁蕭手持天罰劍,直透敵陣,奔到鐵鑄火炮前,掌心紫電乍閃,金鐵交鳴,一劍之威,竟將鐵炮連著炮手,齊齊斬成兩段。梁蕭毀了一炮,旋風般繞過箭雨,躥上另一戰船,天罰劍盪開人群,紫光進出,又毀一炮。

    不一時,梁蕭將五門鐵炮盡數摧毀,只聽得身後慘呼大起,回頭一望,群豪已然死傷遍地,鮮血染紅湖水,公羊羽身中一箭,由雲殊護著且戰且退,九如師徒仗著兵刃粗重,將近岸處戰船盡皆搗毀,但元軍戰船不斷從彩貝峽駛出來,散成一圈,隔水發箭,勁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邊舞動巨木,阻擋來箭,高叫道:「梁蕭,退了罷。」梁蕭暗歎一聲,縱身躍下戰船,順勢一劍凌空劃落,劍氣所及,將戰船劈為兩段。繼而奮力殺出重圍,踏水上岸,護著傷者,退人石陣。

    回到宮中,一點人數,竟然折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帶傷。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傷勢尤重,但他性子倔傲,縱然血染衣衫,也是神氣不改,決不令人攙扶。花曉霜與趙咼拿來傷藥,給眾人裹傷救治。

    釋夭風呆得氣悶,遠遠瞧見公羊羽,不覺笑道:「老窮酸,你也挨箭了?妙極,妙極。」凌水月叱道:「老頭子,這時候你還說這些渾話。」釋天風怒道:「你還說我,若讓老子去了,保管殺得韃子屁滾尿流,一個個跪地求饒,老窮酸武功雖然不濟,有老子看著,也不致傷得這麼厲害。」公羊羽聽得惱火,嘿然道:「姓釋的,你只會說嘴,方才怎地沒見你影子?哼,靈鰲島的高手,都是縮烏龜殼的高手麼?」

    這話好似火上澆油,釋天風跳將起來,高聲道:「他媽的,我想在這兒閒待麼?好啊,我挨箭兒,你也挨箭兒,咱倆扯了個直,誰也不佔便宜。來來來,就此大戰三百回合,不迎戰的就是烏龜。」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凌水月覷得梁蕭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幫個忙。」梁蕭搖頭苦笑,仗劍隔在二人之間。釋天風道:「梁小子,你要幫哪個?」梁蕭道:「我誰也不幫,大敵當前,二位前輩何必爭這些閒氣。」

    釋天風生平只認輸贏,自忖眼下傷重,敵不過梁蕭,怒哼一聲,氣呼呼坐在一旁。公羊羽見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覺傷口疼痛,當下坐到一邊調息。

    到了未時,元軍重新調來火炮,再不*岸,只是隔水轟擊天樞、天機輪。梁蕭連沖三次,均被箭雨迫退。申酉時分,巨響聲中,天樞輪終於頹倒。天機宮諸人遙遙望見,不禁淚如雨下,花無媸也失了一貫鎮定,痛哭道:「祖先四百年心血毀於一旦,我們這些不肖子孫,還有何臉面苟活世上?」眾人俱都慘然。沉默半晌,雲殊道:「天機三輪一破,『兩儀幻塵陣』威力大減,元軍有明歸指引,入宮便已不難,而今之計,當是如何突圍。」公羊羽冷笑道:「還有什麼計謀,元人守住峽口,已成甕中捉鰲之勢。」

    凌水月歎道:「只要突圍,一切好辦,我兒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錢塘江口,咱們突圍之後,乘船出海,韃子也沒奈何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許久,終無定論。遠處炮聲震耳,元軍炮石依舊不斷轟擊天機輪,花無媸已止住哭泣,咬著嘴唇,臉色陰沉。

    梁蕭始終一言不發,沉思許久,忽向花無媸一拱手道:「花前輩,若我猜得不錯,這宮中另有出路!」花無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淵眉頭卻是一顫。眾人本已絕望,聞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無媸身上。花無媸冷冷道:「天機宮四面環山,哪有什麼出路?」梁蕭道:「天機宮歷代智者輩出,決不會沒人想到今日局面。這宮中一定留了退路。」花無媸木然不語。花清淵忽地上前一步,低聲道:「母親……」花無媸厲聲截斷他道:「清淵,你記得創宮先祖的訓誡麼?」花清淵微微一震,忽地低頭道:「記得,書在人在,書亡人亡。」

    花無媸神色稍緩,頷首道:「你記得就好。四百年來,我花家始終守護這億萬藏書,不曾丟失一卷,今日事到臨頭,唯有拚死護書,決不能半途而逃?」話說到此,眾人俱都聽得明白,宮中確有出路,但花無媸卻已明瞭死志,寧可戰死,也要守護宮中藏書。許多綠林豪傑不由得心中動搖,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書,何必拉我們陪葬?」此言一出,頓時有人出聲贊同,但也有人怒聲喝叱,大罵此人沒志氣。那人卻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守著這些書卷,也沒多大用處。還不如留下有用之身,與韃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稱是,斥罵聲漸漸稀落了。

    忽聽花無媸一聲冷哼,陰陰地道:「韃子是你們引來的,就想這麼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掃過眾人,忽地停在梁蕭臉上,恨聲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滅亡,我天機宮也不會出世,引火燒身。」梁蕭十寸道:「我攻城破陣,的確用了天機宮的本事,若不給世人一個交代,他們端地說不過去。」一時語塞。花無媸哼了一聲,目光一轉,又落到雲殊身上,厲聲道:「還有你,若不是你一味與元人為敵,哪有今日之局?」雲殊低頭無語。

    花無媸眼看天機宮亡在眉睫,心意大變,但覺天下人人可恨,驀地發出一聲長笑,笑聲淒厲,令眾人心生寒意。花無媸一聲笑罷,咬著一口細白牙齒,恨聲道:「今日既然來了,誰也別想逃走,全都給我留在這裡。」此言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陣騷動,有人怒道:「花無媸,你這話算什麼?我們賣的是雲大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機宮的面子。你憑什麼讓我們留下等死?」花無媸冷笑道:「那條秘道只有老身知道,你們就算將我殺了,也休想出去。」群豪大怒,紛紛鼓噪起來。天機宮子弟擋在花無媸身前,雙方勢成對峙。凌水月皺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別人不好,我夫婦二人總沒開罪你吧?」花無媸冷道:「那又怎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只怪姊姊來得不是時候。」

    凌水月苦笑道:「你說得好。既然來了,我也不後悔。何況我和天風俱已年邁,死不足惜。不過,你的孫兒呢?他年紀幼小,也要跟著陪葬不成?」花無媸身子微顫,瞧了花鏡圓一眼,心腸一硬,高聲道:「他年紀再小,也是天機宮弟子,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此話一出,天機弟子熱血一沸,禁不住齊聲道:「書在人在,書亡人亡。」肅殺之氣,瀰漫谷中。

    只在此時,只聽一聲巨響,天機輪終被擊垮。眾人心神一凜,紛紛握緊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來不及了,大夥兒併肩子上,抓住這老虔婆,逼她說出秘道。」不少人應聲起哄。花無媸只是冷笑。

    白不吃忽地怒起來,漲紅了臉,指著起哄之人罵道:「操你祖宗,你們好歹也是個鳥漢子,死便死了,有什麼好怕?他媽的,白某怎會與你們這些孬種為伍。」賈秀才朗聲道:「白二哥說得是。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當初咱們來救援天機宮,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臨頭,卻恁地沒種。」金翠羽也道:「不錯,你們對梁蕭時的豪氣去哪兒了?以眾凌寡,個個都是好漢,遇上韃子人多,就連我這娘兒們都不如了嗎?」池羨魚也踏上一步,道:「你們要與天機宮動手,除非從姓池的身上踏過去。」雲殊立在池羨魚身邊,淡然道:「加上雲某一個。」一時間,群豪分作兩群,看似壁壘分明,實則人人心中都甚矛盾。此時間,遙聽得元軍的喊殺聲,眾人俱都明白,元軍已開始闖陣了。「兩儀幻塵陣」一旦無法轉動,威力大減,加上明歸指引,元軍破陣,只是早晚間事。

    梁蕭眉頭一皺,忽道:「所謂『書在人在,書亡人亡』,委實荒謬絕倫。」花無媸怒哼一聲,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機宮的祖訓。」梁蕭歎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著祖上留下的基業,卻不明白天機宮的精神。」花無媸怒道:「我在天機宮呆了數十年,還不如你明白麼?」梁蕭搖頭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問你,你算得出天機十算嗎?算得出元外之元嗎?」說到算學之精,梁蕭已是天下一人,無可匹敵,花無媸聽到這話,頓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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