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 第五卷 劫波卷 第十二章 終天長恨
    又鬥半晌,梁蕭只覺內力點滴消逝,暗暗叫苦,但不知曉霜下落,又不甘輕易離開,憑著「碧海驚濤掌」苦撐了一柱香功夫,漸漸眼花耳鳴,出掌越發滯澀。不由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罷了。」

    猛可後躍,忽地一掌逼開龍牙,奪門而出,獅心發聲沉喝,運掌拍他脅下。梁蕭伸臂一擋,渾身熱血上衝,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猛吸一口氣,藉著獅心掌力,背著身子躥向門外。不料門前人影晃動,一人出現門口,伸出一指,點向梁蕭後心。梁蕭早已是強弩之末,一個收勢不及,竟將「至陽穴」送到那人指上,後心倏麻,委頓在地。

    那人五指連彈,指尖隱有雷聲,瞬息封住梁蕭十處大穴。梁蕭瞧他手法,心頭一震,定睛再瞧,只見那人俗家裝束,黑衣裹身,鷹鼻深目,兩鬢班白如霜,額上佈滿細密皺紋。梁蕭喝道:「你是誰?」那人經此一番動作,似乎頗為疲倦,身子佝樓,輕輕咳嗽,不理梁蕭,忽向殿內道:「帝師大恩,蕭某生受了!」

    卻聽八思巴歎道:「慚愧,慚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敬可畏。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也幾乎擒他不住。如此人物,絕非無名之輩。敢問蕭兄,他到底是誰?」那黑衣人又咳數聲,冷聲道:「你答應過蕭某,不可問他來歷。」八思巴道:「八思巴委實好奇,蕭兄既不肯說,那也作罷。」走上前來,屈指彈中梁蕭「膻中穴」,黑衣人蹙眉道:「你作什麼?」八思巴道:「此人武功太強,蕭兄的『輕雷指』只恐制他不住,我補上這記『金剛彈指』,可策萬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剛彈指算得了什麼!」龍牙、膽巴皆有怒容,獅心也收斂笑意,但迫於八思巴在場,俱都不敢發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梁蕭轉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將梁蕭丟入一輛馬車,振韁疾行。梁蕭默運「鯨息功」,衝開三處穴道,但上行至「膻中」穴處,便遇滯澀,不覺怒道:「有能耐的,解開我的穴道,大家一拳一腳分個高低。」黑衣人略一默然,歎道:「向使能公平勝你,在惠州我便將你擒了,何苦這般費盡周折?」梁蕭心中電光一閃,脫口叫道:「沿路折人手足的歹人便是你麼?」黑衣人冷笑道:「什麼歹人不歹人?事到如今,告知你也無妨。當日你在崖山現身的消息傳到北方,我便帶你南征舊部,去廣州尋你蹤跡。費了好些時日,終於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當時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不是敵手,加之你才智過人,即便出手暗算,也難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閒事,總愛與人瞧病。我左思右想,便想出這個折人手足的費事法子,引你前來大都。八思巴少年時欠了我一個人情,我本擬請他出手。但他武功雖然高強,要將你如此活捉,卻也不易。哼,如此這般,費了我無數心機,也沒想出什麼好法子。天幸昨日來了個九如和尚,你們又彼此相識。是以八思巴為我想出這條驅虎吞狼的計策,他從龍牙、獅心處得知,九如被一個對頭纏上;而那大高手也來了大都。」

    梁蕭心中瞭然,恨聲道:「原來釋天風是你們引來的。」那黑衣人訝然道:「那怪老人是靈鰲島主?難怪了。」唔了一聲,又道:「不錯,你們前往無色庵,我在暗處瞧見,知會八思巴。八思巴便將釋老兒引至無色庵,叫你們鬥了個兩敗俱傷,原以為你也該受些傷損,怎料你不知用了什麼詭計,竟將釋老兒逼走。八思巴只好出手制住了小和尚,將那女子、小孩一併擄了。本想今晚再用這二人誘你前來,卻不料九如和尚受傷之後,不肯認輸,竟將你早早送上門來。」說罷大笑兩聲,笑聲中卻無絲毫喜悅,唯有傷感嫉恨之意。

    梁蕭悔恨交加,此刻想來,前來大都途中,自己幾度見過此人行跡,偏偏自負武功,只當他是尋常路人,以致敵明我暗,一敗塗地。他越想越惱,叫道:「你我素不相識,為何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嗎?」黑衣人哼聲道:「忽必烈算什麼東西?自從蒙哥汗去世,蒙古人裡再沒有我蕭冷瞧得上的人物。」

    梁蕭心神劇震,失聲道:「你是蕭冷,蕭千絕的徒弟?」黑衣人轉過頭,鷹隼般的眸子在他臉上一轉,寒聲道:「你叫我什麼?論輩份,你該叫我一聲大師伯。」梁蕭呸了一聲,道:「去你媽的大師伯,我與蕭千絕那老混蛋全無干係。」蕭冷大怒,叱道:「孽障,你罵你師公什麼?」伸手捆向梁蕭臉上,但掌到臉旁,復又停住,緊繃面皮扭過頭去,梁蕭卻嚷道:「有種便打,不打的便不算好漢。」

    蕭冷瞧著他,冷聲道:「你當我真不敢揍你麼?哼,我怕一旦動手,便忍不住取你性命。」說到此處,眼露凶光,面肌抽搐,似在竭力克制。梁蕭冷笑道:「是漢子的就不要說嘴!」蕭冷猛然掉頭,雙拳緊攥,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來,足足瞪了梁蕭一盞茶的功夫,終究按捺怒意,沉聲道:「我要殺你,早就殺了,何必等到現在?」梁蕭道:「你若不殺我,屆時必要後悔。」蕭冷嗤了一聲,道:「你莫忘了,那小姑娘在我手裡,我殺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撒氣麼?」梁蕭一愣,道:「你既不打我,又不殺我,千方百計抓我,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蕭冷長長吐了口氣,只顧趕車,再不作聲。梁蕭怕他對曉霜不利,也只得忍氣吞聲。

    行了一程,馬車戛然停住。蕭冷將梁蕭拽出車外。梁蕭一瞧卻是城郊,蒼山滴翠,曲徑通幽,山林深處,露出一角飛簷。蕭冷呆呆瞧著那角飛簷,神色茫然若失。過了半晌,才抓起梁蕭,循著小路上山,不一時,便見山路盡頭,立著一座庵堂,濃蔭環抱,景致清幽。

    蕭冷放下梁蕭,順手封了他的啞穴,長歎一口氣,緩緩道:「師妹,我又瞧你來啦!」只聽庵堂內一個女子的聲音歎道:「師兄,你這是何苦……」梁蕭聞聲,驀地一陣天旋地轉,幾乎暈了過去。

    卻聽那女子輕咳數聲,從容說道:「你帶了蕭兒的朋友來給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情。不過朋友歸朋友,並非蕭兒本人。我說過了,你若不能將蕭兒安然帶來,還俗之事再也休提。」梁蕭聽得心如刀割,「媽媽」兩字在喉間轉來轉去,只恨只苦於啞穴被制,無法吐出,急得他面紅耳赤,幾欲發狂。

    蕭冷面露蕭索之色,說道:「師妹,你不肯嫁我也就罷了。何苦定要在這荒山吃齋念佛,瞧你受罪,我打心底難受。」蕭玉翎沉默半晌,歎道:「師兄再也休談。我若還俗,師父勢必舊事重提,逼我嫁你。

    唉,師兄你也知道,此事說什麼都勉強不得。一去十年,我已心喪如死,唯求在此這裡坐守古佛青燈,了斷殘生;師兄若還顧念一點同門之誼,還請成全則個。至於這位小姑娘麼?也請你帶還給蕭兒,要麼……要麼我那孩兒勢必……勢必很是著急……」說話聲中,她數度哽咽,幾乎無法成語,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啊喲,阿姨……您……您是蕭哥哥的媽媽?」梁蕭聽出是曉霜,心頭又是一喜。

    卻聽蕭玉翎歎道:「傻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嗎?唉,若換了蕭兒,老早就猜出來啦。」花曉霜囁嚅道:「阿姨……你又不說,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蕭哥哥時常這麼說我呢。」蕭玉翎輕輕一笑,溫言道:「那孩子就是性急。但聽你說起他的事,阿姨歡喜得不得了,你說得他處處都好,足見對他一片真心。」花曉霜急道:「阿姨……你……」蕭玉翎笑了一聲,道:「你害羞什麼?你性子好,蕭兒得你照拂,

    是他的造化。不過,我自己的孩子,他的性子我再也明白不過,或許人長大了,略略收斂些,但本性可未必褪得乾淨。唉,想來遠不及你說得那麼好的,曉霜,你千萬容讓他一些。」曉霜唔了一聲,輕聲道:「可蕭哥哥對我當真很好,阿……阿姨,蕭哥哥就在大都,你幹麼不去見他呢?」蕭玉翎沉默半晌,歎了口氣,道:「不成,我發下毒誓,絕不還俗,絕不離此半步,否則……唉……就要做一件為難的事兒。」

    花曉霜道:「那我叫他來見你。」蕭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來了,豈非要鬧個天翻地覆。他師公是個很厲害的人,蕭兒鬥不過他的。你若真心喜歡蕭兒,便答應阿姨,立個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訴他我在這裡。」花曉霜道:「我……我……」支吾良久,始終無法立誓。

    卻聽蕭玉翎歎道:「罷了,曉霜,你過來。既然你定要與他說,我再交代幾句緊要話兒與你。」堂中一靜,忽聽曉霜出聲悶哼,接著便是重物墮地之聲。梁蕭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但聽蕭玉翎歎道:「沒奈何,唯有讓你睡一會子。唉,早知如此,真不該向你洩漏身份。師兄,你蒙了她的雙眼,千萬莫讓她記得路徑。」梁蕭聽說曉霜僅是昏厥,稍稍放心。

    卻聽蕭冷寒聲道:「這倒不必了,你那寶貝兒子,我已帶來了。」蕭玉翎猝然一驚,失聲道:「什麼?你……你敢違背師父之命?他說過,不得帶蕭兒與文靖來,你……你是騙我?是……是騙我開心的麼……」想是她心緒激動,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蕭冷眉間露出一絲苦澀,歎道:「師妹,從來只有你騙我,我又什麼時候騙過你來。唉,你若肯還俗,即便師父之命,我也顧不得了!」蕭玉翎默然許久,忽道:「好,你帶他進來。」蕭冷提著梁蕭入內,地板上曉霜昏迷不醒,觀音塑像下,坐著一名白衣女尼,容顏俏麗,肌膚蒼白,額上眼角佈滿魚尾細紋,她瞧見梁蕭,身子微微一顫,閹上雙目,眼角流出兩行淚來。梁蕭也是淚如泉湧,卻偏偏無法言語。

    過了半晌,蕭玉翎張開眼,望著梁蕭,目光百變。這十年來她迭經變故,心志堅韌了不少,終未放聲大哭。良久歎道:「師兄,你解開他的穴道吧?」蕭冷搖頭道:「不成,他武功太高。」蕭玉翎咳嗽兩聲,輕歎道:「原來,這小姑娘說得卻是真的,他的武功當真那樣高強?」蕭冷點頭道:「我自來不打誑語。他若得了自由,勢必帶你離開,屆時我決計擋他不住。」他目視蕭玉翎,臉上透出沉痛之色,緩緩道,「我焉能讓你再離我十年?」蕭玉翎身子一震,強笑道:「師兄,這些年來,你費盡心思,我始終沒有答應,你何苦還要如此癡纏呢。」

    蕭冷道:「但你數月前說過,只要我將梁文靖父子安然帶到你面前,你便肯還俗。」蕭玉翎道:「那時我挨不過你糾纏,才用上這個法子。師父曾逼你我發下毒誓,不得與他父子相見。我以為你對師父百依百順,決不肯違拗半分。誰知你竟敢破誓,帶來蕭兒,倘若被師父知曉,如何是好。」蕭冷哼了一聲,道:「即便遭受嚴懲,我也心甘情願。」蕭玉翎苦笑道:「即便如此,你不過帶來蕭兒,文靖在哪裡?」蕭冷道:「抓到兒子,老子的下落一問便知。」蕭玉翎道:「好,你解開他的穴道。」蕭冷搖頭道:「這小子聒噪得緊,我若讓他出聲,不免自討苦吃。」他目光閃爍,盯著蕭玉翎道,「再說,你知道他老子的蹤跡,未必不會動心,偷偷去尋他。你須得立個誓言,我再解穴。」

    蕭玉翎黯然歎道:「師兄你太多心了,我答應師父,永不離開此地。嗯,我與蕭兒十年不見,你不讓他言語,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許你只是尋了他人來騙我。」蕭冷被他一激,怒道:「你……你信不過我麼?」伸手拍開梁蕭啞穴。梁蕭脫口叫道:「媽……」蕭玉翎身子劇震,伸了伸手,似要將他摟住,但終究又收回手去,淚光閃閃,強笑道:「蕭兒,當真是你麼?」梁蕭涕淚交流,哽聲道:「媽……我做夢都夢見你……」蕭玉翎禁不住心如刀割,歎道:「娘又何嘗不想你,這些年……你……你過得好麼,你爹爹呢?他怎麼樣了?」梁蕭心口似被重重一擊,望著母親,幾乎說不出話來。

    蕭玉翎見他神情,只覺一陣心神恍惚,苦笑道:「難道說,他……他有了別的妻子麼?蕭兒,你只管說,好歹這麼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會怪他。」蕭冷望著梁蕭,不覺心中驚喜:「那廝倘若另有新歡,師妹勢必徹底死心了。」梁蕭本不忍直言真相,但聽得這話,忍不住叫道:「哪裡會……爹爹他……他早就去世了。」蕭玉翎如遭五雷轟頂,目瞪口呆。蕭冷也是呆住,他與梁文靖有刻骨之恨,夢中也想奪他性命,卻不知這個生平大敵早已死了,歡喜之餘,又感失落,忽然間呵呵慘笑起來。

    蕭玉翎聽得笑聲,激靈一下,忽地摟住梁蕭,急聲道:「你說什麼?他……他怎麼會死?怎麼會死呢?」梁蕭張口欲言,忽聽一個陰沉的聲音道:「是老夫殺的,那又如何?」語調鏗鏘,如斷金鐵。

    屋內三人聽得這聲,同時變色。蕭冷面色慘白,撲通跪倒,澀聲道:「師父!」蕭玉翎望著門外,眼神迷茫,問道:「師父,這話當真麼?」蕭千絕冷笑道:「與其讓這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老夫說來痛快。只怪那姓梁的功夫太低,敵不住老夫的『太陰真黑』,死了也是活該。」

    蕭玉翎只覺胸中劇痛難忍,身子微微一晃,澀聲道:「你騙我,你答應過不殺他……你答應過的……」蕭千絕冷笑道:「你叛我十年,我騙你十年。大家兩下撇清,各不相欠。」蕭玉翎聞聲,猝然止住哭泣,說道:「不錯,都怪我太傻,我早該知道,憑著你的性子,絕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蕭千絕哼了一聲,冷笑道:「那是自然。」蕭玉翎雙眼通紅,恨聲道:「你讓師兄與我發誓不得見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曉真相,不肯受你擺佈,是不是?」

    蕭千絕冷哼一聲,答非所問道:「蕭冷,你做得好啊!」蕭冷苦笑道:「蕭冷知罪,任憑責罰。」蕭千絕略一默然,道:「也罷,做了便做了,小鳥兒遲早要上天的,老夫年紀大了,也不能永遠管著你們,起來吧!」言辭之中,頗有蕭索之意。蕭冷起身道:「多謝師父寬宥。」

    梁蕭久不出聲,此時忽道:「蕭千絕,你敢與我堂堂一決嗎?」蕭玉翎一愣,卻聽蕭千絕冷笑道:「小子有種,老夫就等你這句話!蕭冷,解開他的穴道。」蕭冷不敢違拗,解開梁蕭數處大穴,但「膻中穴」卻解之不開,不由額上汗出,顫聲道:「弟子無能,解不開『金剛彈指』的禁制。」蕭千絕啐道:「金剛彈指?何足道哉!」一道勁風穿堂而人,拂中梁蕭心口,梁蕭「膻中穴」豁然而開,長身站起,猛然一掌擊向蕭冷。蕭冷氣為之閉,匆匆橫臂一格,蹭蹭蹭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鮮血,面色淡金也似。蕭玉翎驚道:「蕭兒……不要殺他……」梁蕭怒哼一聲,向蕭冷道:「你雖賺我一場,但卻讓我見了我媽,恩怨相抵,這一掌權作利息。」只聽門外蕭千絕不耐道:「臭小子,廢話恁多,打是不打?」

    梁蕭吸一口氣,正要出門,蕭玉翎忽地拽住他道:「蕭兒,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說。」蕭千絕冷哼道:「婆婆媽媽,沒點意思。臭小子,老夫在山頂紫竹林等你。」一陣風去得遠了。

    蕭玉翎待他走遠,又對蕭冷說道:「師兄,相煩你迴避一陣。」蕭冷狠狠瞪了梁蕭一眼,拖著步子出門去了。

    蕭玉翎挽著梁蕭,在佛像前坐下。梁蕭年紀已長,被她如此親暱挽著,甚不自在,聳肩道:「媽,你拽這麼緊作甚?」蕭玉翎白他一眼,慎道:「你再大些,我還是你媽,往年你拉屎拉尿,怎麼不說別拽緊了?」

    梁蕭不由訕訕,轉眼盯著曉霜,欲言又止。蕭玉翎會意,伸手花曉霜背上一拍,花曉霜醒轉,見了梁蕭,狂喜道:「蕭哥哥。」梁蕭心中歡喜,但當著母親,卻故作淡漠,嗯了一聲,將她扶起。蕭玉翎見他二人耳鬢廝磨,不覺隱有醋意,說道:「好啊,有了媳婦兒,便忘了媽麼?」

    花曉霜雙頰嫣紅,梁蕭也面皮發燙,伸手抱住母親,強笑道:「也罷,省得你吃醋。」蕭玉翎雙目一紅,望著屋頂歎道:「若有醋可吃,卻也好了。」梁蕭知她念起亡父,心頭一顫,低頭道,「媽,待我報了爹爹仇,一定全心孝敬您,讓您快快活活,再不會難過傷心。」蕭玉翎搖了搖頭,道:「蕭兒,我怕你做不到的。」梁蕭一征,道:「我怎會做不到?」蕭玉翎道:「你不會聽媽的話。你若不聽話,我怎麼會快活?」梁蕭急道:「我一定聽您的話,若有違拗,叫我天誅……」蕭玉翎慌忙摀住他嘴,嗔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怎能發這樣的毒誓?」梁蕭正色道:「孩兒說得千真萬確,絕無虛言。」蕭玉翎望著他,點頭道:「好,蕭兒也成了男子漢啦,唉,倘使……倘使我讓你不要為你爹爹報仇,你答應不答應?」

    梁蕭不防她突出此語,不由得膛目結舌,片刻搖頭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別的事我都能答應,獨有此事不能。」蕭玉翎神色一黯,緩道:「好,既然如此說,我要你與曉霜姑娘一刀兩斷,你肯不肯答應?」花曉霜大吃一驚,梁蕭正色道:「媽,你定要與我為難?」蕭玉翎歎道:「我失去丈夫,深知其中的痛苦。曉霜若是失去你,也不免抱恨終身。長痛不如短痛,你既然要去送死,不如早早與她分開。」梁蕭望向花曉霜,卻見她眼角淚影閃動,只是搖頭。梁蕭一時進退維谷,僵立當場。蕭玉翎歎一口氣,撫著梁蕭肩頭,柔聲道:「乖孩子,媽媽失去了你爹爹,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你!」

    梁蕭面色一沉,冷然道:「媽,你就知道我一定會輸?」蕭玉翎怔了怔,歎道:「蕭兒,媽從小命苦,若非你師公,早巳死於非命。你師公對媽並不壞,唉,只是他為人太過固執,做了許多錯事,卻總當自己對了。蕭兒,無論如何,請……請你瞧我面上,不要與他動手。」梁蕭騰地站起,高聲道:「不必說了。我千辛萬苦,練成這身武功,只為今日一戰。此仇不報,我梁蕭無顏苟活於天地之間。」狠起心腸,再也不瞧母親一眼,轉身出庵,花曉霜跟上去,道:「蕭哥哥,我陪你去。」梁蕭回頭望她,卻見她神色侷促,雙拳緊握,心念一動,忽地抓住曉霜左臂,取出那具「神仙倒」來。花曉霜面紅耳赤,急聲道:「蕭哥哥……我……我……」梁蕭歎道:「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既是堂堂一戰,暗器傷人,不算好漢。」便將「神仙倒」揣人懷裡,望得山頂紫竹成蔭,邁開大步,走了上去。花曉霜呆了呆,小跑著跟在後面。

    到得紫竹林前,只見蕭千絕負手立於修竹之間,身形傲岸,衣袂飛揚,便如一隻黑色大鷹,踞立山頂。瞧得梁蕭來了,點頭道:「小子有種,我當你不敢來呢!」

    梁蕭冷道:「你老怪物也有種,我還當你夾屁而逃了呢?」蕭千絕眼中厲芒一閃,冷笑道:「小子,你怎地不帶劍來?」梁蕭道:「我不用歸藏劍,照樣勝你。」

    蕭千絕道:「老夫的『天物刃』摧金斷玉,你不用兵刃,可別說老夫佔你便宜。」隨手一揮,勁風如刀掠過,身週五根粗大紫竹喀嚓折斷,斷口光滑平整,似若利刃切就。

    梁蕭瞥了一眼,淡然道:「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蕭千絕笑道:「好,我便瞧你活是不活?」雙袖一振,竹林瑟瑟顫響,千百竹葉似如箭鏃,向梁蕭颼颼射來。梁蕭使開「渦旋勁」,竹葉繞他身週一匝,反射蕭千絕。蕭千絕正面迎著那道竹葉激流,步履沉滯,似若逆水上行,竹葉至他身周,便嗤嗤下墮,刺入泥中不見。

    蕭千絕大笑道:「勝了一個八思巴,就敢小覷天下高手嗎?」驀地食中二指一併,點向梁蕭心口,梁蕭揮掌拍出。指掌相交,二人均是一震,蕭千絕右掌斜掠,手臂來回彎曲,甚是飄忽。梁蕭瞧出厲害,不敢硬接,後退半尺,施展「碧海驚濤掌」,虛空抓拿,御勁相抵。

    花曉霜從旁觀看,見二人出手並不十分迅疾,略略放心。卻不知二人掌指間勁力磅礡,超乎常人想像,四面紫竹均是抵敵不住,向外彎折。梁蕭拆了數招,忽有所悟,原來蕭千絕右指使的乃是劍法,左掌則取法單鞭。梁蕭一明其理,正欲設法破解,誰料蕭千絕左掌忽地直戳豎劈,使出畫戟的戟法,右拳大開大閹,卻是銅錘的錘法。

    片時間,蕭千絕憑一雙赤手,變出諸般兵器,各類外門兵器,如萬字奪、太極圈也被他隨手化來,變化之奇,匪夷所思。梁蕭迭遇險招,忽地記起幼時母親曾提及「天物刃」,說是有一般變化名為「百兵之變」,將天下各類兵刃招術化人拳法,錯雜使來,但變化之靈動詭奇,卻遠非真刀實槍所能企及。

    再鬥數合,蕭千絕驀地退了兩步,左手如托山嶽,右手虛扣弓弦,成弩箭之態,梁蕭只覺銳風撲面,慌忙擺頭,數縷鬢髮飄然折落。梁蕭心中駭然:「老怪物了得,竟能凝氣成鋒,發出無形之箭?」但見蕭千絕氣箭不絕發出,當即以「滴水勁」相迎。勁風相交,在空中嗤嗤作響。花曉霜瞧出其中凶險,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蕭千絕見「無形弩」奈何不得梁蕭,沉喝一聲,「百兵之變」化作「千鋒一向」,掌力倏爾聚斂,大起大落間,宛如雷轟電擊,霎時間,一片紫竹林著他折斷近半。梁蕭左掌以「陷空力」化解來掌,右掌以「滔天勁」反擊,雙掌如轉風輪,千變萬化,將天風颯來,濤生雲滅之態演化得淋漓盡致。蕭千絕久鬥無功,焦躁起來,掌勁不衰,出手卻越發迅疾。梁蕭只得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雙影如風如電,險象環生,花曉霜只瞧得心驚肉跳,雙腿微微發軟。

    轉瞬鬥到百招上下,蕭千絕長嘯一聲,變出「萬刃無形」來,這路變化是「天物刃」最末一變,也是蕭千絕生平大成之學,威力絕世,不下當世任何武功。梁蕭只覺對方出手越發不可捉摸,更為可怖的是,四週一竹一石,細砂微塵為他內力牽引,均成殺人利器。當下揀起一截斷竹,以竹代劍,使出「歸藏劍」,左掌則使「碧海驚濤掌」。掌劍同施,一時竟不落下風。

    蕭千絕見狀,心中喝彩。要知梁蕭以弱冠之年,練成如此武功,著實難得,以老怪物之孤高桀驁,也不覺生出惜才之念。卻不料梁蕭此刻心內,除了仇恨,也對此人多了幾分驚佩。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便少了幾分殺氣,多了幾分切磋,拆招時窮究變化,精妙畢顯。花曉霜瞧得眼花繚亂,更為憂心,攥著身旁一根小枝,纖指用力過度,微微發白。方自入神,忽覺背心一麻,不能動彈,抬眼一瞧,卻是蕭冷,不由驚道:「你……你做什麼?」蕭冷卻不說話,目不轉睛盯著鬥場,眉間焦慮。花曉霜恍然明白,生氣道:「你想用我脅迫蕭哥哥,害他打輸麼,不要臉,大……大混蛋……」她出生詩禮之家,溫文爾雅,但此時知道梁蕭遇上生平強敵,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心頭一急,罵了起來。

    蕭冷任她謾罵,只是不理,花曉霜責罵無功,忍不住嗚嗚直哭,忽聽蕭玉翎在身後歎道:「傻孩子,別哭啦,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花曉霜心中咯登一下:「是呀,我哭得越凶,蕭哥哥就越是分心。」想到此處,咬牙收淚,心中打定主意,無論蕭冷怎樣折磨自己,也不叫喊半聲。

    卻聽蕭玉翎又歎道:「遙想當年,『活修羅』蕭冷憑一把海若刀傲視群雄,何等豪氣,何等威風,而今卻拿小女孩作人質,這般伎倆,當真下作了些!」蕭冷冷笑道:「那又如何,只要師父平安勝出,蕭某便被視作卑鄙小人,也是在所不惜。」師兄妹凝目對視,蕭玉翎伸手人袖,抽出一柄藍汪汪的短刀,蕭冷面肌抽搐一下,澀聲道:「馮夷刀!」他長歎一聲,也撩開衣襟下擺,抽出一柄四尺長刀,也是色作湛藍。蕭玉翎眉間一顫,低聲道:

    「海若麼?」蕭冷輕撫刀鋒,神情似哭似笑,自語道:「海若、馮夷,鴛鴦雙刃,同爐而治,到頭來卻不能同鞘而眠……」說罷淒聲長笑。原來,這一長一短兩把寶刀本是同爐所鑄,性為鴛鴦,蕭千絕分授兩大弟子,大有深意。

    蕭玉翎聽他笑聲淒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擺了個架勢,道:「師兄請了!」蕭冷收住笑聲,容色漸冷,只見蕭玉翎輕叱一聲,揮刀劈來。蕭冷橫刀格住,剎那間,金鐵交鳴不絕,師兄妹斗在一處。

    蕭冷昔年受傷,經脈大損,十年來武功不進反退,蕭玉翎卻大有進益,況且蕭冷被梁蕭所傷,此消彼長,不出十招,蕭冷盡落下風。再鬥數合,雙刀互擊,錚然長鳴,蕭冷只覺胸口悶熱,內傷發作,一口熱血湧到喉間,海若刀把持不住,蕩了開去。蕭玉翎猱身上前,金刃破風,抵在蕭冷胸前,蕭冷面色慘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蕭千絕與梁蕭交手,本是神遊身外,物我兩忘,鬥到三百來招,他倚仗老辣功深,漸佔住風。他自忖勝券已握,分心旁顧。誰知一瞧之下,兩大弟子正自持刀相鬥。蕭千絕雖然殺人如麻,卻極重師徒情分,忽見蕭冷吐血,頓時心神震動。但時下生死相搏,豈容片時疏忽,梁蕭掌劍齊出,分襲他胸腹要害。蕭干絕勉力卸開梁蕭掌勢,但劍勢卻未盡然避過,竹劍掠腰,帶起一溜血光。

    蕭千絕發聲厲叱,手掌過處,竹劍斷成兩截,指尖順帶掃過梁蕭胸口,梁蕭左胸濺血,殷紅一片,但他一招佔先,不容蕭千絕退讓,手中殘竹奔他面門擲出。蕭千絕揮袖震碎,卻聽梁蕭一聲喝,雙掌拍來。

    蕭千絕腰脅負傷,只得逕取守勢,一時四掌相接,聲如竹管進裂。霎時間,兩人疾如旋風般對了四十餘掌,一口真氣用盡,各自後躍數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敵招數,同聲驟喝,蹲身躍起,各逞生平絕學,拚力一擊。眼見這一招生死立見,忽地一道人影飛搶而來,隔在二人之間,這一下來得突兀之極,二人縱然武功絕頂,但真力蓄足,如何收束得住?只聽裂帛也似一聲輕響,兩道絕強內勁同時落在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晃,鮮血奪口而出。未及軟倒,梁蕭相距得近,早已搶上,將她抱人懷裡,慘叫道:「媽……」腦子忽地一滯,嗓子發堵。蕭玉翎慘笑一下,鮮血自口角汩泊湧出,澀聲道:「蕭兒……師父……別……別再打啦……」梁蕭一愣,陡然驚起,急聲道:「曉霜,救我媽,救我媽……」再也不管蕭千絕,抱著母親搶到曉霜面前,不住口地叫道:「救救我媽,救救我媽……」花曉霜倒顯得鎮定沉著,左手搭上蕭玉翎手腕,右手從懷裡取出針盒,以「五針回元」之法,刺她五處緊要穴道。

    針已入穴,花曉霜默思半晌,緩緩抬眼看著梁蕭,梁蕭一喜,抓住她手腕道:「我媽有救是不是了是不是……」花曉霜眉眼一紅,倏地充滿淚水,搖了搖頭,啞聲道:「阿姨傷得太重,我……我救不了……」

    梁蕭渾身一震,錯退兩步,死死盯著她,喝道:「胡說,你是大夫?怎能不救我媽?你救不了她,還算什麼大夫?」花曉霜說不出話來,心中委屈之極,淚水一串一串流了下來。梁蕭見狀,自覺說得太重,愣了一愣,忽地趴在地上,向花曉霜連連磕頭,哽聲道:「我該死,我該死,曉霜,我求你了,你是天大的神醫,求你救救我媽,求求你了……」他邊說邊磕響頭,額頭被尖石擦破,滿面血流。

    花曉霜急道:「蕭哥哥,你別這樣,你先起來,先起來呀。」梁蕭聞聲一喜,仰頭道:「你能救我媽,是不是?你必然想到了巧妙法子,我知道你本事最大,自古名醫都及不上你……」花曉霜彷徨無計,悲從中來,轉身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梁蕭望著她,心兒一直向下沉了去,似乎永遠到不了底。

    蕭玉翎聽得吵鬧聲,努力張開眼,輕聲喚道:「蕭……兒……」梁蕭恍惚間聽到,俯下身來,血淚交流,止不住地滴在母親臉上。蕭玉翎顫著纖指,拭去梁蕭頰上淚痕,微笑道:「傻孩子……別哭……大夫能救活人,能救死人麼,何況媽媽不怕死……」梁蕭悲痛欲絕,哭得更是傷心。蕭玉翎輕歎道:「蕭兒,你千萬不要自責。其實,聽到你爹爹的死訊,媽就不想活了,只是擔心著你,無法解脫,唉,如此倒也好了,瞧你武功這麼好,再沒有人欺負得了你,媽打心底裡高興……可以……可以安安心心……去見你爹爹,天天聽他說故事,永永遠遠也不分開……」她望著天空,眼神漸漸迷離,緩緩道:

    「蕭兒……媽要去了,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蕭哽咽道:「別說一件,一千件,一萬件,我也答應。」蕭玉翎笑笑,輕輕撫著他的臉道:「好孩子,你答應我,永遠也不要……不要向你師公尋仇……」她說到「不要」二字,語氣格外沉重。

    梁蕭如遭電殛,猝然呆住。蕭玉翎抓住他手.顫聲道:「你……你若不答應,媽……媽死也不能瞑目……」梁蕭埋著頭,一十指深深陷人泥裡,良久抬頭,瞧著蕭玉翎眼中神光漸漸散亂,終於心一軟,咬牙道:「好,我答應你,今生今世,絕不向蕭千絕尋仇、」他一字一句,說得萬分艱難,待得一句話說完,便似度過千百年,驀地一陣心力交瘁,癱坐在地上。

    蕭玉翎前當「碧海驚濤掌」,後被「天物刃」擊中,五臟俱裂,生機盡絕,只為這一樁心事,始才熬到現在,得了梁蕭這句話,身子放鬆,慘白的面頰上掠過一抹嫣紅,她仰頭遙望,分明看見,雲天之間,梁文靖青衫磊落,笑著向她招手,那日合州城外的川江號子猶在耳邊響著,蕭玉翎心頭頓時湧起無窮的喜悅,低聲喚道:「靖郎,靖郎……」兩聲叫罷,含笑而終。

    蕭千絕始終面色鐵青,默立一旁,直待蕭玉翎斷氣,才如還過神一般,順著她臨死前的目光,仰天望了片刻,驀地慘聲長笑,狠狠盯著梁蕭,咬牙道:「臭小子,是你說你爹死了麼?」梁蕭此刻腦中空空,任憑蕭千絕喝如霹靂,他只是抱著母親遺體,置若罔聞。

    蕭千絕恨聲道:「老子是蠢材,兒子也是蠢材,你若不說你爹死了,翎兒豈會送命?哼,只怪老夫心軟,當日將你宰了,哪有今日之局?」他親手殺死愛徒,痛悔之極,此時一腔恨火無處發洩.盡都燒到梁蕭身上,怒笑道:「臭小子,你不是要殺老夫麼?來啊?」花曉霜見他張目咬牙,神色猙獰,梁蕭卻癡癡呆呆,動也不動,心頭一急,搶到二人之間,張臂將梁蕭護住。

    蕭千絕此時已有幾分狂亂,方要出手,卻聽蕭冷高聲道:「師父且漫……」蕭千絕叫道:「怎麼?你也要給翎兒報仇嗎?好得很,為師給你掠陣,你來宰他。」蕭冷搖了搖頭,歎道:「這不怪他。」蕭千絕濃眉一擰,怒道:「不怪他,那要怪誰?」他本已萬分自責,蕭冷這句話無疑揭了他心上瘡疤,一時狠狠看著蕭冷,眼中佈滿血絲。

    蕭冷卻不理會,呆呆望著蕭王翎的遺容,喃喃道:「都怪徒兒,若非我鬼迷心竅,將人引來這裡,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是我害死玉翎,玉翎去了,徒兒活著也是無趣。」海若刀陡起,在脖中一勒,鮮血濺出,頃刻喪命。

    蕭千絕措手不及,愣在當場。他自幼孤苦,並無一個親人,後來收了徒弟,滿腔柔情,盡落在三個愛徒之上,但其中伯顏熱衷功名,不為他所喜,蕭冷、蕭玉翎最為得他歡心,哪知一日間竟雙雙隕命。蕭千絕只覺天也似塌了下來,渾身冰冷,怔了半晌,回望梁蕭,目光似欲擇人而噬,厲聲喝道:「你……你害死我的翎兒,又害死了冷兒,老夫若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梁蕭心灰意冷,了無生趣.聽得這話,心道:「死了倒也乾淨。」當下動也不動,閉目待死。

    花曉霜見蕭千絕躍躍欲上,情急上前兩步,叫道:「不怪蕭哥哥,全……全都怪你。」梁蕭聽得魂飛魄散,要知蕭千絕正當盛怒,十個花曉霜也休想當他一擊,但她此刻距離蕭千絕太近,救援不及,唯有屏息凝視。

    蕭千絕正蓄勢待發,聽得這話,卻是一愣,繼而怒道:「小妮子你懂個屁?滾開了。」袖手一揮,掌風掠過曉霜面頰,幾縷秀髮頓時飄落。花曉霜只覺臉頰生痛,汗毛斗豎,再瞧蕭千絕猙獰神情,心底說不出的害怕,但一想梁蕭命在須臾,驀又生出無窮勇氣,與這天下第一大魔頭四目相對,大聲道:「你殺了梁伯伯,阿姨傷心之餘,才生了死念;阿姨去了,這位蕭伯伯傷了心,才會自盡。你不害死梁伯伯,阿姨不會死,蕭伯伯也不會死,千錯萬錯,都是你的錯。你只顧自己痛快,隨性殺人,害別人痛失親人。今天你失去至親之人,還不明白其中的痛苦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既然不願失去親愛之人,為什麼要奪去他人的親人呢?」她原非伶牙俐齒,但今日屢見人間慘事,激憤異常,一時心有所想,便隨口道來,清楚脆快,全無滯澀。梁蕭越聽越驚:「小丫頭膽子忒也大了。」他憂心不已,放下母親遺體,站起身來。

    蕭千絕只覺花曉霜字字刺心,偏又句句在理,任他如何轉念,也找不出話來反駁。不由得暴跳如雷,喝道:「放屁,放屁,統統放屁!」掌風揮出,「天物刃」的銳風只在曉霜臉上掠來掠去,刮得她肌膚生痛,但曉霜張大雙目,毫不退讓,蕭千絕頓足怒道:「老子生平不殺女人,再不滾開,今日可要破戒了。」花曉霜輕蔑一笑,冷道:「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想來你除了殺人,就不會動別的念頭。只不過今天你殺人,明天人也會殺你。」蕭千絕怒道:「誰有能耐,殺得了老夫?」花曉霜道:「現今或許沒有,但你本領再大,也有衰弱老朽的時候。你殺人無數,就沒人尋你報仇嗎?屆時你腿也動不了,手也抬不起,如何招架呢?誰又會好心好意,幫助你這大惡人呢?」

    這原都極尋常的道理,但蕭千絕一生執拗,從未仔細想過,此時不覺忖道:「冷兒、翎兒都已不在了,伯顏又熱衷功名,疏於武功,無法承我衣缽。老夫就算誅盡寇仇,無敵於天下,這般形影相吊,又與村野孤老何異?」猛然間,意冷心灰,凶焰盡消,闔目默立片刻,長歎一聲,但這示弱念頭只是一閃即逝,驀地雙目陡張,嘿然道:「都是孩子話,老夫縱橫天下,怕得誰來?哼,仇人多又如何,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殺一雙……」」轉向梁蕭,嗔目喝道,「臭小子,老夫暫不殺你,瞧你將來如何報仇?」轉身抱起蕭冷屍首,走出兩步,驀地縱聲慘笑,足下一急,向著山下一陣風去了,所過之處,鳥雀撲簌驚起,只聽笑聲去遠,淒厲猶如狼嚎。

    花曉霜瞧他去遠,心神陡馳,忽覺一陣頭暈腿軟,坐倒在地。梁蕭心頭一驚:「莫非老怪物暗下了毒手?」縱身搶上,將她摟住,澀聲道:「你沒事麼?」花曉霜身子發抖,忽地伏在他懷裡,抽泣起來。梁蕭瞧出她只是後怕,放下心來,拍拍她肩,轉身抱起玉翎遺體,只覺人手冰冷,心中茫茫然一片。花曉霜見他發愣,拭淚道:「蕭哥哥,先放在庵裡,再做棺木好麼?」梁蕭點點頭,到了庵中,卻坐在遺體前,一言不發。花曉霜瞧他神氣古怪,生怕他做出傻事,不敢稍離,只握著他手,陪他坐著。

    默然許久,梁蕭忽地歎道:「曉霜,你說得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傷人者自傷,天地之間,原是有報應的。」花曉霜聽他說話,心頭一喜,柔聲道:「蕭哥哥,我是急了,唉,才這樣說那個大惡人,其實,他……他也挺可憐……」梁蕭搖頭道:「你聽我說,他雖然可惡,但若論罪孽深重,卻未必及得上我。」當下將與南朝群雄結怨,一怒之下從軍攻宋等事一一道來,只聽得花曉霜目瞪口呆,頭腦中一片混亂。梁蕭直說到錢塘墮江,方道:「我本來不信鬼神,如今卻有些茫然,大約我殺孽太重,老天降罪,先讓我連累阿雪慘死,又讓我親手殺死母親,還不許我再向蕭千絕尋仇。」他頓了一頓,歎道,「我統帥大軍,殺人如麻,是為不仁;連累義妹慘死,自己苟且偷生,是為不義;我本愛鶯鶯,卻又憐你孤弱,將她迫走,是為不忠於情;錯手殺死母親,不能為爹報仇,是為不孝。我這般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世間,真是天地之羞!」

    花曉霜只聽得渾身乏力,淚眼迷糊,心道:「原來蕭哥哥是憐我孤弱,並非真心喜歡我?我……卻當他只想與我一起,我真是個大笨蛋,大傻瓜……」卻聽梁蕭又道:「曉霜,你心腸最好,將來一定榮歸極樂,我罪孽深重,勢必淪人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是了,我明日便托九如大師送你回天機宮,世上勝過梁蕭的好男兒成千上萬,你必能找到稱心夫婿……」花曉霜一驚,牽住梁蕭衣袖,叫道:「我……我不去,我不回去。」梁蕭皺眉道:「曉霜,你要聽話。」花曉霜淚如泉湧,哽咽道:「我死也不離開你,如……如果蕭哥哥淪人阿鼻地獄,我也不去什麼極樂世界,最好做一個小鬼,永遠陪你受苦。」她越說越傷心,不由得放聲大哭。

    梁蕭親手殺死母親,負疚極深,早已萬念俱灰,只是怕曉霜傷心,故意自承喜愛柳鶯鶯,想斷了她的癡念,將她騙走,而後尋個僻靜所在,引刀自盡,一了百了。哪知她寧死不去,梁蕭惡鬥一日,又迭經慘變,早已心力交瘁,情急之下,但覺痰氣上衝,竟爾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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