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淅淅,雨織織。難怪春愁細細添。記不分明疑是夢,夢來還隔一重簾。
——《赤棗子》納蘭性德
乾隆四十年春
京郊凌雲寺的桃花開得正盛,恰逢春雨過後,薄霧繚繞著升起,在枝丫與淡粉色的花瓣間徘徊。遠遠看去,只覺一條柔滑的白色絲絛上染了點點胭脂。
寺院角門內閃過一抹纖弱的身影,一個少婦躲躲閃閃地掩上門朝後院快步走去,她身披一件桃紅色斗篷,著水色旗裝,面若桃李,目如星斗,一看便知出身不凡。藉著樹木的掩映,她不時地向後張望,直到確定身後無人才穿過前面的院落,向後院的桃林跑去。一時間只覺耳邊風聲呼嘯,殊不知此時緊閉的角門早已洞開,一個男子悄無聲息地跟了進去。
女子捂著胸口,靠在樹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喉嚨裡燙得像充了血,半晌才喚了一聲:「夢郎。」
「雅兒,木已成舟,你這又是何苦。」男子背對著她,一雙皂靴上掛著點點晨露,顯然已來此多時。
女子愣了一下,突然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抱住他,顫聲道:「不要再騙我了,你來這兒,不就就是要帶我走嗎?」
男子長歎一聲,眉頭鎖得更深,身體慢慢地掙脫出來,似是無奈,又似是憤恨:「當初我打算求皇上賜婚,讓你與她平起平坐,是你執意不肯。之後你忘情背義、另嫁他人,我可曾指責你半分?如今我剛剛喜得幼子,你卻讓我帶你私逃,這般辱沒門第之事你也真能做得出來。」
「夢郎,是我不好,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女子哭出聲來,拽著他的衣袖無力地苦苦哀求,「我們走得遠遠的,把以前的事兒都忘了。」
男子用力推開她向後退去,掀唇冷笑道:「雅兒,我累了,沒有力氣帶你走了。你說得對,以前的事兒該忘了。」
是啊,仕途昌隆、家和子孝他都得到了,自己又算得了什麼?女子輕笑一聲,轉瞬間儘是恨意:「論身份,我索綽絡雅蘭是皇太后義女。論才貌,天下女子又有幾人及得上我。當初你待我萬般好,卻從未提過已有妻室,一旦我知道了,你就仗著皇上的寵信壓我。我算什麼,不過是你錦上添花、昭告天下的工具。」她目光漸漸轉冷,心中有如插了千根芒刺,「從今以後我與你再無瓜葛。」
男子不再言語,轉身默然離去。名喚雅蘭的女子伏在地上低聲慟哭,半晌,她忽然支起身來,雙手輕輕地放在腹上低喃:「我要讓你後悔,讓你失去所有引以為傲地東西。」她頓了頓,用力擦乾擦乾眼淚,不顧指甲劃破了嬌嫩的面頰,「這是你欠我的,欠我們母女的。」
花瓣伴著雅蘭的血淚飄落,此刻的她和她口中的夢郎並不知道,不遠處的佛塔上正有一雙佈滿陰霾的眼睛一瞬不轉地怒視著他們。那男子雖儒雅卻不失剛毅,眼中泛著紅紅的血絲,他雙拳緊握,額上青筋跳動。待那夢郎離去,他再也無法隱忍下去,一拳狠狠的砸在石柱上。
身後廂房的門吱呀一聲敞開,主持玄悲走了出來。儘管怒氣未褪,他還是恭敬地道:「大師,弟子失態,這就告退。」
「還請尚書大人留步,貧僧與施主一家有緣,前些日子已見過尊夫人,對施主的家事略知一二。」玄悲還禮,神色中透出玄機。
恭阿拉一愣,隨即應道:「家醜不可外揚,弟子定當了斷此事,給佛祖一個交代。」
「萬事有果必有因,大人一生善緣,必不會交此噩運,所謂家醜他日也必不是家醜。」玄悲直視著恭阿拉,諱莫如深地微笑,「敢問大人當日迎娶夫人,除了世間男女之情,是否也存了他心?」
良久,恭阿拉汗顏地道:「弟子慚愧,弟子雖身居高位,家道卻日漸中落,當日迎娶賤內確有他想。」
玄悲又是一笑:「那貧僧也就不必多言,前日貧僧夜觀天象,得知近日玄霜凰下界輪迴。細觀起來,尚書府紫氣繚繞,霜凍連日不退,玄霜凰必已降於貴府。貧僧言盡與此,何去何從,大人好自為之。」
恭阿拉師從玄悲十五年,深知他料事如神,多年來從未言誤。何況他根本不能也不想與雅蘭攤牌,他看向玄悲,隱忍地道:「弟子愚鈍,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萬事隨緣,只要大人悉心教養,再在七年後的今日將小姐帶來,一切便可水到渠成。」玄悲恭身退去,玄霜凰,貧僧會做完自己該做的事,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乾隆四十七年春,凌雲寺菩提樹長勢甚旺,一時間香火鼎盛,達官貴人、平民百姓無不錦衣麗服前往踏青、拜謁。這日玄悲、善空兩位大師坐禪講經,更使得凌雲寺門庭若市。
「阿瑪,阿瑪。」霜若披了件火紅的小斗篷,在廂房間探著頭,阿瑪去哪兒了,怎麼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難道是那間關著的廂房?她跑過去輕輕推開那朱紅的漆門,輕喚道:「阿瑪?」
廂房裡的男子聞聲回過身來,他身材修長、面如冠玉,雖是旗人,卻不失江南騷客的風雅,雖是是二十多歲的樣子,卻沒來由地顯得深邃。霜若愣在當地,只是一瞬這男子便已如刀刻斧鑿般刻在她心裡。那男子向她走來,俯身問道:「小姑娘和家人走散了?你阿瑪是誰,我讓人幫你找。」
「霜若,鈕祜祿霜若。」霜若嘟囔著,不知怎地,她竟想讓他記住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她的阿瑪。心裡一陣慌亂,難道這就是書裡說的一眼一生?
永琰看著她,不覺又多了幾分笑意,桃花粉面,清澈動人的眸子明明藏了百轉心事,卻純淨的似一壇清水,回轉之間竟有著一種天成的婉約,這般美麗的臉孔竟生在一個小丫頭身上,不知要氣煞天下多少女子。他正想著忽聞一聲輕笑,從柱後跑出一個粉雕玉啄的小女孩兒:「十五哥哥偏心,來了個妹妹就不理我了。」說罷她不停地打量著霜若,「我認識你,你是恭大人的女兒,林柯跟我提過你。」
林柯是福長安的公子,逢大節的時候與尚書府常有走動,與恭阿拉亡妻的女兒羽若甚是熟絡。霜若想了想,還是疑惑地問道:「可他沒對我說起過你,你是誰?」
「我是蓉兒啊。」蓉兒不由分說拉起霜若,烏溜溜的眸子一轉,絲毫不理會她的詫異,「十五哥哥,我知道恭大人在哪兒,霜兒就交給我吧。」她頓了頓,「叫霜兒的話太平常了,以後我就叫你霜霜,霜妹妹。」
「我…我…」霜若支吾著,蓉兒的口氣根本不給她拒絕的餘地,何況這會兒她也開始隱約覺察出他們身份不凡,「好,隨你。」
「蓉兒,你帶霜若到後面玩兒,我去找恭大人。」永琰笑著搖搖頭,轉身離去,這回十妹可有伴兒了。
「聽十五哥哥的話,咱們到後面看看。」蓉兒嬌憨地笑笑,這回可真是得了理,拉起霜若就走,就像她已經認識霜若好多年了一樣。不過她確實認識霜若兩三年了,可是並不是從林柯口中。
一路上,霜若不安地四處瞧著,像是再找什麼,待蓉兒停下來才道:「方纔你叫他十五哥哥,他是誰,你又是誰?」
「笨蛋,他是我哥哥,我當然是他妹妹。」蓉兒忽然變得支支吾吾的,對霜若不明所以的樣子視而不見,「我們住在一個很大、很漂亮的紅屋子裡,周圍的東西都是很美很美,好玩兒的東西數也數不清。」
「世上真有那麼好的地方?」霜若微微蹙眉,她無法忽視蓉兒眼中閃過的落寞,看起來蓉兒比她大不了多少,可她的落寞卻是那麼深。
蓉兒眨著大眼睛,方纔的嬉笑已不覺沒了蹤影:「什麼都好,可就是不能出去。這次要不是十五哥哥得子還願,我做了人家的姑姑,還不知道要憋到什麼時候。」
「那裡面的人不是就得一輩子呆在裡面?」霜若低喃道,那進去的人還能出來嗎?望著遠處微掩的院門,她又想起了那個十五哥哥,一時間只覺得心裡很亂,她一定是病了。
此時幼小的鈕祜祿霜若還不知道,也無法理解她懵懵懂懂的心動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更不知道與她一眼一生的究竟是權勢還是情愛,她已經義無反顧地踏入了命運的漩渦。
三日後
「上諭,禮部尚書恭阿拉之女鈕祜祿霜若,天資聰穎,襲淑德之態,冊封為霜寧郡主。擢伴和孝公主拜讀聖賢,三日後入宮,欽此。」
「臣恭阿拉領旨謝恩。」
「霜若領旨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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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宸初來貴寶地,大家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