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蝶秋走的瀟灑,卻給李無憂留下了一個不小的麻煩。
從庫巢出發,出憑欄,經梧州,過蒼瀾河,至玉門關,兩日碾轉千里,雖是有馬代步,無憂軍將士都已是頗為疲乏,更因為要隱藏行蹤,一路上諸人也沒有好好吃一頓,那三百頭肥牛落入眼中時已不是牛而是香噴噴的紅燒牛肉,雙腿頓如灌鉛,如何還能挪動半步?
李無憂當然不希望在這個是非之地久留,於是委婉規勸道:「我看姓師那小白臉陰險得很,若是他在這些牛裡下了毒怎麼辦?畢竟我們這沒有驗毒專家……」
唐鬼將軍臉上當即換上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神情,大義凜然道:「世上本沒有驗毒專家,吃毒牛的人多了就有了驗毒專家,為了全軍將士的安危,請元帥讓唐鬼成為吃毒牛的第一人吧!」
「不不,唐將軍德高望重,望重德高,乃我等典範軍中柱石,如何可以冒此奇險?請將軍將此重任交與在下吧!」眾痞子都爭先恐後慷慨激昂地表示願意捨命換君子。
「靠!你們這幫兔崽子……」李無憂話音未落,眾痞子已一溜煙跑了個乾淨——無憂軍紀律嚴明果然不是蓋的,連搶吃的都如此整齊一致……
於是被毒霧籠罩了千年的玉門關下,終於有了煙火。尖叫歡呼聲中,濃煙帶著肉香騰空而起,引得高空的飛鳥紛紛尋覓而來,卻剛近毒霧便中毒墜落下來,立刻引來陣陣更大的尖叫歡呼聲。眾痞子三五成群,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哼《十八摸》好不暢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從京師帶來的歌舞團被柳隨風強留在了潼關,但這並不妨礙眾痞子的好心情,紛紛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在達摩親書的禁武經壁下猜拳比賽畫烏龜和跳鋼管舞,玩了個不亦樂乎。昔年江湖中人「過路躬身,捧劍而前」的佛門聖地,被這一幫妄人搞得雞飛狗跳,說不出的烏煙瘴氣。
對此李大元帥除了苦笑還是苦笑,不無自嘲地對寒士倫道:「前有藍破天玉門關外點燃烽煙,屠殺百萬降軍;後有李無憂玉門關內點燃篝火,烹宰三百肥牛。將來的史書上少不得要如此濃墨重彩地給老子加上一筆吧!」
寒士倫笑道:「元帥的意思學生明白,不過怕是過慮了。玉門關雖然處於人煙稠密的梧州和斷州之間,但毒霧籠罩達三百方圓之巨,便是最近的北方丈禪林寺離此也有十餘里,目力再好的人也無法發現此處。我們服的解藥可支撐一天之久,讓將士們在此吃肉休息,其實比之任何結界都安全,且不易暴露行蹤。」
「安全?嘿嘿……」李無憂話音未落,忽聽一聲悲天憫人的佛唱響起,「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這聲音本不甚大,五萬無憂軍人人聽得清清楚楚;聲音本身也是仁慈平和,渾無半絲霸氣,但落在諸人耳裡卻不啻晴空一個霹靂,頭目為之一陣暈眩。
「梵音佛唱!」李無憂一凜,隨即右手一揚,大聲喝道,「全軍集合!」手指揚處,一道兒臂粗細的紅光自掌心暴射而出,直衝而起,及至入空五丈處,忽地大亮,空中現出一個十丈方圓的半透明金光壁罩,紅光頓時散開,化作一群火鴉,撞到壁上,金電激閃,伴隨著一聲雷鳴般驚天動地的鈍響,火鴉隕墜,那金色光照也變做絢爛如煙花的片片金碎,慢慢消失在虛空中。
士兵們頓時清醒過來,齊齊使了個鯉魚打挺的動作,將手中酒肉一擲,同時足尖一鉤一挑,腳下兵刃頓時落入手中,彷彿是千萬個綠點朝李無憂彙集。十息之後,五萬人已整齊有序地站到李無憂身前丈外。
下一刻,五萬人齊吼出新楚軍歌的第一句:「莽莽大荒,天河湯湯。百戰百勝,唯我楚邦!」聲音高亢如雲,震天動地,玉門關上方丈山為之一顫。
話音落下,場中鴉雀無聲,人人肅穆。
「有如此一支軍隊,老子倒要看看誰敢擋我北出玉門?」望著面前這支紀律嚴明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李無憂心中頓時湧起「一軍在手,天下我有」,試問天下英雄誰與爭鋒的萬丈豪情……
「咦?」不經意地掃了眼前黑壓壓的人群一眼,他忽然發現有點不對,但已然是遲了——忽聽身後一個公鴨似的尖銳嗓子神經兮兮地喊道:「何方禿驢膽敢在面相儒雅骨骼清奇的唐大將軍面前裝神弄鬼?有種出來和老子單挑!說好了,江湖規矩,一對一,誰也不許叫人幫忙……」
「撲通!」無憂軍眾人皆倒。
「我靠!這個白癡……」李無憂暗自抹了把冷汗,轉過身來,果見三丈之外,一位五短身材的仁兄一柄大劍橫胸,正一副囂張加弱智的模樣緊張地四處張望。
而讓李無憂和眾將士差點沒嘔出幾十兩血的是,一位白眉白鬚的白衣老僧正笑瞇瞇地背對他而立,這個白癡卻全然不知,反是張牙舞爪一步步朝玉門關外尋去。丟人能丟到這份上,除李無憂外,捨唐鬼其誰?
眼見他便要進入關下,白衣老僧忽然僧袍一揮,唐鬼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老和尚你對唐兄弟做了什麼?」無憂軍眾人頓時拔劍引弓,對老僧怒目而視。唐鬼人醜雖,卻笑料百出,憨厚可愛,在軍中人緣極好,見他不明不白地摔倒,眾人頓時急了。
「沒事,大師只是對他施了昏厥術!」李無憂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輕舉妄動,隨即大踏步走了過去,眼見這僧衣如雪的老和尚獨立路中,很瀟灑地雙手合十,袍袖無風自蕩也就罷了,偏是面無表情,一副天下和尚我最酷的衰人樣子,不禁有些恨恨,當即朗聲道:「這位和尚,你明白不明白,你這般擋在大路中央,很是影響交通嗎?」
「施主你錯了,來即是緣,過即是法,大路通南北,和尚在中間,過既是不過,不過既是過,善哉……」
「砰!」
「哎喲!施主,貧僧在和你講道理,你怎麼亂打人?」
李無憂收回不小心放在老和尚臉上的拳頭,微笑道:「和尚,你佛法如此精湛,難道連這點都領悟不了嗎?這打既是不打,不打既是打。如今我雖然打了你一拳,但其實等於沒有打你,而你雖沒有打我,但已等於打了我一拳!咱們早扯平了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苦笑著摸了摸鼻子,說道:「施主你這是曲解佛法真意,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
「我靠!」李無憂一聽就火了,「佛本無法,怎見得你的法才是真,我的就是曲?老和尚,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所做的勾當,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蠻不講理!大家雖然不是很熟,但有空沒空,到法院雖然告你個形象醜陋,妨礙市容什麼的也不是不可以,老子和皇上關係那個鐵,到時候罰你到皇宮內院當個死太監,一輩子見不得人,也不過舉手之勞!你別老是搖頭,我的話你究竟明白不明白?」
老僧微苦笑一陣,合什唱了聲佛,道:「施主佛法領悟別成一家,貧僧佩服!但方纔施主雖然舉手間便破了貧僧的梵音佛唱,又一眼看出貧僧對這位唐施主動的手腳,年輕輕輕,術法造詣卻精深如此,貧僧很是佩服,只是有術無法,終究是左道旁門,難正菩提。」
李無憂心頭一凜,當即打開天眼,卻發現這和尚說話之間,並無呼吸,身週一層淡淡金色光華環繞,竟似已將禪林護體法術菩提靈氣煉至「金剛護體,百毒不侵」的極境,又是驚駭又是佩服,聽他如此說法,忙問道:「敢問老和尚,何為有術無法?」
老僧笑道:「施主絕頂聰明之人,卻也為塵垢所迷,明珠暗投,實是讓人歎惋!天下人皆知這『武功』二字,實是分指『武』與『功』,武為用,功為體,有諺曰『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但卻罕有人知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在說習練武功,當以追求功為主,修身養性,追求天道,而非求武,追尋那殺生害命之技。同理,大多數人只知『法術』,卻不知這『法』與『術』其實也是兩回事。『法』指萬物之根本,習武之人稱之為天道,我佛門稱之為『佛』,道家名之曰『元』;『術』為『術法』,乃指一切神通運用方便法門,世俗一切所謂殺生害命之『法術』便是指此。其實這些術法技巧原不過是我等修法有成的附屬之物,世人本末倒置,買櫝還珠,也就罷了,李施主天生奇才,卻也待兔守株,求魚緣木,豈非悲哉?」
這一席話老僧乃是運功說出,無憂軍人人聽得清楚。只是落在如寒士倫等大多數武術低微人耳中,都是不知所云;而在唐思、王定等一流高手人聽來卻不啻晨鐘暮鼓,或豁然開朗,或隱然有悟,但眾人雖覺快活,卻都無法說出其中道理,古之所謂「莫名其妙」便是指此。
若蝶卻如遭醍醐灌頂,猛然頓悟,呆在當場。
她自莊夢蝶的夢中修煉成精,千年之前便已抵達大仙之位,在天地烘爐中苦修千年之後,法力更是突飛猛進,無數法術神通都已然領悟,若非她出天地洪爐之前,那白衣人將她能力封印了大半,無倚天劍在手的李無憂也絕非其敵手,只是強悍如此,她的境界卻一直都還停留在大仙位。
聽到老僧所說法術之別,她豁然頓悟之餘,又是歡喜又是淒然:「若蝶啊若蝶,你竟是錯了一千年啊!」
唯有李無憂哈哈大笑道:「大師之論,如暮鼓晨鐘,振聾發聵,無憂受教了。不過大師若是借此勸我退兵平息干戈,那這番心機便算是白費了!」
眾人多是不解,寒士倫與秦鳳雛卻已反應過來。這老和尚憑空現身,說這一番武術至高境界的道理,當然不是愛心氾濫,或吃飽了撐的想來指點一下後輩的功夫,說理的背後其實卻是希望李無憂能知難而退——能說出這番道理的老傢伙本事如何不問可知。不戰而屈人之兵。
「阿彌陀佛!」果然老僧高宣一聲佛號,面露憐憫之色,「李元帥,你還嫌自己一身殺孽不夠麼?斷州一戰,直接死於你所引天雷之下者已不下萬人;月前潼關一會,斃敵兩千;此外閣下麾下無憂軍,庫巢一月,殺人十萬,前日潼關再戰,又是五萬人橫屍荒野。如今蕭人敗退,天下百姓正當修養生息,元帥又何必再動干戈,徒增更多罪孽?」
他聲調不高,但溫和的話音裡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大慈悲力量,無憂軍眾將士聞此都是一黯,眼前無不出現戰場血肉橫飛,鄉間孤兒寡母哭聲斷橋的慘況,霎時間鬥志全消。
李無憂覺察出不妙,一面無形精神力透出,欲將那老僧鎖定,一面卻發問散其注意:「不知大師法號如何稱呼?」
老僧將僧袍輕輕一抖,雙手一合,寶相莊嚴,那菩提靈氣頓時暴漲三尺,金光湛然,李無憂的天眼頓時發現自己那裹著殺氣在其身周圍繞的精神力頓時煙消雲散,驚惶之間,卻聽一個慈厚聲音道:「貧僧雲淺!」
淡淡四字,落在無憂軍眾人耳裡,卻是字字驚雷,頓時雙膝著地,口稱活佛,慇勤跪拜。須知禪林領袖天下武林兩千餘年,在大荒各國的聲望實是等於神之存在,而新楚朝廷更是奉佛教為國教,封歷任禪林方丈為國師,禪林於楚國在某些方面的影響力甚至比楚問還大很多。禪林雲海、雲淺兩位神僧,年齡都已在一百八九十歲之間,長年隱匿潛修,傳其功力已臻至白日飛昇之境界,連百曉生也難知二人深淺,排正氣譜不敢收錄其入榜,只是在補遺中說「疑與謝驚鴻伯仲間抑或更勝」。是以,二僧在荒人特別是楚人心目中已經是神之存在,民間多以活佛稱之而不名。無憂軍諸人雖是痞子出身,對鬼神半點敬畏都欠奉,卻獨獨對天下武功所出的禪林寺不得不服。
李無憂環顧一遍,場中除若蝶、唐思、秦鳳雛、寒士倫與自己五人外盡皆跪倒,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苦笑,暗歎道:「我不負人,奈何人常負我?」
他一身所學,來自大荒四奇,與四大宗門的淵源之深,當世可說無出其右。下山以來,見到四宗弟子他也頗有一番親近感,處處忍讓,不然以其先前處處自利的性格,當日李家集外為救寒山碧,龍吟霄少不得已被他滅口,而文正在司馬相府公然挑釁自己,也早被打成狗頭,更弗論收其為徒,至於以陸可人冤枉自己偷盜四宗秘笈並出動十面埋伏對付自己的罪狀,而以他今時今日的狠辣,臭丫頭得到的絕對是先姦後殺之局。與其寬容相反的是,四大宗門的人卻似人人都恨不得對自己的事插上一手,無不以能阻撓自己為快。
心念電閃間,李無憂已知自己若不反擊,不用出玉門,這支部隊的鬥志就要徹底散了,當即也不行禮,朗聲笑道:「原來是雲淺禪師,久仰了!但所謂『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我自替天行道,弔民伐罪,報那毀家滅城的滔天血仇,如今大師卻學那宵小蟊賊,攔路劫道,阻撓我大軍北上替千萬黎民討回公道,是何道理?」
李無憂這幾句話亦是運功發出,而且連打帶消,句句直指老僧要害,極是厲害,而他說這話時,勁力潛運足下,一式禪林正宗武功隔山打牛已然無聲無息發出,雲淺早已練成天眼通,這式暗襲自然難逃其法眼,眼見這少年居然用禪林本門功夫偷襲自己,好笑之餘卻也激滿腔豪氣,心念一動間,已在雙足上施了個大力金剛術,存心要讓這少年知難而退。
但勁氣攻到他腿上之時,真氣卻驀然一變,由至陽轉為至剛,才覺不好,已是不及,雖有大力金剛術貫注,雙腿依然被震得一顫,人禁不住倒退半步,腦中驀然閃過「浩然正氣」四字,
此情形落在不明真相的無憂軍眾人眼中,都是一驚,均想:「元帥義正詞嚴,連雲淺禪師都慚愧得倒退,原來北伐果然是順天應命。禪師雖然慈悲,卻終究是太迂腐了些!」剎時勇氣重新回到身體。
雲淺吃了個暗虧,卻也不點破,只是歎氣:「貧僧原是一番好意,元帥何必如此冥頑不靈?冤冤相報無時了,元帥何不就此化干戈為玉帛?貧僧前日夜觀天相,客星北進,但去勢太快,近天狼時必成流星!元帥,此主閣下此次北伐將功虧於潰,何不及時收手,免得更多生靈塗炭,也免閣下一個大劫難。」
此言一出,無憂軍眾軍士都是一寒,各自面面相覷,垂頭喪氣起來。江湖傳說,禪林寺中有大法力大神通的和尚和玄宗的老道們同有預知之能,但禪林的傳統卻是萬法皆緣,輕易不洩天機。此時以雲淺身份,卻預言北伐將以失敗告終,自然人心惶惶。
李無憂見此暗自歎了口氣,下山以來第一次有了無力感:「任我李無憂名震當世,百戰百勝,卻抵不過這些名門正派所謂得道高僧的隻言片語!」他雖依舊在笑,眸子裡卻已隱隱透出寒意。
寒士倫忽冷笑道:「老禪師真是胸襟廣闊啊,居然裝得下這天下蒼生!只是不知當日十八連環壘中楚國士兵慘叫之時,大師身在何處?憑欄關外,四萬楚兵被活活坑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大師又身在何處?」
雲淺歎了口氣,道:「青山本不老,為雪白頭;綠水本無憂,因風皺眉。佛門雖廣,卻只渡有緣之人!貧僧曾發下宏遠,長年於南方丈峰頂靜修,對憑欄之事雖然遺憾,卻鞭長莫及。蕭施主自己種下的孽,自有他的果報。今日諸位施主攜干戈而過,殺氣沖天,兵鋒迫眉,貧僧如何可以眼見蒼生塗炭,卻撒手世外?」
「放屁!」寒士倫勃然大怒,右手食指遙點老僧腦門,「你們這些出家人,說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其實統統***都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勢利小人!你們知道蕭如故是謝驚鴻的關門弟子,是冥神的主子,他要出兵,你們如何敢管?李無憂又是什麼人?無權無勢,無依無靠,還身懷偷竊四宗秘笈嫌疑的一個無名之輩!蕭如故坑埋降兵視人命如草芥你就管不了,李無憂不過是從你家門口過一下道便惹了天下蒼生!你食的是我大楚的糧,飲的是我大楚的水,國家有難,你們袖手旁觀,朝廷出兵復仇,你們卻來橫加阻攔,如此恩將仇報,與禽獸何異?禪林,禪林,你們就是如此參的禪麼?」
他雖不會武功,但這番話義正詞嚴,語聲咄咄,擲地鏗鏘,揮袖抬指間,書生意氣激揚,端的是神威凜凜,人莫敢視。此言一出,無憂軍人人同仇敵愾,臉上儘是不平之色,有人已悄悄將手按在兵刃上,只待李無憂一聲令下,便要對雲淺群起而攻之了。
雲淺蠶眉一軒,道:「施主誤會……」
「誤會?」寒士倫頻頻冷笑,「前日蕭如故親上方丈山,送給虛心方丈十萬黃金的香火錢,難道也是誤會嗎?」
「施主休得妄言!」雲淺倏然動容,手指微微抬了一抬。
「我屬下親眼所……」寒士倫冷笑著便要反駁,但話音卻越來越小,才說一半,便只見嘴唇翕合,卻無半絲聲音發出。
無憂軍眾人看上去,只如有人掐著他脖子,他使勁張著口想呼救,卻發不出半點聲息。情形說不出的詭異。
李無憂頓時變色,忙將左掌抵在寒士倫背心,右手戟指雲淺,冷笑著質問道:「大師居然對一個絲毫不會武術的人使訥言咒,難道以為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嗎?」
訥言咒取自佛經「佛說三千世界,聽者訥言」之意,朝簡單裡說,就是以大神通讓人瞬間閉口,無法說話。昔年五祖慧能於方丈山頂講法,有魔教眾人生事,慧能微一掐指,眾人皆啞口,下山十日方還原。是以無憂軍眾人多數聽過這門禪林有名的法術,見寒士倫模樣,都是憤而轉怒。
「貧僧什麼時候……」雲淺話音未落,李無憂已放開寒士倫,一道劍光已然直刺而來,口中還不忘大喝道,「大師手段如此卑劣,便怪不得李無憂手下無情了!」他心知今日一戰,再所難免,不如先先手為強,而雲淺法力通天,萬不能給他可乘之機,是以一出手就是以御劍之術使出了落英十三劍。
雲淺見這一劍出招之後,連幻二十四劍,彷彿是二十四柄長劍,從自己上下左右前後六個方位襲來,不禁大吃一驚:「御劍有招!」
御劍之術,本是以真氣御劍,或載人飛行,或離手攻擊。離手攻擊之時,由於脫出了三尺之距,可於敵手身周任一位置角度出手攻擊,本無定法,但若是達到高手境界,卻能將尋常劍法中的攻守義理融入御劍術,此時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劍術了!至於之後在此反璞歸真,達到御劍也徹底無招勝有招之境,那便是真正的無敵了。李無憂受功力所限,短時間內自然無法達到大荒四奇那種御劍無招之境,文載道便將這套晚年所創的落英十三劍加以改良,使之成為一套既適合持劍而舞也適合御劍所使的奇特劍法,威力之強,同樣駭人聽聞。
雲淺還想說什麼,卻見眼前劍光滿天,而那縱橫無匹的劍氣中隱隱夾雜的專破天下法術的浩然正氣雖非至高的第十一重,但依然是殺傷力驚人,心道罷了,驀然袍袖一揮,同時向後倒飛而出。
袍袖展處,金光亂射,陣陣金鐵相擊之聲辟里啪啦響個不停。響聲過後,李無憂已經收劍還鞘。雲淺已飄至禁武壁下,方才立足之處,一地碎金粲然。
「好哦!元帥你好帥哦!只是指頭輕輕一動,就打得禪林老和尚屁滾尿流,不愧是我朱富的偶像,大荒百姓的救世主!」剛才同絕大多數士兵一樣一直被雲淺無形法力所壓制的朱富終於回過神來,大聲叫好,末了卻小聲問玉蝴蝶:「小玉,剛才我眼睛不小心進了幾顆沙子,元帥和老和尚交手到底誰贏了?那地上的金光閃閃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豬將軍,你連狀況都沒搞清楚,就敢亂拍馬屁,在下雖然也算是此道高手,但遇到你還是不得不寫個『服』字!」玉蝴蝶搖頭苦笑。
「好說,好說,有空大夥兒切磋切磋!」朱富這廝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那個……麻煩玉兄解釋一下,這個那個剛才的情形究竟如何?」
「元帥使出了劍術至高的御劍術,但雲淺禪師卻使了個金系防禦法術擋住了,二人勝負未分!地上那些金色的東西都是禪師從大地中召喚出的黃金!」
「哇!不是吧?黃金!難怪人人都說禪林富可敵國,原來這些傢伙隨隨便便就能召喚出一大堆黃金。媽的!戰爭結束後,老子這將軍也不做了,改投禪林門下好好用功學習這門煉金術!一定大富大貴,哈哈,才對得起老子這個名字!」
「暈!」玉蝴蝶沒好氣地白了這廝一眼,「你當是個禪林的人就能隨便召喚黃金啊?禪林法術屬性雖然是金,那說的卻是他們可以御使天地間的金屬之力,各人依照功力高低不同,分為金銀鋁銅鐵五級,像雲淺禪師這樣能御使黃金之力的,禪林三千人中不出三十人,而像活佛這般頃刻可就的不出十人。而這些黃金召喚出來後,很快就會回歸大地,施術人若是強留,輕則功力大損,重則有性命之危……你看,那些黃金是否慢慢消失了?」
朱富抬眼看去,果然如玉蝴蝶所說,那地上的金碎已經化作金水,慢慢滲入地底,消失不見,不禁憤憤:「靠!原來是騙人的傢伙!老子有空還是和元帥學劍吧,那樣至少看著威風……」
「不如還是和俺學做淫賊吧,隨風潛入夜,採花細無聲,多爽?」玉老師解惑的同時不忘傳道。
「切!沒追求!等老子學劍有成,御劍在航州街頭一轉,無數的美眉爭著投懷送抱,還用冒著被官府閹割的危險到處冒風險嗎?」朱富不屑一顧。
「嗟來之食哪有偷偷摸摸來得刺激?」
「老子喜歡,你管得著嗎?不服你扁我?」
「……靠!你等著,等老子官階比你高,看你再這麼牛……」
朱玉二人在這邊唧唧歪歪的當兒,場中情形已經發生了變化。方才二人雖是短短一招交手,但實已使出全身功力,硬拚之下,卻是平分秋色,各自元氣一滯,此時終於同時恢復。既已知道自己功力並不輸於雲淺,李無憂此時豪氣倍增,長劍遙指雲淺,朗聲笑道:「禪師既想阻我千萬人北伐之路,又何必躲躲藏藏,何妨爽快點,大家打完閃人豈不痛快?」
「爽快點!爽快點!」眼前李無憂一劍逼退禪林神話雲淺,無風尚且要起浪的無憂軍眾痞子頓時士氣大漲,振臂高呼。
雲淺背負雙手,僧衣如雪,聞言微微笑道:「李施主年紀輕輕,卻神功蓋世,劍法之精,已直追當世劍神謝驚鴻,更難得劍中隱有狂放刀意,顯是得過刀狂厲笑天施主的傳授,再加上對我四宗武術爛熟於心,身兼各家所長,所習任一絕技,無一不是震爍古今,更難得的是每能自出機杼,對所學再加創造,加以時日,必成天下第一高手。即便放眼今日江湖,怕也只有劍神、宋子瞻、貧僧師兄雲海等有限幾人可與你抗衡,老僧風燭殘年,氣力衰竭,憑此殘軀如何能擋得了元帥手中神劍的?」
這番話極盡嘉許推崇,無憂軍眾人驚訝之餘,都只道雲淺謙遜,李無憂自己卻是頭皮發麻,心道:「老禿驢好毒的眼睛!只是你卻不知老子還學了莊夢蝶的夢蝶心法,古長天傳的鶴沖天,此外尚有絕世神兵倚天劍……」表面卻也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裝作大喜道:「禪師如此說,莫是肯撒手不管此間事了?」
雲淺搖了搖頭:「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即便被元帥笑螳臂當車,為了天下蒼生,貧僧少不得也要試一試?」
自李無憂出劍後,若蝶就代替了他幫寒士倫救治,此時後者似已恢復過來,聞言當即冷笑道:「枉禪林寺領袖武林兩千多年,閣下近兩百歲的人了,欺負一個後輩,假意抬高其地位在前,說如此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在後,你羞也不羞?」
眾皆嘩然。其中朱富、玉蝴蝶等人更是帶頭大呼不公,罵禪林寺欺世盜名,應者如雲。
「為天下,貧僧一人榮辱何所道哉?禪林虛名又何足道哉?」雲淺搖頭苦笑一聲,額頭貼到面前禁武壁上,雙手十指張開,以一個特殊的規律凌空虛劃起來。
張龍哈哈大笑道:「老和尚,即便你自知打不過我們老大,也不用羞愧得撞牆啊?」
若蝶微微皺眉,對李無憂道:「公子,他似乎在使用一種極古老的召喚術。要不要阻止他?」
李無憂搖頭:「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雲淺大吼一聲,飄到壁後三丈處,大聲道:「以達摩之名,令爾等降世!」
禁武壁上三萬六千斑駁的紅字忽地大亮,赤黑的血跡彷彿穿越了千萬年的光陰,忽然鮮活起來,在絕壁上化作金色的流光折轉,跳舞著,閃爍著。
無憂軍眾人都快睜不開眼,那流動的光華卻越來越多,越來越盛。最後,那千萬道金光匯聚成一個大大的帶發僧人像。
「是達摩!」李無憂深深吸了口氣。
下一刻,那僧人像驀然動了起來,雙手緩緩合什。
「阿彌陀佛!」一聲排山倒海的巨響,金光盛至極限。無憂軍除李無憂、唐思與若蝶外,只覺雙目一陣刺痛,同時閉上了眼睛。
他們再睜開眼時,金光雖已不再刺目,但依舊燦爛。雲淺身後密密麻麻地站了無數全身全色的和尚。
「這些人……這些人……難道就是……難道就是……」所有的人同時張大了嘴,目瞪口呆。
放眼過去,流金溢彩,八百尊金身羅漢,或靜坐,或側臥,或虎倨,或龍盤,或拈花微笑,或皺眉哀傷,或怒目而視,或面無表情……卻均是保持一個或優雅或古拙的姿勢,不動如山,若非一雙眼睛炯炯放光,使人疑這八百人皆純金所鑄。
八百人,便如八百道金光,將那天地一線的玉門天關塞滿,渾不給旁人半絲縫隙。雖是沒有近身,但五萬無憂軍士兵已然感覺到那彷彿是來自西方佛土的神聖之力,使人完全生不出半絲抗拒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