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厲的目光再次投射到我身上,其中還捲裹著滾滾怒氣。胤禟低沉的語聲說道:「哦?為何?」
回答這個問題便如踏入了雷區,我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詞句。「爺,桃兒知道這次做的事犯了爺的忌諱。桃兒與人合夥盜了京城中一干王公大臣的寶貝,給爺帶來了很大的麻煩,還盜了爺府裡的寶貝外逃,讓爺蒙羞。」我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願地跪他,為了對他的歉疚,也為了商馭的性命。
「桃兒對不起爺,這些罪責桃兒願意承擔。只是,商馭之所以會跟桃兒一起盜寶,還是桃兒出的主意。」
我把最初兩人是如何確立合作關係的經過道了出來。商馭與我合作的動機,被我籠統地說成是在京城中受了些氣,想出出氣而已。不過,胤禟瞭然的神情讓我懷疑自己這麼說的效果。
我講得很詳細,不然他不會信。他又問了我一些問題,我都一一如實作答。當他聽我說到扮成八大胡同的姐兒在戶部門前偷皇商名冊的時候,驚訝地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是想起那天與八阿哥和老十看到的場景了吧?
他臉上的神情是震驚、氣怒又哭笑不得。
「你可看到爺了?」他最終問道。
我點頭,「我看到了爺與八爺、十爺一起站在禮部門前。」
他坐在椅子上運氣,目光冷冷地斜睨著我。他的眼神好像在說:爺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
我說道:「爺,這些都是我的主意,從一開始就是我起意要在京城中興風作浪的。爺要罰就罰桃兒,不要再追究商馭的罪責。」
跪得時間有些長,我的膝蓋很疼,腰腿也酸酸的。可他卻一直狠狠地瞪著我,一點讓我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就在我以為他是有意要罰我跪的時候,他開口了,聲音低低的。
「你從來也沒求過我。雖然你裝得溫順,我卻一直明瞭你性子中驕傲的一面。你從不為自己求我,棟鄂氏威脅你,你沒求我保護;你心裡難過,也沒求過我憐惜。我以為你驕傲得永遠不會開口求我,卻沒想到你會為別的男人開口相求。」他搖著頭,眼中滿是沉痛。「商馭在你心中竟已如此重要?!」
商馭在我心中如此重要嗎?答案是肯定的。
他不提,我永遠也不會思考商馭重不重要的問題。現在想來,我一直都把商馭當成狼人的替身,商馭在這裡的角色和狼人在現代的角色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我的搭檔,親密無間的搭檔、配合默契的搭檔、相互間完全信任的搭檔。
對狼人,有戀人間的愛情,有對父兄的依賴和親情。我從來都搞不清自己對他是愛情多些,還是親情更多些。
而對商馭,我的感情要純粹得多,清楚得多。我對商馭有朋友之誼,也有親情和信賴。有些本是對狼人的感情,因為他們角色的相同而不知不覺地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但我對商馭卻沒有對狼人的那份愛戀,雖然我也明瞭他對我的感情
前世,我為狼人妄顧自己的性命。今世,我自知做不到如此待商馭,但僅僅作為相互信任的搭檔,我也不能讓他因我而受到生命的威脅。
我閉上眼,胤禟如此想我,我心裡的沉痛並不比他少。「他只是我的好搭檔而已。」我低低的語聲似自言自語。
胤禟卻聽見了。「那麼,就告訴我!」他的聲音中似有希冀。
我卻搖了搖頭,打碎了他的希望。
胤禟的眼中,怒意、恨意和痛楚氤氳糾纏,讓人看不清那裡面蘊含著的,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情感。
「你,真的決定了?」他低沉的聲音中含著一絲痛楚.
我怔了怔,最終還是點了下頭。
「好,好!」他怒極,卻連聲叫好。他站起身,身形如山般地立在我面前,讓我立時倍感壓迫。「你可知你犯了什麼樣的罪愆?」
「我偷盜皇親國戚府中的寶物,罪不可恕……」
「我現在是以這府裡的一家之主的身份來問你!」他打斷我原本長篇大論的認罪之詞。
心念電轉間,我已明瞭。他想用府規懲治而不是按大清律法論罪。我說道:「桃兒吃裡扒外,偷盜府裡的寶物,桃兒也沒恪守婦道,想要裹**逃。」
「這兩項罪責極重,按府規該如何懲治?」胤禟仍低沉著聲音問道。
「杖斃或鞭五十!」我低頭答道。想到棍鞭加身的感覺我的身子輕輕一顫。
杖斃就不用說了,鞭五十也根本沒人能挺得過去。劉春桃今天怕是在劫難逃了,我在清朝的日子也到頭了吧!若是死了,不知能不能回現代去。
這裡已經容不下我,回到現代也要面對一團亂麻般的局面。天大地大,哪裡才是我6閔桃的容身之所?
我淚盈於睫,卻拚命忍著不讓它掉下來。我哀傷著自己的命運,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胤禟已經吩咐蔡叔和老康把刑凳架好。負責行刑的人要來把我安置在刑凳上,卻被胤禟喝止。
「行了,你們都出去吧!」胤禟下了令。
一群人都腳地出了門,只有一個人在出門前滿是憐憫地看了我一眼,是蔡叔。
現在無論是誰也救不了我。
胤禟親自動手把我的手腳固定在刑凳上,他的動作很慢,卻終究做完了。現在我整個身子都趴在那條不寬的刑凳上,下巴枕在粗糙的木質凳面上,皮膚感覺到了刺痛。
胤禟手裡拿著一根黑色的皮鞭,那亮晃晃的鞭身就像是被人用油塗過一般。捲曲的鞭子像是沉睡的魔鬼,它一旦醒來,就會讓人痛不欲生。
胤禟站在我身前,俯視著我,說道:「最後再問你一遍,商馭的下落。」他的聲音裡有那麼一絲希冀。
我恐懼地看了看那條黑黑的鞭子,視線有些模糊,卻仍是搖了搖頭。
第一鞭落到身上時,我驚痛得忘了叫喊。從沒想到皮鞭加身的感覺是如此疼痛,現在別說是鞭五十,就是十下,我恐怕也會承受不了。
第二鞭下來時,讓開了第一鞭的位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即便如此,我的身子也猛地一抽。
以前在電視裡看到別人受鞭刑的場景,看著演員痛苦的表情心裡緊,以為那就是感同身受。現在自己親身體驗,才知道,以前再身臨其境的感覺也只不過是在看戲。這實實在在的疼痛決不是能在戲中體會到的。
我嗚咽出來,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臉上佈滿了淚痕。
第三鞭,我痛得冷汗直流……
於諸病苦為作良醫,於失道者示其正路,於闇夜中為作光明,於貧窮者令得伏藏,
菩薩如是平等饒益一切眾生。
心中不由自主地念頌出了這段佛經。我並不信佛,也不可能由佛經中獲得抵受痛苦的精神力量。我只是在分散對痛苦的注意力,其作用與背一篇小學生作文沒有區別。而我現在能想起來的只有這段佛經。
這段佛經是我在泰國為盜那傳聞中的佛骨舍利,以研習佛經為名到著名的曼谷臥佛寺踩點時,由一個老僧教授的。
那老僧白鬚白眉,面容清矍,他身穿普通僧衣,卻給人菩提轉世之感。那是因為他眼中時不時流露出的對世人的悲憫之色。
我跟著他學了三天經文,最後那天他送了我一段話:雖說佛語有云,萬法唯心,處世本應隨心、隨緣、隨性,但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善惡本在一念之間,望施主萬事皆三思而後行。
此話我當時並沒理解它的含義,卻不經意地記住了那幾篇長篇大論的經文。
「何以故,菩薩若能隨順眾生,則為隨順供養諸佛。
「若於眾生尊重承事,則為尊重承事如來,若令眾生生歡喜者,則令一切如來歡喜。」
我感受著身上鞭撻之痛,不知不覺間,佛經被我大聲宣諸於口。
我望著前方刺眼的白色牆壁,目光空洞,意識散亂。垂在臉上的頭被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沾濕,涼涼地貼在了臉上。
「何以故,諸佛如來以大悲心而為體故。」.
「因於眾生而起大悲,因於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覺。」
「譬如曠野沙磧之中,有大樹王,若根得水,枝葉華果悉皆繁茂,生死曠野菩提樹王,亦復如是……」
不知何時鞭子停了下來,胤禟衝到我面前,對著我大聲叫喊。他說了很多,可我意識混亂,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看著他氣怒又心痛的神情,我不明所以。半天我終於聽懂了一句:對爺低下頭就這麼難麼?
我很睏倦,眼睛就要合上。卻見他扔掉鞭子出了門,我聽見有人大聲命令著秦道然去叫太醫。
唉,叫太醫有什麼用?這裡又沒有杜冷丁,叫他來也解不了我的疼痛。除非回到現代的醫院,若是回了那裡,讓他們給我打上一針杜冷丁,再不行就打一針嗎啡。那樣就不會痛了……
想著解除疼痛的舒爽,我閉上了眼睛,唇角掛上一抹微笑。
這一覺好長,感覺像是過了一輩子。
我見到了狼人,他說:是誰把你傷成這樣?是麥?我找他算帳去!
別,你找不到他!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找不到。
我急著要告訴他,卻不出聲。
我也看到了麥,他說:你忍著點,我去找太醫。
太醫?你應該去找我的私人醫生,他叫J,讓他給我打上一針麻醉劑。
很想告訴他,卻還是不出聲。
最後我看到了媽媽,她目中含淚,眉心皺得像一座小山峰。她說:孩子你受苦了,都怪媽媽沒有照顧好你。媽媽這一生傷在男人手裡,沒想到你也傷在男人手裡。孩子,不要相信男人,永遠不要信!
滿目的白色刺痛了我的眼,場景變成了醫院的病房。媽媽躺在病床上,蒼白無力。她眼角垂淚,目光呆滯沒有一絲生機。垂死之際,仍不捨閉眼。突然,她望見了剛剛進門的狼人,古井無波的眼中忽然煥出一縷亮彩。她癡癡地望著狼人,說道:「沐白,你看,我以前沒有給你添麻煩,以後也不會給你添麻煩。我一個人把女兒養大了,你看她長得多像你,求求你讓我把女兒留下來,不要逼我打掉她,她很能幹,也不會給你添麻煩……」
語無倫次的話語,伴著癡癡的眼神、蒼白的面色,看似灰暗,卻構成一副生命盡頭最奇麗的畫卷。那裡面有著一個女人對青春的追憶,對女兒的不捨和對塵世的留戀。
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天。今天,它入了夢,是否昭示著我的生命又進入了另一個灰暗地帶?
醒來時,天是灰的。
小荷趴在我的床頭睡著了。
我也趴在床上。長時間朝著一個方向,我的脖子僵硬疼痛。我想把頭換一個方向,稍稍一動,後背卻疼痛難忍。
鞭刑果然不是那麼好受的!我心裡暗嘲,咬著牙轉過了頭。身下的床鋪出的聲響吵醒了小荷,她猛然直起身,驚喜地看著我。
「主子,您可醒了!」
「嗯,害你擔心了?我昏睡了多久?」嗓子乾啞得幾乎出不來聲。
小荷餵我喝了一口水才道:「您昏睡了二天,小荷擔心壞了。太醫說您只不過是身子不適才會昏睡不醒,沒有大礙,可小荷還是怕,一步也沒敢離開您。楊嬤嬤也偷偷跑來看了您好幾趟!」
「嗯!」我應了聲,沒有多說。我現在的情勢不允許我有任何騰挪的餘地,未來的前景也頗為不妙,這時候口頭上說什麼都是虛的,只能在心裡感謝她們了。
小荷給我端來一碗湯藥,我卻把頭轉向床裡。小荷要給我後背的傷塗上藥膏,我也不讓。
小荷哭著求我,她說:「主子,您後背的傷若是不好好治,會留下疤痕的。您心裡有氣,就衝著小荷,千萬別跟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
疤痕?鞭傷的疤痕反正也好不了,再怎麼治,一輩子都會帶著。不然,新加坡為什麼會用鞭刑來威懾罪犯?
再說,即便身上的疤痕好了,心上的卻永遠也好不了。表面光鮮,內心卻千瘡百孔,又有什麼用?若是這樣,身上的傷治不治又有什麼意義?
他既要打我出氣,索性就留著這些疤痕讓他出夠了氣!
無論小荷怎麼求肯,我只是不理。不知不覺中,又睡了過去。
天要擦黑的時候,我睜開了眼睛。房間裡光線昏暗,我把頭轉向窗子,想時辰,卻看到一雙怒氣充盈的眼睛。那裡面的怒火好像要把昏暗的房間點燃。它嚇了我一跳。
「啊……」我驚叫出聲。
高大的人影府下身來,那雙眼睛也靠近了我。
「聽說你不肯喝藥,也不肯上藥?」胤禟問我。
我把頭轉向床裡,說道:「我這個戴罪之人喝不喝藥,上不上藥不勞九爺操心!」
我聽到身後粗重的喘息聲。他又生氣了麼?不行就再打我一頓好了!
「你不喝藥傷好不了!」他壓抑著怒氣說道。
我冷冷地道:「聽天由命好了!老天讓我活,我便活,老天讓我死,我便死!」
「你!」他氣得用手指著我,手指微微顫抖著。「你的命是爺的,要死要活由爺說了算!」
「哦?是麼?那我們賭一賭!」我回過頭冷冷地看著他。
我的命是你的?我若執意要死,你能攔得住我麼?
他驚怒地瞪著我,看明白了我眼中的絕決。
啪!狠狠的一巴掌甩到了我的臉上。
我愣住了。臉上火辣辣地疼,比臉上更火辣辣的,是我的心。
他也愣住了,但僅僅是一秒。他冷冷地說道:「你想要賭一局嗎?爺就跟你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