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真是嬌氣,昨兒個夜裡就刮了一陣風,落了幾滴雨,今早還沒要加衣服呢,就凍成這樣了。」芸香拈起一瓣枯萎的荷花瓣,微一用力,就從花托上扯了下來。
「也不能說是花嬌氣,一層秋雨一層涼,天候時令一到,什麼花草不得枯?」紅穎抱過來一大捆茅草蓆,往荷花缸前一扔,累得連喘幾口大氣。
「可惜有人偏不懂得這個道理,以為拿幾捆草蓆裹著花缸,花就不會凋了。」芸香摸了摸手心裡紅的繭子,到現在還痛得不能碰,就為了趕編這些圍缸的草蓆。
紅穎歎道:「誰叫他們是主、咱們是奴呢?主人家要什麼,咱們就得想盡辦法去給他們辦。」
芸香嗤道:「是主是奴又怎麼樣?花要謝,人要死,皇帝老子也難違天命。」
「呸!什麼死啊活的,你這張嘴就不會說點好話!」紅穎啐她,突然現她手裡玩著的花瓣,「哎!你怎麼把花瓣扯下來了?要是叫侍郎看到……」
「他這不是還沒看見嗎?」芸香嘻嘻一笑,兩隻手指一來一回,將花瓣碾成了花泥,扔進花缸中,拍了拍手。
「你呀,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就會使壞心眼兒!還好侍郎今天一早就出城到南郊去了,下午又要進宮,這會兒鐵定不會回來。」紅穎戳她一記,「侍郎雖然不在,可還有個裴娘子,別忘了這草蓆可就是她吩咐給包的。」
「她哪像侍郎那樣真愛蓮,把這幾缸荷花當命根子似的?平時侍郎不在家,她啥時候來看過這些花一眼?突然關心起來,還不是為了討好侍郎。」芸香冷笑一聲,「不過,這時候再怎麼討好,也沒用了。」
紅穎本低頭整理草蓆,聽她這麼一說,抬起頭來:「怎麼這麼說?難道……那事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陛下金口玉言,他要是沒說過的話,誰敢亂傳?」芸香又扯下一片枯萎的花瓣來,「侍郎儀表堂堂年輕有為,又沒有妻室,我要是陛下,也肯定想把他招過來做乘龍快婿啊!你看斜對門那位都連娶了兩位公主了,侍郎人品樣貌那樣不比他強?」貴妃堂兄楊錡,宅第也與相府臨近,先尚武惠妃女太華公主,太華公主薨逝後又娶了萬春公主。
紅穎謔道:「什麼『我要是陛下』,何不說『我要是公主,也把他選來當如意郎君』?」
「有何不可?」芸香臉色微紅,「那名叫什麼平的公主,不也是先對侍郎芳心暗許,自己去跟陛下說,才讓陛下起了招駙馬的念頭?」
紅穎嘲笑她道:「可人家是公主,你卻只是個小小婢女。我敢說侍郎見了你,肯定叫不出你的名字來。」
「那個公主,侍郎不也記不得她的名字嗎?」芸香一抬下巴,「你等著,我總有辦法叫他記住我的!」
紅穎笑道:「好了好了,這話咱們私底下說說玩笑也就罷了。我是不會當真,可若是別人聽到可就不一定啦!裴娘子的脾氣你也知道,小心她打得你**開花,再攆出府去!」
「我才不怕她,公主一進門,還有她威風的地方嗎?」芸香撇撇嘴,「說不定到時候被打得**開花、攆出府去的另有其人呢!」
「侍郎與裴娘子情深義重,決不會做出這樣背信棄義的事。上回陛下賜給他的美人,裴娘子一句話,他不都遣出去了麼?才幾個月前的事。連這次招駙馬,我聽說他都猶豫得很,對那公主敬謝不敏呢。」
芸香繼續扯花瓣:「真搞不懂,裴娘子到底哪裡好,讓侍郎對她這麼死心塌地?」
紅穎看她扯掉了好幾片花瓣還不收手,一把拍掉她的魔爪:「你還扯!把花瓣都扯掉了,我看你今天就得**開花!」
「你不是說了嗎,侍郎這會兒鐵定不會回來的。」芸香沖紅穎吐吐舌,見她還瞪著自己,密切注視她雙手的一舉一動,只得把手舉了起來,「好啦好啦,侍郎的寶貝荷花,我哪敢亂動?這些花瓣都被雨打爛了,不扯掉,爛到花心裡去會凋得更快,這樣行了吧?」
紅穎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一眼,抱起草蓆來,兩人合力把荷花缸包上。隔了一會兒,芸香突然問:「你剛才說,侍郎去哪兒了?」
紅穎低頭忙著捆草蓆:「南郊啊,怎麼了?」
「南郊哪裡?」
紅穎想了想:「好像叫什麼……太史監?」
「太史監?那不是司掌天文的地方,侍郎去哪裡幹什麼?」
「侍郎在想什麼,我哪裡知道?也許是去……占卜問吉凶?」紅穎隨口玩笑道。
「占卜問吉凶……」芸香喃喃自語,「都去問吉凶了,看來侍郎是真的打算抗旨了呀……怪不得連進宮都拖後了……」
「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還是快幹活吧。」芸香拿起另一張草蓆,埋頭奮戰。
居然要抗旨拒婚,看來侍郎對裴娘子的確是用情匪淺哪!她嘟著嘴,覺得百般不甘。裴娘子……她到底憑什麼呀?
虢國夫人遲了一步,沒來得及趕上和韓國夫人、秦國夫人一起進宮,獨自一人趕到貴妃宮院時又被守衛攔住,要她從側門走。她正氣著三妹秦國夫人攛掇了姐姐韓國夫人把她撇下,讓她一個人落單,這會兒來見貴妃還不許她大門走,忍不住就要起脾氣來。
幸而貴妃身旁的女官及時趕到把她攔了下來,說:「陛下和侍郎在廳裡呢。」一邊把她往側門引。
虢國夫人有些納悶。聽她這口氣,好像陛下和楊昭在廳裡商量什麼要緊事似的,女眷都迴避了;但貴妃宣他們進宮,只說閒話家常,姊妹幾個一塊兒聊聊,怎麼又說起國家大事來了?
女官又道:「貴妃和韓國、秦國二位夫人已經在後堂候著了,靜待夫人大駕呢。」
虢國夫人在廳門外站了片刻,大廳裡靜悄悄一片,什麼聲響也聽不見。她湊近了想聽聽他們是不是在商談政事,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像是什麼硬物敲在了桌子上,接著是皇帝低沉的怒喝:「大膽!」
她嚇了一跳,頭一次見皇帝對他們楊家人這樣火,急忙跟那女官一起趕到貴妃所在的後堂。
貴妃和韓國、秦國夫人正圍坐著有說有笑,身旁桌案上擺著貴妃愛吃的荔枝和幾樣瓜果點心。虢國夫人進門時就聽到秦國夫人大笑著叫嚷「喜事近了」,貴妃也笑得喜氣洋洋。
虢國夫人走入後堂,先向貴妃行大禮,貴妃急忙扶起她:「二姐,自家姐妹私底下見面還拘泥什麼禮數。」
虢國夫人道:「要的,自家人都不禮敬,還指望別人有多真心待你麼?」有貴妃扶著,大禮未行全,膝蓋到底還是著了地。
一旁秦國夫人臉色一僵,手裡頭抓著一嘟嚕荔枝剝了一顆正要往嘴裡送,手勢一轉,遞到貴妃面前:「四妹,我剛剛嘗過了,這批荔枝就數這一串最新鮮最水嫩。來,你吃一口嘗嘗。」
貴妃張口吃下,說:「的確不錯,三姐費心了。」
「哪裡,應該的嘛。」秦國夫人訕訕一笑,放下手中荔枝,叫侍女過來為貴妃剝殼,瞥一眼虢國夫人,已在她對面坐下了。
虢國夫人這才笑著問她:「三妹剛剛說什麼『喜事近了』?最近有什麼喜事,也說來我聽聽呀。」
秦國夫人正惱她剛才將自己一軍,看她自己送上門來,立刻堆起滿面笑容:「這可是咱們家的大喜事,這事兒要是成了,咱家可真是錦上添花。」
虢國夫人問:「什麼好事?」
秦國夫人卻又不說了,拈起一枚葡萄來剝著:「還沒完全定下來呢,我也不好亂說。」
虢國夫人道:「你就愛賣關子,我可不買你的帳。大姐,四妹,你們告訴我。」
貴妃和韓國夫人相視一眼,卻都不說話,神色有一些古怪。虢國夫人心裡咯登一下,笑道:「難道是我的好事,你們還都要瞞著我不說,到最後才讓我知道?」
貴妃二人仍是不說話,秦國夫人卻插嘴道:「你都是個國夫人了,還想要什麼?是三哥的喜事。」
虢國夫人手一抖,五指一收,把那顆從拇指食指之間掉下去的葡萄扣在掌心裡,拈起來一邊剝皮一邊漫不經心道:「三弟又要陞官了?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呢。他這幾年仕途一帆風順,陛下信愛有加,就算像李相公一樣拜個宰相,和東平郡王一般封個王侯,也不稀奇呀。」
「陞官加職對三哥來說還不是家常便飯,不值一提,哪能跟這回的喜事比。三哥今年都三十五了罷?是也該……」秦國夫人突然一頓,瞥了一眼突然抬頭盯著自己的虢國夫人,嫣然一笑,轉向韓國夫人,「哎呀我還真不敢說,大姐,還是你來告訴二姐罷。」
韓國夫人無可奈何地瞪三妹一眼,對虢國夫人道:「是陛下……意欲將新平公主下嫁三弟,結成良緣。」
虢國夫人愣住,手裡剝了一半的葡萄掉在裙裾上,汁水染污了素白的長裙,而她猶未知覺。
皇帝欲將公主下嫁於他,兩人在廳中是說這事麼?那剛才聽到的那句「大膽」,又是……
「貴妃!」前廳的侍女急匆匆地跑來,面帶焦急。貴妃問:「進展如何?」
那侍女急道:「不好了!陛下、陛下怒了!」
貴妃一立而起:「生了什麼是?陛下為何怒?」
侍女道:「是侍郎他……他抗旨不從,觸怒龍顏!」
「抗旨?!」在座四人皆是大驚,韓國和秦國夫人面面相覷,貴妃蛾眉深蹙,虢國夫人則面色青白。
韓國夫人氣道:「三弟他在想什麼呢?三十好幾的人還不娶妻也就算了,陛下賜婚,將金枝玉葉下嫁,他還有什麼不滿意?居然抗旨拒婚!」
秦國夫人道:「我早說三哥遲遲不娶親是別有隱情,還是先他的好。這下好了吧,直接捅到陛下面前去了!」說著眼睛直瞄虢國夫人。
貴妃問侍女:「侍郎他是怎麼說的?」
侍女道:「我也沒聽清楚,好像是說,今生拘於世俗,無法和心愛之人長廂廝守,寧可終身不娶,大概這樣的意思……陛下本只是不太高興,侍郎又說……又說……」她支支吾吾的看著貴妃,不敢說下去。
「又說什麼?」貴妃急忙問。
「又說陛下將心比心,定能體諒他的苦處……陛下這才大雷霆。」
貴妃一聽這話,俏顏也泛出青色。她與皇帝本是翁媳,皇帝佔了自己兒媳為妃,的確是與世俗之規不符,私底下說三道四的閒言閒語到處都是。但僅是此事,皇帝做也做了,還冊了她為貴妃,就是不把流言當回事,不至於會因此大雷霆之怒。楊昭所謂的「心愛之人」,那時她雖然還小,但也知道一些;而這個楊昭的「心愛之人」和陛下之間,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傳言,楊昭說「將心比心」,究竟是怎麼個比法,還不好說呢……
貴妃蹙著眉思量,韓國、秦國夫人都在掂量著怎麼辦好,那邊一直不作聲的虢國夫人卻霍地站起,就要往前廳去。
貴妃叫住她:「二姐,你去做什麼?」
虢國夫人冷冷道:「當然是去給三弟求情,難道眼睜睜看著他被陛下責罰麼?」
貴妃心中一時閃過千百種思量,但他們畢竟是她的親姐和堂兄,楊氏一族互為依托,誰也少不得,最終還是道:「我去,我去跟陛下說。」
芸香到廚房去找紅穎,老遠就聽到裴柔身邊的小婢梅馨扯高了嗓門在那裡吆喝叫嚷。芸香走過去,只見梅馨叉著腰,趾高氣揚地對一名燒火丫頭呼喝,紅穎也在向她賠禮。那燒火丫頭蓬頭垢面,急急忙忙地收打爛的瓦罐,棕黑的藥汁灑了一地。
紅穎道:「明珠她一向麻利,今天她也是記掛著侍郎的病情,才會手忙腳亂打翻了藥罐子。好在她細心,多抓了一副,現在煎上,半個時辰就好了。」
梅馨道:「我能等得,侍郎他能等得麼?萬一耽誤了侍郎的病,裴娘子怪罪下來,誰負這個責任?」
紅穎連連賠不是,梅馨才停止了糾纏,先行離去。芸香站在門口,她走過去時只當沒看見,下巴抬得老高。
芸香看她背影,一邊走進廚房:「狗仗人勢狐假虎威,學得還真快。」
紅穎苦笑道:「那也是人家有勢可仗。」又叮囑那燒火丫頭:「明珠,你快些把藥煎好,這回可別再出什麼岔子了。」
燒火丫頭默不作聲,只點了點頭。
芸香問:「侍郎又生病了麼?」
紅穎道:「還不就是那次去南郊,在野外吹風著了涼,下午又在冰涼的磚地上跪了兩個時辰,寒氣入體,才病倒了。」
芸香道:「侍郎也真是,犯得著嗎?」
那天宮裡生的事,雖然沒有明著宣出來,但府裡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陛下欲將新平公主下嫁侍郎,卻被侍郎拒絕,自陳「今生拘於世俗,無法與心愛之人結為秦晉之好,寧可虛懸正室終身不娶,以全信誓」。為了一個青樓出身的侍妾,他居然連皇帝賜婚也敢推拒,不惜冒犯聖尊,差點引來殺身之禍。貴妃及三夫人再三勸解求情才讓皇帝平息怒氣,免去罪責,大好的姻緣也就此成了泡影。
自那之後,裴柔愈氣焰高漲,儼然以一家主母的身份自居了。她原來只是個沒名沒分的妾侍,自覺無法匹配楊昭如今的身份,總擔心他哪日若娶了妻室,便無她容身之處了。傳言陛下有意招駙馬之後,更是惶惶不安。楊昭此次拒婚之舉,無疑是給她吃了顆定心丸,讓她在府中的地位有了個明確的說法,無怪乎連她手底下的小婢也立刻不可一世起來。
芸香道:「都十幾天了,還沒起色?」
紅穎皺眉道:「我也覺得奇怪,侍郎身子骨一向健朗,就算著涼受寒也不至於病這麼久。」
只怕是心病。芸香想起這幾日見侍郎,他總是眉間籠著愁緒,心事重重的模樣。但是這件事不都了結了,陛下也收回成命不再追究,他還有什麼可愁的呢?
她搖搖頭,拿了自己要用的東西辭別紅穎,穿過花園回前廳去幹活。走過那幾缸荷花旁,正看到裴柔陪著侍郎出來散步。他穿了一件素白的長袍,外頭罩一件同色的披風,難得看到他這般素淡的穿著。
芸香避開他倆從樹叢的另一邊走,忽然聽到他驚呼了一聲:「這荷花……」
裴柔道:「妾知道楊郎愛蓮,特意叫人拿草蓆圍了花缸保暖,好讓花多開些時日。誰料楊郎身體違和,這些天都沒空來觀賞。昨夜刮那麼大風,我還以為這些荷花准都凋盡了,沒想到還剩了一支。準是花也明白楊郎愛花之心,以此報答。」
楊昭低聲道:「多虧你有心。」
裴柔道:「妾待楊郎,哪及楊郎待妾之萬一。」
他「唔」了一聲,沒有多說。
芸香隔著疏疏落落的枝丫,只看到那素白蕭索的身影,依著一枝伶仃殘荷。那荷花已快凋謝,都失了形狀,下半邊的花瓣在風中抖抖索索,彷彿一碰就會落下來。他捧著那花,像捧著水中月影,小心翼翼不敢妄動,只唯恐自己一個不當心,就把它碰碎了。
她看著他的側影,忽然想起自己說過的那句話。花要謝,人要死,縱然是皇帝老子,也難違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