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協助魏方進轉運被服糧草,車馬輜重,途中又經過華陰郡中轉,初六方抵達潼關。這時哥舒翰已領兵出潼關兩日,正緩慢向東接近陝郡。陝郡有叛軍將領崔乾祐駐紮,先前故意示以羸兵,哥舒翰不清楚他底細,不敢妄動,兩日也只行進了不到百里。
大軍全數出動,潼關只留了幾千人駐守。魏方進將糧草被服交到潼關,潼關守軍分不出人來運送,只得仍由京兆府往前線。菡玉自告奮勇,先領一批物資前就大軍。
初七下午,糧草送至靈寶西原官軍駐地,此時崔乾祐的先鋒也到了靈寶,兩軍相距不過十里,大戰在即。菡玉求見哥舒翰,無奈哥舒翰因她是楊昭親信,拒不接見,菡玉只得又返回潼關。
初八,官軍與崔乾祐軍會戰。崔乾祐早有準備,南靠大山,北據黃河,佔據狹道險地七十里,精兵埋伏其中,只出散兵一萬於外。哥舒翰與田良丘乘船於黃河中觀察敵情,只能看到黃河岸邊暴露於外的散兵,人數遠少於官軍,便命大軍前進。王思禮等率精兵五萬在前,龐忠等率餘下的部隊在後,哥舒翰率三萬人登上黃河北面高地指揮,親自鳴鼓助威。
崔乾祐先出一萬散兵,三五成群稀稀拉拉,不成陣勢,交戰片刻便敗逃,將官軍引入險隘狹道。既而伏兵起,叛軍居高臨下,以滾木石塊擊殺,王思禮所率前鋒死傷慘重。
官軍人數眾多,狹道擁擠施展不開,多數士兵都被擠在自己隊伍中,接觸不到叛軍。哥舒翰便以馬拉氈車為前隊衝擊叛軍,為後面的士卒開道。叛軍抵擋不住衝勢,向後敗退。
午後東風驟起,崔乾祐將數十輛草車塞在氈車之前,縱火焚燒。風助火勢,頓時大火熊熊煙霧蔽日,盡被東風吹到官軍這邊。官軍被煙火熏得睜不開眼,敵我不分,妄自相殺。哥舒翰急令官軍撤後,但見前方煙塵滾滾,不可視物,便命弓弩手自遠處射擊。持續到天黑,箭將射盡,煙霧散去,才知叛軍已走。正待前行追擊,背後忽然鼓噪聲起,竟是崔乾祐麾下同羅精騎趁著煙火瀰漫時繞過南山到了官軍背後。官軍被堵在狹道中,前後受敵,左是黃河,右是險山,陣腳大亂,於是被打得大敗,或丟盔棄甲逃入山谷,或相互排擠墜入黃河中,囂聲振天。
王思禮所率前軍是哥舒翰營中較為精銳善戰的部隊,後軍則幾乎兵,見前軍大敗,不戰自潰,紛紛敗逃。黃河北岸的軍隊見南岸慘狀,也跟著後逃。哥舒翰僅與麾下數百騎逃脫,自陽山西面渡過黃河,進入潼關。潼關門外先前挖了三條深溝,都是寬兩丈,深一丈,本是準備用來抵禦叛軍進攻。官軍黑夜中潰逃,一片混亂,人馬墮入溝中,須臾就將三道深溝填滿,後面的人踐踏而過。此戰出兵十四萬,最後逃入潼關的只有八千人。
崔乾祐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清晨天剛亮便來寇擊潼關。潼關此時只剩一萬多人,又剛剛大敗,毫無鬥志,只堅持了半日,潼關便被攻陷。
官軍與叛軍遭遇交戰到潼關淪陷,前後不過一天的時間。開戰的消息剛傳到皇帝耳朵裡,那邊潼關已經失守,京師猶不知覺。
菡玉一直在轉運途中,也不知曉潼關戰況。初十這日早上,她仍像前幾天一樣轉運糧草,從華陰郡鄭縣出,半下午時抵達關西驛,準備稍事休息再往潼關,卻現驛站裡都是哥舒翰的部下,才知道潼關已經失陷。
菡玉前去求見,想起之前哥舒翰屢次把自己拒之門外,掏出一塊腰牌來遞給守衛:「請將此物呈給副元帥,就說京兆少尹吉鎮安轉運糧草至此,請副帥賜見。」
那腰牌並無特殊之處,只中間印著一個「郭」字。守衛看了看,便進去通報哥舒翰。片刻之後即來回復,召她入見。
菡玉步入驛中,哥舒翰正在中庭急躁地來回踱步,立即迎上來,急問:「吉少尹,你怎會有這面腰牌?」他連吃敗仗,倉皇逃離潼關,頭盔都已丟落,露出滿頭華,全沒了往日威風。
菡玉回道:「下官前幾月一直在河北常山、趙郡、博陵等地,日前剛回京師獻捷上表。這面腰牌是郭大夫所贈的信物。」
哥舒翰道:「不知少尹能否借我腰牌一用,並修書一封,請郭李二位大夫回軍救京畿。」
菡玉道:「下官正有此意。」
哥舒翰戰敗潰逃,身邊哪有筆墨,還是借了菡玉記錄轉運物資的紙筆,給郭李二人寫了一封信,與郭子儀腰牌一起即刻快馬送往常山。
菡玉又問:「不知副帥接下來如何打算?」
哥舒翰歎道:「我以二十萬眾一戰棄之,潼關失落,令京師蒙險,辜負朝廷重托,只待回去向陛下請罪,一死謝天下矣。」
菡玉道:「副帥既有死志,不如背水一戰,若能奪回潼關,保住京師、陛下安全,不是好過引頸一死?」
哥舒翰道:「如今我只剩千餘兵力,崔乾祐卻有數萬精兵駐關,怎能奪回潼關?」
菡玉道:「潼關為京師屏障,面東而立,東面堅固難攻,西面卻疏於防範。叛軍新入關,還不熟潼關守備,副帥卻是瞭如指掌。至於兵馬,兩軍交戰不過一日,死傷有限,官軍多是失散各處。副帥不如張榜召集散兵,集結成眾,或可與崔乾祐一戰。」
哥舒翰想了想,撫掌道:「也罷!就算再敗,也不會比現今更差。」口述一道榜文,讓菡玉與幾名錄事分抄了多份,張貼到驛外各處去。
菡玉張貼完畢,入驛內向哥舒翰報備,想建議他派人在附近廣榜文。正說了一半,蕃將火拔歸仁忽然闖進來,對哥舒翰道:「賊兵來了,副帥請快上馬!」
哥舒翰不疑有他,立即上馬出驛。到了驛站外,只見火拔歸仁手下的百餘名騎兵將驛站團團圍住,四周安寂,根本沒有叛軍的影子。哥舒翰策馬前行,那百餘騎卻不走,反而向他圍攏過來。哥舒翰皺起眉問:「這是怎麼回事?」
火拔歸仁在他馬前跪下,叩道:「副帥,潼關一戰,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眼看京師就要不保,比當日封常清失落東都更嚴重。陛下是如何對待敗軍之將,高封二人下場,副帥也都看到了。往西必死,不如東去。」
哥舒翰斥道:「你竟要我去投降安祿山?」不肯答應,想要下馬。火拔歸仁霍然而起,一把揪住他的馬轡頭,旁邊的人一擁而上,用麻繩將哥舒翰捆在了馬背上。
哥舒翰大怒,喝道:「火拔歸仁,你想造反嗎?快放我下來!」
火拔歸仁向他一抱拳:「副帥,末將也是不想您喪命,得罪了。」其餘將領有不願意歸降的,都被火拔歸仁手下綁縛。
菡玉和京兆府眾衙役也被火拔歸仁擒住,想把他們一同執送敵軍。哥舒翰在馬上制止道:「京兆府吏與此何干?執之降賊也無益處,不要為難!」
火拔歸仁猶豫了一下,吩咐下屬將京兆府眾人分別捆綁於驛內各屋樑柱上,布條束口令他們不得叫喊,又把哥舒翰張貼的招兵榜文全撕了,一行人押著哥舒翰及眾將領往東投叛軍而去。
捆綁的軍士下手極重,菡玉被反綁在柱子上,掙得雙手手腕都磨破了一層皮,那麻繩繩結還是一動不動。同屋裡還有其他人,她又不能現出原形來脫困。到半夜時終於把勒在口中的布條掙脫了,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心想其他轉運糧草的京兆府吏必會經過關西驛,總能獲救,便不再白費力氣叫喊,靜等救援。
卻不知京兆尹魏方進已停止轉運。初九時崔乾祐率兵寇關,哥舒翰曾派部下入朝告急,卻不曾說昨日戰敗之狀,皇帝也沒有放在心上。入夜,平安烽火不至,皇帝方覺情勢不妙。
第二日,皇帝召宰相入宮商議,楊昭趁機倡幸蜀之策。自安祿山反叛以來,他就一直命劍南節度副使崔圓暗中儲資,以備危急時投之。此時潼關失利,北面朔方兵大半被郭子儀帶到河北,東面是叛軍,西北隴右道路途遙遠,又都是藩將管轄,也只有西南面的劍南可去。皇帝有意西幸,又捨不下長安基業,一時還沒有拿定主意。
皇帝又召集百官,問應敵策略,群臣皆唯唯不對。潼關既破,哥舒翰兵敗,朝廷還拿什麼去和安祿山對抗,任誰也給不出辦法來。楊昭又使韓國、虢國夫人入宮,與貴妃一起勸說皇帝入蜀。
此時大家都明白李唐皇室是大勢已去,安祿山鐵騎即將踏破西京大門,長安安寧之日不久了。百姓奔走逃難,東西兩市店舖紛紛關門,市井蕭條。朝中官員也是自顧不暇,許多人官職也不要了,悄悄亡匿。
十二日,百官上朝的不足十之一二。皇帝登上興慶宮勤政務本樓,下制書說要御駕親征討伐安祿山,哪裡還有人信。朝後,任命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京兆少尹崔光遠擢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又將宮門鑰匙交給宦官邊令誠掌管。當天皇帝便移仗禁苑最北面的大明宮內,外人不知其所為。
菡玉等人被綁在關西驛內,十一日一整天也沒人從驛旁經過。到十二日早上,眾人已經連續被縛二十個時辰,滴水未進,又動彈不得,體質虛弱的人開始陷入昏迷。菡玉四肢都已僵硬,這會兒想叫喊想掙扎也沒有力氣了,只後悔自己一早沒有多想辦法,竟然坐以待斃。
到十二日下午,終於聽到外頭響起馬蹄聲。眾人齊聲呼喊,終於獲救。原來是哥舒翰副將王思禮從潼關外繞行回來,正要回長安。與崔乾祐交戰時,王思禮領精兵在前,被崔乾祐前後堵截圍困在狹道中,幾乎全軍覆沒,王思禮自己奔入山谷脫險,但也和哥舒翰失散。不久崔乾祐攻克潼關,王思禮從潼關南面山中繞行了一大圈,方回到關內,此時身邊也僅有數百騎相隨。救下菡玉等人,才知道火拔歸仁反叛,哥舒翰已被擒送叛軍。
王思禮歎道:「我本準備回來與副帥會合,招羅殘部再圖潼關,誰知副帥都已身陷敵手,叫我們這些部下可怎麼辦呢?」
菡玉道:「崔乾祐入關已經三日,後面大軍必已赴關,副帥又被擒,潼關不可圖矣,不如回守京師。」
王思禮頹然道:「我現在哪還有臉面去見陛下!」
菡玉勸道:「將軍如今還有百餘騎,緊要時刻或可保護陛下。」
王思禮想了想,說:「少尹言之有理。就算思禮只剩孑然一身,關鍵時也可以擋在陛下前頭,三五人總是能擋得!就算是思禮為陛下盡最後一點忠心了!」便命部下收拾整頓,攜京兆府眾人一同回京。
關西驛距京尚有二百餘里,到會昌縣時天已黑了。王思禮估計到了京師城門也已下鑰,便在城東灞橋驛住下,第二日早上方進城。
一行人到城下時城門尚未打開,就有大批民眾在城門內等著了,城門一開便爭相湧出,攜家帶口並財物家當,匆忙逃往鄉野避難。進城之後,四處也是秩序混亂,一片蕭條。各坊口都是收拾了細軟準備逃難的人,大街上行人匆匆,遇見了王思禮的騎兵也不避讓,只顧自己逃跑。
菡玉心中擔憂,進城後安排了幾名軍士去安頓京兆府眾府吏,自己和王思禮直奔皇城而去。到了宮城承天門口,四處悄寂,猶聞漏聲,門外三衛儀仗肅然而立,宮門外還稀稀拉拉地立著幾名等候上朝的官員,她才稍稍放了心。兩人下了馬,併入百官列中,等候宮門開啟。
過了時辰,宮門卻還未開,門外等著上朝的也只有十幾個人,左右相等朝中重臣皆不見蹤影。王思禮等得焦急,上前去問門口侍衛:「時候都過了,為什麼還不開門?百官都等著上朝呢。」
侍衛道:「這宮門的鑰匙全由邊將軍掌管,小人不知。」
菡玉湊上前去,隱約聽到門裡頭有些細微的聲響,但那宮城大門有尺餘厚,外包銅皮,根本聽不清楚。又等了一刻多鐘,門內開鎖起閂,大門一開,才聞裡頭嘈雜喧嘩之聲,宮人亂奔而出,互相擠兌推搡,亂成一團。開門的邊令誠也被擠得摔在門檻上,叫眾人踩了好幾腳。
王思禮和菡玉擠過去將他扶起。菡玉急問:「這是怎麼回事?陛下呢?」
邊令誠狼狽地扶正頭上紗帽:「咱家也不知道,或許是在大明宮。」
菡玉對王思禮道:「王將軍,你先去大明宮護駕,我去找左右相來。」
王思禮點頭,召了幾名侍衛趕往北面大明宮。菡玉自己騎馬奔出皇城朱雀大門,往宣陽坊楊昭宅邸而去。途中經過台省院門前,兩院也都是大門緊閉,根本無人來理事。
楊昭府邸和虢國夫人宅相鄰,兩家大門洞開,進進出出的都不是府中家奴,各自搶了金銀財寶,口中還呼喝著:「賊楊家裡堆的金山銀山,大家快來分啊!」顯然兩家主人都已不在。
菡玉憂心如焚,瞅見裴柔的丫環梅馨抱著一包東西,混在人群中偷偷溜出來,上前一把抓住她問:「相爺呢?去哪裡了?」
梅馨冷不防被人抓住,嚇了一跳,懷裡包裹脫手掉在地上,散了一地珠玉飾,引得旁邊的人都過來爭搶。梅馨直掉眼淚:「我、我不知道,昨天相爺進了宮就沒再回來……」
菡玉心裡亂成了一團,推開她上馬再回皇城去。沿路宣仁、平康、務本、興道等坊的王公貴族家都如楊昭虢國夫人宅一般,山野細民亂入盜搶財物,甚至闖到了皇城內,四處亂竄。
菡玉在宮門前碰上王思禮,他一臉氣急敗壞。菡玉忙問:「陛下怎麼樣了?是不是在大明宮?」
「陛下走了!」王思禮忿忿地捶了一拳宮牆,「守門的禁衛說,今早天未亮就從延秋門出去了,向西而行,這會兒只怕已經快到咸陽了。」
菡玉怔了一怔,問:「隨行都有哪些人?」
王思禮道:「有貴妃、韓虢二位國夫人、宮裡的皇子皇孫妃嬪公主、左右相、置頓使、龍武大將軍以及陛下近側的內侍和宮人,並禁衛五千多人。」
她點一點頭,心下略略一鬆。她終究還是撇不開私心,先想到的,竟只是他還活著,那就好,那就好。繼而才泛起別種情緒,他竟真的唆使陛下棄宮闕寢陵於不顧,逃往西蜀那偏狹之地。
她平靜心緒,對王思禮道:「陛下棄京西幸,京師必定大亂,王將軍……」
話未說完,就聽旁邊竄走的細民振臂高呼:「皇帝跑啦!皇帝都跑啦!大唐要亡,大唐要亡了——」另有人喊道:「皇帝只顧著自己,不管咱們的死活,咱們自己顧自己!皇宮裡都是寶貝,能拿的多拿一點,也趕緊逃命去呀!」一呼百應,頓時叫囂聲震耳欲聾,宮外更多的鄉民湧進皇城,亂哄哄的向宮城內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