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這邊安慶宗暗渡陳倉悄悄準備,范陽那頭安祿山也是蠢蠢欲動,漸露端倪。天寶十四載春二月,新年剛過不久,安祿山便遣副將何千年入朝奏事,以胡人作戰勇猛、以胡治胡為由,請求以蕃人將領三十二人取代漢人將領。此前他為籠絡人心,破格提拔手下將領,越級嘉獎,於中受益的有百千人之多。這回又把手下漢人將領換成與他同出身的蕃人,更是讓他所領的軍隊全然向著他,鞏固內部勢力。若有朝一日他舉兵反叛,漢人將領或許會出於對唐皇李氏的忠心而不聽他號令,蕃人將領卻不會有此顧慮。叛唐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以胡治胡是皇帝自己想出的主意,對待胡人向來是此政策,因此皇帝仍然不疑,立即准奏,命中書省立下敕書,皇帝親自簽署,並給何千年委任狀,帶回范陽加以任命。左相韋見素知中書省事,朝上皇帝下的命令,當日下午便要韋見素奉上敕書。韋見素情知此舉無異於為虎作倀,想要勸阻,無奈自己勢單力孤,無力回天。他再三推托,才讓皇帝勉強同意延至第二日,爭得半日轉圜餘地,立刻趕往尚書省院來向楊昭求助。
剛進省院,正好撞見菡玉急匆匆地從旁邊走廊上出來,看見他過來行了個禮,問聲安好,便又側身疾步離開。
韋見素心裡沒底,正自忐忑,也是病急亂投醫,一把拉住她:「吉少尹,遇見你正好,隨我一同去見右相罷。」
菡玉因怕見楊昭,偶爾一次回文部敘職都是故意避著他,悄悄而來匆匆而去。這回她也是剛辦完了事著急走,不想碰見韋見素,竟要拉她去見楊昭,連忙搖頭:「左相見諒,下官……下官在京兆府那邊還有要事須辦,得盡快趕過去,下官先行告退……」
韋見素好不容易抓到一個能幫忙的,哪裡肯放,死死攥著不鬆手:「少尹,我這回有事要求見相爺,只怕相爺不肯。你陪我進去,也好幫我說話。」他雖當上了左相,可一點都沒有和楊昭平起平坐的自覺,還是和原來一樣軟善可欺。
菡玉道:「下官哪能幫左相說上什麼話。」只想抽身快走。
韋見素轉念一想,道:「我來尋右相,是要向他求教有關安祿山的事。」
「安祿山」三個字果然吸引住菡玉的注意,她停下步子問:「安祿山?左相有何事要求助於右相?」
韋見素放開她道:「安祿山副將何千年奏請以三十二蕃將代漢將,你也知道罷?」
菡玉點頭:「不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我正想著怎麼勸誡陛下收回成命呢。」
韋見素道:「那還不趕緊隨我去見相爺,再晚可就來不及了!陛下命中書省立進畫,我好不容易才拖到明日交付,趁此機會勸說陛下。我一人人微言輕,陛下未必肯聽,才想來請右相助力。」
菡玉道:「如此是刻不容緩,下官也定會為左相盡綿薄之力。只是右相此刻恐怕不在省院內……」她就是打聽了楊昭去了興慶宮視察修繕工事,才悄悄過來的。
話還沒說完,院門處便有了響動,楊昭隻身一人大步流星地往院內走來,看到韋見素和菡玉站在院中,立即頓住,臉上似乎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一閃而過,轉瞬便換上客套的笑容:「左相怎麼突然有空來尚書省走動了呢?」
他剛站定,身後又有一人追來,氣喘吁吁地喊:「相爺,你慢點,還來得及……」正是他貼身的僕從楊昌,追到他身邊才現院裡還有旁人,立刻噤聲退後。菡玉瞅他一眼,見他表情雖不動如山,臉色卻微微泛紅,幾縷汗濕的絲粘在鬢邊,好像剛剛急跑了好大一段路似的。她還想細看,冷不防他視線向自己投來,目光如炬,立刻低下頭去。
韋見素還是像以前一樣畢恭畢敬地向他行禮:「下官是有一事有求於相爺,才冒昧前來打擾。」
「有求於我?左相實在是太客氣了,你我還說什麼求不求的呢?」他轉而去看菡玉,「那吉少尹呢?你向來神龍見不見尾,放著文部的職務不聞不問,今日突然大駕光臨,不會是有事需要我效勞才想起我來了罷?」
菡玉被他一刺,因著那句「有求於我」,又想起七郎臨走前囑咐她的話,低頭拜了一拜:「下官才能低微,一身難料兩職,是以荒疏了文部的事務,一直倚靠右郎中照拂。今日是偶遇左相,聽他說起安祿山以蕃將代漢將之事,也想搭個順風船,一併聽聽右相的意見,倒不敢因私勞煩相爺。」
楊昭也不指望她能說出什麼好聽的話來,指了指尚書都堂的門:「裡頭說話。」
三人進了都堂內室,韋見素開門見山,將安祿山所求、皇帝急令說了一遍,準備明日覲見時進諫勸誡。「安祿山久有異志,這次又提出此等要求,反意已明。明日我入宮面聖,當極力向陛下陳言,若陛下不聽,相爺再繼續勸說,以為襄助。不知右相意下如何?」
楊昭卻不答話,覷著菡玉:「這事吉少尹也有份?」
菡玉道:「下官當然願鼎力相助左相,不可讓安祿山陰謀得逞。只可惜下官職分低微,說的話沒有份量,先前也曾多次進言安祿山有反狀,陛下從來不聽。但右相就不一樣了,陛下盡以朝事相付,可謂信愛有加,放眼朝中,誰人能出其右?便是安祿山本人也及不上右相在陛下眼中的份量。左相若得右相在後協助,便是隻言片語,也好過我等說破嘴皮。」
楊昭還是頭次聽她這麼奉承誇獎自己,扯出一抹笑意:「少尹言重了。我還從來不知道在少尹眼中我竟有這般了得。好,既然少尹都這麼說了,我哪有再推拒之理。就按左相之計,明日咱們三人一同進宮見駕,跟陛下說說這件事情。」
韋見素喜出望外,心道幸虧把吉少尹叫上,就知道有他出面,右相定會答應。菡玉卻是心中一凜,沒想到他把自己也拖上了。但是轉念一想,自己何嘗不想阻止陛下再縱容安祿山,原本還沒有進言的機會,與左右相一起倒是因利趁便。於是也就答應下來。
第二日韋見素協同楊昭、菡玉三人一起進宮,入見聖駕。皇帝本是等著韋見素帶敕書來簽署,一見他兩手空空,身邊還帶了兩個人,心裡頭便明白過來了,笑道:「韋卿,昨日下午讓你擬好敕書,你卻推三阻四拖到今天,讓朕乾等著。現在仍沒看見敕書的影子,你不會是還沒辦好,怕朕怪罪你,就故意拉楊卿和吉卿來幫你說情罷?」
韋見素背上一涼,皇帝雖是謔笑的模樣,卻叫他暗生冷汗。皇帝先給他鋪個台階,他若是不識抬舉,只怕要觸怒聖顏。他側過臉看了看身邊的楊昭,他半瞇著眼,表情冷淡,不知在看何處;他又回身看了一眼菡玉,她站在他身後,雙眉緊蹙,目光卻是堅定地盯著自己。他頓時生了勇氣,清清嗓子,回奏道:「啟稟陛下,這敕書臣並非來不及寫,而是實在寫不下去呀!」
皇帝斂起笑容:「你堂堂當朝宰相,連區區一紙敕書都寫不出來?」
韋見素硬著頭皮道:「安祿山領東北三鎮,厲兵秣馬蓄藏兵銳,其麾下精兵天下無人能及。他胡人出身,少有戰神再世之名,諸胡莫不敬畏。現今三鎮軍中胡漢雜處,相互制衡,尚可相安無事。若以蕃將替代漢將,三軍胡人居主,則祿山一聲令下,軍中莫敢不從。屆時還有誰能牽制住他呢?」
皇帝道:「將帥治軍,本就該上下一心,方能百戰百勝。若是將帥的命令下屬都敢不遵從,處處牽制,不就成窩裡反了,哪還能一致對外全力殺敵?」
韋見素道:「陛下所言極是,將士的確該同心戮力,方能制勝。這『同心』,同的就是保家衛國、效忠陛下之心,而不是效忠將領,否則……」
皇帝反問道:「卿的意思莫非是祿兒要造反?」
韋見素拜答:「臣只是勸陛下防患於未然。」
皇帝冷聲道:「朕雖要守護這祖宗傳下來的江山,但也懂得體恤臣子,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朕能穩坐這太平江山,靠的是滿朝文武輔佐協力,若是因為哪個文臣手裡掌了大權、哪個武官手下兵力雄厚就妄加猜疑,削職奪權甚至害其性命,那還有誰肯為朕效忠?天下十五道,哪一處不有士卒護衛鎮守,哪一處不是將帥統領管轄,朕要是都去猜忌懷疑,成日也可以不必做其它事了。」
韋見素對道:「普通將領所轄不過數千人,多不過萬餘,不足為懼。如今安祿山麾下軍士足有十萬之眾。這麼多的人,又都是雄絕天下的精兵,同時聽命於一人,難道陛下不害怕麼?」
皇帝大怒,拍案而起:「大膽!你身為宰相,本該以德度處世,天下人對『宰相』這二個字是何等景仰?你卻在朕面前搬弄是非挑撥離間,用這等詭譎陰險的話語來惡意中傷忠臣良將,哪有半分宰相的德行可言?」
韋見素嚇得跪倒在地:「陛下息怒!是臣一時情急失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一邊叩頭一邊向楊昭使眼色。
楊昭卻不按約定繼續勸誡,反而落井下石責怪起韋見素來:「韋相,當初陛下曾有意拜武部侍郎吉溫為相,但因吉侍郎德行有虧,而你素有雅名,才轉而加你左相之職。誰知你一著急起來竟然大失儀態身份,對陛下說出如此無禮的言語。」
韋見素瞠目結舌,連叩求饒也忘了。
一旁菡玉上前一步為韋見素辯解:「陛下,韋相在朝任職十餘年,為人和雅,眾皆德之。若不是安祿山反狀日顯,令他寢食難安心憂焦急,今日何至於御前失儀,言語冒犯陛下?望陛下念在韋相一片苦心,謹察其意,恕其罪責!」她不顧楊昭如芒刺一般的目光逼視著她,跪下叩求皇帝饒恕韋見素,心中直怪自己居然異想天開與虎謀皮。他從小小的金吾兵曹參軍,能坐到今日右相之位,這揣度迎合皇帝心意的招數可起了不小的作用。皇帝大雷霆,他怎麼還會幫著韋見素說話捋虎鬚?
韋見素也道:「若陛下能洞察安祿山狼子野心,就算治了臣的罪,臣也甘願!」
皇帝道:「吉鎮安,你說祿兒謀反,都說了多少遍、多少年了?他現在不還好好地呆在范陽,為朕鎮守邊陲?」
菡玉一急,脫口而出:「陛下若再不悔悟,一味聽之任之,今年之內,安祿山必反!」
皇帝勃然大怒:「你這是教訓朕?江湖術士妖言惑眾,朕真該把你……」
話未說完,楊昭突然跨到兩人前面,跪下叩不止,連呼:「陛下息怒,保重龍體!臣有罪,臣罪該萬死!」
皇帝正在氣頭上,險些就要治菡玉的罪,被他這麼一打斷,悻悻地收回手,餘怒未消,又不好對他作:「楊卿,你這是做什麼?你何罪之有?」
楊昭伏地不起:「韋相與吉少尹所行本都是臣份內之事。是臣怠乎職守,不但未能出良策為陛下攘除內憂外患,還讓韋相和吉少尹憂心勞瘁,更令陛下不悅震怒。韋相與吉少尹若因此獲罪,是代臣受過,臣難辭其咎;陛下若是有半點損傷,臣更是萬死難償罪責了!」
他把韋吉二人的罪責全攬到自己身上,皇帝又不能真拿他治罪,只道:「宰相也並非萬能,卿何必把這些過錯全算在自己頭上呢。」
楊昭仍稱有罪,連連叩。他把韋吉二人說成代他受過,若真要降罪韋吉,也得一併罰他。皇帝只得道:「罷了罷了,朕不跟他二人計較便是,卿平身罷。」
楊昭叩謝皇恩,這才起來。皇帝冷聲對韋見素道:「你也好好學學,什麼是宰相的德度。」
楊昭忙道:「陛下可折煞微臣了。有道是良藥苦口忠言逆耳,韋相不計自身榮辱,敢於直言進諫,而臣卻畏縮在後,本已滿懷愧疚。如今仰承陛下憐憫,僥倖為韋相求得一個人情,卻反而因此得到陛下錯愛,真是讓臣無地自容。」
皇帝回御座坐下,見韋見素和菡玉還跪著,揮揮袖道:「你們兩個也起來罷。韋卿,回去將敕書準備妥當,勿再拖延。」
韋見素勸誡不成,還是要親手為安祿山寫下任命敕書,心中百般不願。楊昭又道:「韋相為此事憂心掛懷徹夜未眠,以致心力交瘁,今日才會有失常態。求陛下體恤,讓他回府修養,撰寫敕書這等小事就由臣來代勞好了。」
韋見素昨夜一直想著今日如何向陛下陳詞,輾轉反側未得好眠,兩眼紅腫佈滿血絲,這倒是不假。皇帝看他一眼,便准了。韋見素無奈地暗暗歎口氣,心想能避開這件事總比明明不願還得勉為其難的好。
三人告退出宮,韋見素垂頭喪氣,鬥志全無,連中書省也不想去了,一出宮門便向他倆告辭回家。「今日險些大禍臨頭,多虧右相出手相救,下官在此謝過。」
菡玉心中有氣,譏諷道:「是多虧了右相一直默不做聲。」
韋見素搖搖頭,上轎離開。楊昭瞪她半晌,終究還是不起脾氣來,歎道:「吉少尹,我真後悔帶你一同來。」
她冷冷道:「早知昨日的約定算不得准,不來也罷了。」
他冷笑一聲:「我還道這些年你學到了不少,原來還是半點長進也無。當年你就只能想到行刺這種最笨的辦法,如今也還是只會直來直去不懂轉圜。你以為你是對的,別人就一定會聽麼?他是陛下,是皇帝,跟皇帝對著幹你能不吃虧?你自己不知死活也就算了,還連累左相給你墊背,你還有理了?」
菡玉自知理虧,不但幫不上忙,還差點害了韋見素。她垂下頭,訥訥道:「那相爺有何良策?」
「我自有計量。」他冷冷地撇開視線,「這回我可不希望你再攪和進來。」
她低頭道:「是下官僭越了。」
他不說話,她便一直這樣站著,垂相對。良久,只聽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似乎有什麼話到了嘴邊,但終究還未說,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