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起,彷彿就在一夜之間,滿池的荷花便凋落了,甚至來不及零落一池殘紅,就只見光禿的蓮蓬、枯敗的莖葉,蜷縮於日漸開闊的水面上。池水本是被亭亭的荷葉荷花密密實實地掩蓋著,一日一日,那碧波之上的殘荷,宛如飄浮的輕塵,每起一陣風,就刮去一層。
幾名丫鬟圍著池塘,將鐮刀綁在長竹竿上,瞅著池中還綠著的荷葉,鐮刀朝葉下一伸一鉤把莖桿割斷,再慢慢地拖到岸邊來,洗涮乾淨摘去枯邊,一層一層鋪平收起。這些葉子都還新鮮,用來煮粥、蒸糯米點心,都是極好的材料。
「你們幾個,在做什麼呢?」
領頭的丫鬟紅穎抬頭一看,遠遠地只見花園那一邊,主母帶著幾個丫頭施施然地朝這邊走過來了。她急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迎上前去拜了一拜:「裴娘子。」
裴柔指著池塘邊上忙活的丫鬟問:「這是在做啥?清塘自有園丁來做,你們湊什麼忙?弄得烏七八糟!」
紅穎回道:「是廚房的人要荷葉做材料,所以趁著還沒有完全敗把綠的採下來。」
裴柔問:「荷葉也能做菜?」
紅穎道:「是用來裹著糯米、肉之類的蒸熟,裡頭的東西便會有一股荷葉的清香。上回用這方法做了一道小點心,相爺還讚不絕口呢!」
裴柔一聽卻沉下臉來:「這荷葉乾不乾淨、有沒有毒?隨隨便便就做給相爺吃,萬一吃出什麼事情來怎麼辦?誰想出這麼個怪法子的?」
紅穎低著頭不說話。以前但凡聽說相爺喜歡什麼,裴娘子總會盡力投其所好討相爺的歡心,給她出主意的人也會得到嘉賞。這回卻一反常態責怪起那出點子的人,都怪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了話……
「上回吉郎中隨口說了一句,相爺一直記著,特意吩咐廚房為吉郎中做的。」一個女子的聲音插進來。紅穎轉頭一看,是在吉郎中院裡伺候的丫鬟芸香。她忙向芸香使了個眼色,芸香卻不予理睬。
裴柔變了臉色,瞪芸香一眼。芸香卻不買她的帳,手裡拿一張荷葉優哉游哉地扇著。府裡的丫鬟僕傭全都歸裴柔管轄,但是也有例外——比如相爺貼身的楊昌楊寧,以及他專吩咐楊昌去安排的人事,裴柔就不敢管。
紅穎急忙打圓場:「這回是廚房的趙大師傅要的,說荷葉能敗火去膻,有諸多好處,所以才派了這麼多人來采。」
裴柔看了看在場諸人,現芸香身後多了一張生面孔,遂問:「那個小丫頭,就是前幾天相爺剛剛買回來的?」
紅穎還未開口,芸香便搶著道:「是啊,是吉郎中路上碰到的,看她可憐,相爺回頭就派人把她買下來了。這不,正好吉郎中院裡人手不夠,相爺便把她派給我管教,先幫著忙。」一邊叫過那小丫頭來,「小鵑,快過來給裴娘子見禮。」
那小丫頭初來乍到,也不清楚這相府裡的人事規矩,看裴柔穿得華貴,對丫鬟們又頤指氣使,過來便跪下磕頭,口中說道:「小鵑見、見過夫人,夫人……夫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吉祥話。
夫人這個稱呼裴柔最喜歡聽,剛漾開笑靨想誇小鵑幾句,一旁芸香卻捅了捅她道:「叫裴娘子。」
小鵑什麼也不懂,聽芸香這麼教便改了口,叫了聲「裴娘子」。
裴柔氣得俏臉綠,又不好作,忿忿地一甩袖,對身後僕從道:「我們去那邊賞桂!」領著一群丫鬟往花園另一頭去了。
紅穎看她走遠了,才對芸香道:「你這張嘴呀,就不能別那麼厲害?她好歹也是管著大家的,得罪了她,對你可沒好處!」
芸香道:「她不就是趁著相爺屋裡沒人才掌的權,這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我看她也威風不了幾天了。以前吃她的悶氣吃得還不夠?」
紅穎衝她一瞪眼:「這話你可不能胡說!」
芸香卻笑嘻嘻地湊過去,朝她眨眨眼睛:「你知道相爺已經多久沒去她房裡過夜了?」伸出手來比劃了一下。
紅穎驚道:「這麼久了?那相爺是怎麼……」話一出口才覺得著了芸香的道,羞紅了臉,啐她一口道:「你這蹄子,胡說八道,把小孩子都教壞了!」朝一旁的小鵑努努嘴。
小鵑年紀還小,根本不懂這回事,只疑惑地看著她倆,不明所以。
芸香哈哈大笑,紅穎也忍俊不禁,兩人湊近了咬起耳朵。紅穎問道:「你在那邊當差,天天伺候來去,可有……真見過?」
芸香道:「這倒沒有,他藏得可謹慎哩,臥房裡都不讓我隨便進去的,相爺也沒有留宿過。不過大夥兒都那麼說,準是真有那回事。你看相爺那巴巴的模樣兒,像是對下屬的態度麼?」
紅穎斥道:「怎麼對相爺說出這樣不敬的話來?——不過,倒是貼切的很。」
兩人笑作一團,一旁小鵑一頭霧水,只聽紅穎說到芸香當差,插話問道:「芸香姐,你們是在說吉郎中嗎?」
芸香轉頭捏一下她的面頰:「心裡明白就好,別把那三個字說出來,知道不?」
小鵑又問:「哪三個字?」
芸香哭笑不得,敲一記她的腦門:「這丫頭真是笨得可以。」也不出聲,只張大嘴巴向小鵑做了個口型。這回小鵑看明白了,芸香說的那三個字,確乎是「吉郎中」。
紅穎笑道:「她還小嘛,什麼都懂才稀奇呢。回頭你一樣一樣仔細說給她聽,免得她弄出什麼漏子。她可不像你,個心思,這張嘴還跟刀子似的。」在芸香腮幫子上擰了一把。
芸香道:「不說就不說,言多必失,還是幹活去。」拉了小鵑繼續去割荷葉。
小鵑戰戰兢兢地說:「芸香姐,我需要懂什麼,會弄出漏子來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呀,你可一定要教我!」
芸香道:「放心,你在我手底下,我自會照顧著你。你也別著急,慢慢來,什麼都是一點一點學到的。今兒個我不就先教了你一樣麼?」
小鵑懵然:「哪一樣?」
「就是……」芸香朝裴柔離去的方向一抬下巴,「以後看見她,別叫她夫人,叫她娘子。」
小鵑問:「為啥?難道她不是相爺的……」
芸香道:「她是相爺的人,不過不是相爺的夫人。」
裴柔在相府的地位是很微妙的。家裡上上下下的事務都是她在主持,數十名丫鬟僕傭都由她差遣,行的完家主母的職責,大夥兒都稱她為「裴娘子」。「娘子」這兩個字,既可以稱呼未婚的年輕姑娘,也可以稱呼已婚的婦人,總而言之有些模稜兩可的意思。就像宮裡的貴妃在正式冊立為妃之前,宮女太監們也都叫她「娘子」。大家都知道這兩個字內裡含的意思,但是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名義上卻什麼都不是。裴柔也是一樣,在相府,除了相爺就數她最大,但是她卻不是相爺的什麼人,有實而無名。
小鵑一臉迷茫,芸香又解釋道:「就是比夫人要低一等。」
小鵑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有錢的老爺們都有的,叫……叫……妾!」
芸香撇撇嘴:「比妾還要低一等,人家納妾還拜個堂哩!」
「沒拜過堂的小妾……」小鵑大概弄明白了裴柔的身份,「那相爺為什麼不和她拜堂成親呢?」
「就她?」芸香嗤之以鼻,「相爺是什麼身份,你看她那樣兒,能匹配得上嗎?」
「你就是心存偏見,裴娘子哪有你說得那麼不堪。」紅穎走到她們身旁,插進話來,「小鵑,你別聽她瞎說。裴娘子是當家的,你以後見著她要恭敬一些。」
小鵑一聽裴柔當家,愈疑惑,又追問:「相爺為什麼不娶她?」
紅穎道:「裴娘子是……出身不好。」
「她哪裡出身不好?」芸香譏諷道,「十多年前,人家可是蜀中名動一方的當紅花魁呢!」
小鵑入相府之前,曾險些被賣入青樓,她別的不懂,「花魁」這兩個字卻聽過,當下變了臉色。
紅穎道:「裴娘子出身風塵,但也不失俠義心腸。若沒有她,哪有今日的相爺?」
芸香道:「所以她如今才這麼不可一世啊!若不是看準了相爺非池中之物,日後定會達,她會那善心?」
紅穎反駁道:「即使如此,裴娘子也算有眼光了。」
「我看她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天上掉下來的運道!」
小鵑又插不上嘴了,只看著她們倆你一句我一句,自己又不太明白,只好皺著一雙小眉頭,傻愣愣地隨這兩人的說話把頭擺來擺去,一會兒看看紅穎,一會兒看看芸香。
紅穎不跟芸香爭辯,回過頭來對小鵑解釋道:「是這樣的,相爺來京城之前曾在蜀地從軍,任滿後一度窮困潦倒,幸得裴娘子仗義相助才渡過難關。後來相爺進京,裴娘子也跟著他一起來了。那時相爺本準備娶她為妻,不知為何耽擱了。再後來相爺得到陛下賞識,官越做越大,有了身份,更不能娶她了,人言可畏。但是相爺一直念著舊日恩情,雖然不能娶她給她名分,但也始終當她妻子一樣對待,家裡的事都交給她管,自己也沒有再娶妻室。這樣說你明白了不?」
小鵑連連點頭,先前對裴柔的印象也大為改觀,想著這段故事,不由生出羨慕來:「相爺對裴娘子真好。」
紅穎見她這麼認為,便不再說後頭的事。芸香卻又接過話頭來:「相爺對裴夫人自然是好,為了她相爺還曾拒過陛下賜婚呢!嘖嘖,那可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啊,放著駙馬不做!」
紅穎瞪她一眼:「隔三岔五不說兩句風涼話你就閒得慌。」
小鵑又糊塗了,剛剛芸香姐還一個勁兒地數落裴柔的不是,怎麼突然又誇讚起她來了呢?
芸香嘻嘻一笑:「不過那是外頭傳的,其實可不是這麼回事。那回相爺觸怒了陛下,幸虧貴妃為他求情,才平息了事端。貴妃是什麼人物,能為了一個……」她揮了一下手,「去向陛下求情嗎?」
小鵑被她挑起了好奇心,急忙問:「那是為什麼?」
「其實呀,是為了隔壁的虢……」芸香故意逗她,又頓住不說了。
小鵑著急了:「什麼國?」
芸香哈哈大笑:「你都不認識,告訴了你也不知道是誰啊!等你把周圍弄熟了,我再一件一件說給你聽!」
小鵑懊惱地歎了一聲,嘟起小嘴。紅穎笑斥道:「你這張嘴真是沒遮沒攔,背後什麼人都被你說盡了!自家是非還嫌不夠,都說到隔壁去了!」
芸香道:「流言蜚語道聽途說,說來就是湊個樂子嘛。要不然天天悶頭幹活,死氣沉沉的,多沒意思!」
紅穎道:「你也知道是道聽途說,流言說多了,三人成虎,也就成真的了。」
芸香道:「誰愛信誰信唄,我們自己知道不就成了。」她嬉皮笑臉地指指荷塘那邊的小院,「說隔壁我也不太相信,要說是這院子裡的,我倒敢把腦袋都賭上!」
小鵑看她所指正是兩人當差的院子,忙插上一句:「那不是吉……那三個字嘛!」
紅穎芸香都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笑了出來,小鵑紅著臉,自己也覺得好笑。芸香拉過她來,頭挨頭地低聲說道:「小鵑,我告訴你,你這回分到這個院子裡,可是走了大運了。只要你小心伺候,相爺高興了,有的是你的好處!」
小鵑一本正經地點頭:「那邊離相爺的書房那麼近,一定會經常碰到相爺,我會用心伺候的!」
芸香真真是哭笑不得,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你這笨丫頭!敢情我倆說了這麼半天,你還沒弄明白相爺和……和那三個字是啥關係呀?」
小鵑自作聰明了一回,還會錯了意,臉上一紅,囁嚅道:「我又不知道郎中是什麼官……應該是相爺的手下吧?」
紅穎笑道:「這孩子心思單純,男女之事都未必曉得,哪會知道你說的那回事?你別教壞了她。」
芸香頑皮道:「我偏要教壞她!」
小鵑連連擺手:「壞的東西我不學的!」
芸香笑道:「別怕,不是你想的那種壞。我問你,相爺和那三個字之間的秘密關係,你想不想知道?」
小鵑漲紅了臉,微微點一點頭。
「那我說出來,你可別嚇壞了。」
小鵑嚥了一口唾沫,又點一點頭。
芸香湊到她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道:「相爺他呀,喜歡那三個字呢!」知道小鵑不懂,又補了一句,「就是丈夫喜歡妻妾那種喜歡。」
小鵑嘴巴張得合不攏來:「可、可是吉郎中他、他是男的呀!」
芸香一把摀住她的嘴:「別嚷嚷!我就說你會嚇壞。我剛知道的時候也嚇得不輕哩!」
小鵑連連拍自己心口,慢慢平靜下來,只覺得難以置信:「兩個男的……怎麼可以嘛!」
芸香道:「我也是頭一次碰到,以前聽都沒聽說過。不過如今人風開放,什麼樣的事情沒有。那三個字長得那麼俊俏,相爺對他動了心也不奇怪啊。」
小鵑想起第一次看見吉郎中時,心裡頭還怦怦亂跳了幾下,生平頭一次看到這麼俊的男子。後來被分到他院子裡做事,芸香還取笑過她,半真半假的警告她可別對吉郎中起非分之想,原來……她突然靈光一閃,開口道:「相爺不肯娶公主,是不是為了那三個字呀?」
紅穎芸香都是一愣,面面相覷。
小鵑接著說:「要說不能娶,那三個字才是真不能娶呢,因為他是男的呀!」
紅穎看看芸香,芸香突然一笑:「這小丫頭,有時候腦子比咱們還靈光,我都沒想到這一層。」
紅穎道:「可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芸香道:「相爺和那三個字,據說在相爺剛進京的時候就認識了,都八年啦!」她想了一想,冷笑一聲,「怪不得相爺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紅穎忽然朝她遞了個眼色,芸香立刻噤聲,轉頭一看,果然見吉郎中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小徑上,臉色青青白白的,不知聽到了多少她們的談話。芸香倒也處變不驚,堆起笑來對她福身一禮:「郎中今日回來得這麼早。紅穎姐這邊正好缺人手,就把我和小鵑叫來幫忙,不想怠慢了郎中,我們這就回去伺候。」
菡玉道:「沒事,你們先忙罷,我那邊也沒什麼事要做,晚些回去也不要緊,別耽誤了紅穎姑娘的活計。」
紅穎也對她福了一福:「多謝吉郎中。」
菡玉勉強點一點頭,急忙轉身走了。紅穎道:「吉郎中真是好說話,剛才那些,他准全聽在耳朵裡了。」
芸香吐吐舌頭:「好說話才敢說他嘛,要是換了別人,還不刮掉咱們一層皮!」
紅穎啐道:「欺軟怕硬!別嚼舌根了,快去做事!」
芸香拿起鐮刀,卻見身旁小鵑還愣愣地看著吉郎中離去的方向,拍了她一下:「看什麼看,再看也輪不上你!」
小鵑回過神,紅著臉道:「我才沒有呢,我只是……只是……哎!那三個字身上真香呢,就像荷花一樣!」
芸香失笑道:「大驚小怪,你又不是頭一次見他。」拿起鐮刀塞進小鵑手裡,「幹活去幹活去!」
小鵑看著滿池殘荷,撓一撓頭,自言自語道:「相爺喜歡吃荷葉蒸的點心,是不是也是因為那三個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