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二四·蓮誡
    「菡玉,你意下如何?」

    蓮靜充耳不聞,眼神渙散,不知在想什麼,直直地往前走去。

    「菡玉!」

    她回過神來,現身邊無人,回頭一看,李岫已被她甩下一丈多遠。她奇道:「子由,你怎麼不走了?叫我何事?」

    李岫皺眉,趕過來與她並肩:「菡玉,你最近是怎麼了?總是心不在焉的。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蓮靜一窘,現腦中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李岫說過些什麼。

    「是不是身子不適?我看你臉色似乎不太好。」李岫說著,伸手來探她額頭。

    蓮靜扭過頭避開:「沒事,最近氣候不好,所以有些疲乏。到了夏天就好了。」

    李岫抬頭看看天,這時正好刮來一陣風,沙子迷了眼睛。他急忙閉眼,喊道:「菡玉,我眼裡進沙了,你來幫我吹吹。」

    蓮靜卻不動,語氣頗有些為難不情願:「這……你拎住眼睫抖一抖,讓眼淚流出來,沙子自然就會沖掉了。」

    李岫依她所言,果然不一會兒就弄出了沙子。他眨眨眼睛,拭去眼淚,說:「菡玉,你這個法子還真管用,也不必求助他人。」口中如此說,心裡卻有些奇怪,菡玉剛才怎麼那般見外,連幫他吹吹沙子都不肯。要說交情,兩人的情份也不淺了,怎麼菡玉待他總像隔著層隔膜似的。對其他友人也是,熱絡之餘仍保留幾分疏離,從不與人親近,除了……

    李岫想起很久以前在路上偶爾所見的情景,以及韋會偷偷告訴他的一些傳言,眉頭悄悄皺了起來。這麼一會兒沒說話,她的眼神又開始迷離了。

    「菡玉,」李岫突然喊了一聲,「楊昭他……」

    蓮靜猛地回頭,見李岫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才驚覺自己的失態,低下頭去:「子由,你怎麼突然提起楊侍郎呢?」

    李岫緩緩道:「沒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今早我在宮內聽到陛下已下制加楊侍郎為御史大夫、京畿採訪使、關內採訪使等職。如今他可不只是個武部侍郎了。」

    蓮靜道:「這我已知道了,一時沒改過口來。」

    李岫遲疑道:「菡玉,你和楊大夫他……」

    蓮靜突然打斷他,正色問:「這件事右相知道了麼?」

    李岫道:「回來時聽說父親正在歇息,還沒有去拜見。不過這事是早就眾所周知的,父親也不意外了。」

    蓮靜凝眉道:「這回王大夫的職務要緊的幾乎都歸了楊昭。右相又一直抱病,難理政事,這……時局可是很不利啊。」

    李岫見她嚴肅起來,話語間顯然把楊昭歸於對手一方,便不再想剛才的疑惑,說:「我剛才就是想問問你的意見,眼下這等形勢,我們該如何是好?」

    蓮靜赧道:「一時走神了……子由,咱們倆也不用說暗話了。楊昭陳希烈不服右相,咄咄逼人,屢次挑右相的刺,擺明了是要和右相為難作對,奪他權勢。以右相現在的狀況,實在不能再讓他費心費力去和他們爭奪。咱們也只有……以退為進,力求穩妥了。」

    李岫問:「怎麼個退法?」

    「哪裡有對右相不利、會讓楊陳二人抓的把柄,就退哪裡。」

    李岫道:「你說的是……朔方?」

    李林甫遙領朔方節度使,朔方以北就是北方諸胡。其中突厥領阿布思降唐,皇帝加其官爵,累遷至朔方節度副使,封奉信王,並賜名李獻忠,以為諸胡表率。李獻忠自負有才,不服東北方的安祿山,安祿山因而嫉恨。今年三月,安祿山兵討契丹報去歲兵敗之仇,奏請李獻忠帶騎兵助役。李獻忠怕安祿山趁機害他,向朔方留後李元紘請求不往,未得准許,於是率領部下大肆掠奪後叛逃回漠北老家。這李獻忠當初能得到提拔升至朔方節度副使,李林甫為他說了不少好話,無非是想用他來牽制東北的安祿山。李獻忠感念李林甫提拔之恩,和李林甫也很要好。這次他公開叛唐,李林甫若不和他撇清關係,免不了又要被楊昭陳希烈等抓住機會大做文章。

    蓮靜微微點了點頭。

    李岫急道:「朔方是父親手中惟有的兵力,楊昭也遙領劍南,放了朔方,拿什麼和楊昭抗衡?」

    蓮靜苦笑:「以右相現在狀況,就算有百萬雄兵在手,又能如何?」

    李岫沉默不言。

    蓮靜道:「楊陳二人現在唯恐右相不出錯,李獻忠與右相的關係足夠讓他們趁機難了。右相現在是……經不起折騰了,就讓他過幾天安穩日子罷。」

    李岫心裡一沉,也明白父親的身體狀況的確是大限不遠,能不能撐到今年過年都不好說了。他自己其實一直以滿盈為懼,早在當初楊慎矜出事後就曾警示過父親,但父親不聽。「我找機會勸勸父親罷,就怕他不肯啊。」

    蓮靜道:「若是換作三四年前,右相是鐵定聽不進去的。但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李岫點點頭。這時李林甫在僕人攙扶下從屋裡出來了,往兩人身處的廊簷下走來。兩人急忙迎上前去。

    李林甫是真的老了,五月的天裡,穿著裌襖,外頭還披了披風,卻仍畏寒地抖抖索索。他許久不下病榻,身子骨都不利落,佝僂著蹣跚而行。一頭灰白的頭,雖然仔細梳過,但因為乾枯還是亂蓬蓬的。下的面龐泛著蠟黃,不見血色,皮肉鬆鬆垮垮的,顴骨高聳,瘦得一雙眼凸顯出來,乍看有幾分可怖。任誰都可以看出,這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條腿已經跨進棺材裡了。

    他一手拄著枴杖,另一邊由僕人扶著。李岫過去攙扶,一邊擔憂道:「今日風大,父親怎麼出來了?小心吹風著涼,還是回房歇著罷。」

    李林甫丟開僕人,擺了擺手就勢扶住兒子:「在這間房住太久了,得換一間。老是悶在屋裡,沒病也悶出病來。陪我到園子裡走走透透氣。」

    李林甫為相十九載,自知多行不義廣結仇怨,晚年愈近大限愈是怕死,唯恐有刺客上門尋仇殺他。因此除了出行盛置騶從士兵靜街,在家時也如防大敵,步步為營。他所住的地方以厚石鋪地,牆中置板,重關復壁,夜晚守衛徹夜巡邏保護。饒是如此他還不放心,經常換著地方住,有時連家人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李岫扶著父親沿長廊往後園中走去,蓮靜也跟隨其後。

    自從李林甫抱病,因他體虛不能吹風受寒,園中各處廊閣都以鮫綃薄紗遮擋。這鮫綃薄如蟬翼,幾乎透明,因而在廊內也能看到園中景色。鮫綃產於南海,因其輕薄勝紙仿若仙品,便以傳說中海市蜃樓鮫人所售的鮫綃命名,十分珍貴,連宮中的妃嬪也鮮少能得到這樣的賞賜。李林甫居然用它來擋風,可見其富豪奢靡。

    蓮靜看著這遍遮薄紗的長廊,每一段都可讓一名普通百姓一生衣食無虞,不由又想到王鉷。王鉷家藏萬金,富可敵國,花園中有一眼井泉,以寶鈿飾井欄,井中灑滿珠玉,泉水落到珠玉上清泠有聲,其上築亭,號為「自雨亭」。有司抄其第捨,光這自雨亭中拆下來的珠寶就裝了五大箱。李林甫這鮫綃廊上所用的綃紗,只怕五大箱都裝不下罷。

    她止住念頭,覺得這樣想未免對右相有些不敬。

    李岫問:「父親接下來要搬去何處居住呢?」

    李林甫卻不回答,突然停住腳步,指著空無一人的花園問道:「人呢?院子裡怎麼沒人巡查?」語氣很是驚駭。

    花園裡本是清幽靜謐,他這麼一喊,立刻有多名帶刀佩劍的護衛從樹叢中鑽出來,利索地在他面前列成整齊的隊伍,齊刷刷地見禮。

    李林甫這才放下心來,揮揮手,那些護院又立刻鑽回樹叢中,不見了蹤影。花園中依然靜謐無聲,若不是親眼看到,誰也不會想到這院子裡竟藏了那麼多手持兵器的護院。

    李岫皺眉,走了幾步,正看到園中樹下草地上躺著一名園丁,鋤頭剪子扔在一邊,悠閒地曬著太陽睡著了。李岫指著他對李林甫道:「父親久居高位要地,呼風喚雨,但也結了數不清的仇怨。一朝禍至,想要像這役夫一般閒適地曬曬太陽也不能夠啊!」

    李林甫略感不悅,只道:「只要小心行事,哪會有什麼禍端。」

    李岫道:「要說小心行事,王大夫夠小心謹慎了,不還是落得如此下場?」

    李林甫瞥了兒子一眼,良久才道:「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還能怎麼樣?只可進,不可退。」

    李岫道:「退一萬步固然不能,退一步卻未嘗不可。」

    李林甫道:「退一步?退哪一步?」

    李岫正想說,蓮靜卻插話道:「今日朝上生了兩樁大事,相爺可都聽說了?」

    李林甫暫且放下兒子這邊,轉過頭問:「哪兩件事?」

    蓮靜回道:「其一是陛下下了制書,加武部侍郎、京兆尹楊昭為御史大夫、京畿關內採訪等使。」

    李林甫眉毛一動:「什麼時候的事?」

    蓮靜道:「制書是辰時從翰林院拿出來的,陛下又看了一眼,就宣了。」

    李林甫道:「那為時已晚,來不及了。」其實皇帝意欲將王鉷生前官職盡付楊昭早就人所共知,李林甫阻止不得,這會兒不過放放馬後炮、隨口一說罷了。

    過了一會兒,李林甫又問:「那還有一件呢?」

    蓮靜遲疑了一下,回道:「另一件是……楊大夫他上表奏請出兵討伐叛臣李獻忠。」

    李林甫大怒,枴杖往石板地面上重重一頓:「姓楊的小子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他不就仗著有貴妃給他撐腰麼!市井小民,算什麼東西!」一口氣喘不上來,兩眼瞪直,幾乎就要厥過去。李岫蓮靜連忙一人一邊扶住他,又是拍又是揉,好不容易才讓他順過氣來。

    李岫道:「父親莫動怒,身體要緊。」

    李林甫連連咳嗽,半晌,氣息漸穩,才問蓮靜:「陛下怎麼說?」

    「陛下說無良將可派,暫且按下不提。」

    諾大一個朝廷,要討他區區一個只有幾萬兵馬的李獻忠,還會無將可派?單就朔方也有數十萬雄師鎮邊,不乏能征善戰的勇將。

    李林甫皺眉問:「那楊昭又怎麼說?」

    蓮靜道:「陛下這麼一說,楊大夫也就作罷了。」

    楊昭當然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態度,不就是他想要的態度麼?李獻忠叛唐,先需要表示表示的,不是他楊昭,不是皇帝,也不是朝廷,而應該是朔方節度使李林甫。

    李林甫緊皺眉頭,思來想去,實在是捨不得朔方這塊肥肉。

    李岫小聲勸道:「父親,朔方北拒諸胡,擔著護衛疆土的重任。您遙領朔方節度,人在京師鞭長莫及,勞心勞力卻事倍功半。如今又身體欠佳,不如先放了朔方,養好身體再作打算。」

    李林甫一瞪眼道:「楊昭他有劍南道壯他的聲勢,我丟了朔方,他豈不是更要爬到我頭上來撒野?」嘴上說得凶悍,眉頭卻一直皺著,憂懣不消。

    「但若不放,只怕會……更不利於父親……」李岫勸道,「錢財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沒有什麼比您安度晚年更重要。」

    這句話可犯了李林甫的大忌諱,他勃然大怒,舉起枴杖就往李岫身上打去:「不肖兒!你說什麼?你是想咒你爹死嗎?」

    李岫撲通一聲跪下。蓮靜見李林甫枴杖一離地,身子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穩,急忙伸手扶他,又不敢去阻止他責打李岫。李林甫舉著枴杖,對李岫背上打下去,無奈他身體實在太虛,手上沒有力氣,枴杖都拿不穩,打了數下,只有一兩下碰到李岫,根本不痛不癢。

    李岫跪著泣道:「父親息怒,請保重身體!孩兒不孝,惹父親生氣,孩兒願自罰謝罪!」說完拿起李林甫的枴杖就往自己頭上敲去。枴杖頭上雕著龍,雜角敲中額頭,當即流下鮮血來。

    蓮靜驚呼:「子由!住手!」想要阻攔李岫,又不能放開手裡的李林甫。

    李林甫卻突然有了力氣,一推蓮靜,竟自己站直了,劈手奪過李岫的枴杖。蓮靜蹲到李岫身邊察看他的傷勢,還好枴杖不沉,只碰破了表皮。

    李林甫怒道:「你真當我行將就木,連教訓自己兒子的力氣都沒了?」他挺直身子,兩隻手都撐在枴杖上,那枴杖卻怎麼也離不了地了。

    李岫只跪在地上,連聲懇求父親保重身體。

    李林甫怒瞪兒子半晌,手腳顫抖,終於支撐不住,一個踉蹌向後倒去。李岫起身相扶不及,竟急中生智,就地一滾,滾到父親身後,用自己身體給父親墊著。李林甫正跌在李岫身上,蓮靜上前扶他,李岫在後頭推助一把,把李林甫攙到廊邊矮欄上坐下。

    李岫連問:「父親,有沒有哪裡撞疼跌傷?」

    李岫以身為父作墊,如此孝心,李林甫哪裡還說得出斥罵的話,呆愣愣地坐了一會兒,長歎一聲道:「老了,我的確是老了啊。」

    李岫道:「父親老當益壯,康復之後必然健捷如初。」

    李林甫苦笑:「我自欺欺人也就罷了,小八是明白人,怎麼也學起你爹我來了呢?」

    李岫一震,乍然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讓他一時有些恍惚。

    李林甫晚年好聲色,多姬妾,一共有二十五個兒子,女兒更是不計其數。李岫雖年僅二十九,排行卻不靠後,是李林甫第八子,幼年時甚得父親寵愛,戲謂之「小八」。長大之後,又有了許許多多的幼弟,父親的繁忙、意見的分歧都使父子二人越走越遠。時隔多年又聽到父親這麼親切地喚自己,李岫眼眶不由紅了。

    「我也知道自己大限不遠了。」李林甫看著園中花草,輕歎道。不等李岫開口,又說:「小八,昨兒個夜裡,我夢見你十九妹妹了。」

    李岫一怔。他有個嫡親的妹妹,在女兒裡排行十九,是父親最寵愛的孩子,可惜命短福薄,很小便夭亡了,連個名字還沒來得及起,爹娘就隨口叫她九兒。

    「十九她跟我說,爹爹呀,你怎麼現在才來看九兒呢?九兒好想你的呀。還有你娘,攙著九兒,笑盈盈的,說等我回家……」他收回視線,深吸了一口氣,用衣袖揉了揉眼角。

    李岫蹲在父親面前,早就熱淚盈眶:「父親千萬別說喪氣話,朝中還有那麼多事情等著父親去處理,國不可一日無相。父親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李林甫擺擺手道:「我哪還有那個本事管啊。」轉過頭來,喚了一聲:「菡玉。」

    蓮靜一愣。李林甫雖然也知道她表字菡玉,但從來沒有這麼叫過。忙上前幾步,恭恭敬敬地垂道:「下官在。」

    李林甫緩緩道:「你幫我擬一道折子,把李元紘提上來,明天遞上去罷。」

    李林甫在京遙領朔方節度,以李元紘知留後事,可說是李林甫的親信了。李元紘在朔方多年,朔方的大權都在他手裡,把他提上來也是無可非議之事。蓮靜應聲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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