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一八·蓮附
    天寶十年正月月末,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入朝獻捷,獻上與西域諸國作戰俘虜的突騎施可汗、吐蕃酋長、石國王和師王。皇帝大悅,加高仙芝開府儀同三司,不久又任命其取代安思順為河西節度使。安思順暗中使胡人部將割耳血諫,方得以暫時保住自己地位,但高仙芝受皇帝看重已是不爭的事實。

    安祿山見高仙芝差點身兼安西五鎮節度使,又加開府儀同三司,權勢榮耀幾乎與他比肩,不甘落後,向皇帝請求兼領河東節度。二月丙辰,皇帝下制任命原河東節度使韓休珉為左羽林將軍,由安祿山代任河東節度使。此時,安祿山不僅爵封東平郡王,兼任朝中御史大夫等要職,更同時領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雄霸一方。

    安祿山如此受寵,百官更是爭相與他結交,凡能取悅安祿山者便在皇帝面前代為美言,因而得到重用陞官的不在少數。任命河東節度使時,因安祿山屢次稱讚,同時以戶部郎中吉溫為節度副使、知留後事,大理司直張通儒為留後判官,河東政事悉數委託他們代管。雖然明著沒有見到安祿山和這兩人來往,但大家都猜測他們私底下和安祿山結交,不然怎會驟然陞遷,得到這樣掌握大權的差事。

    「聽說那張通儒,不過是在東平郡王過門檻時扶了他一把,就此和郡王結交,攀上了這棵大樹。我怎麼就沒有這樣的好機會呢?」朝前,一名六品文官候在太極宮大殿前,看著遠處宮門外停下的東平郡王車馬,忍不住感歎道。

    「東平郡王如此炙手可熱,自那張通儒之後,每次過門檻都有人搶著上去給他墊梯凳,哪裡還輪得到你!」一名同僚不無譏諷地朝安祿山來處努努嘴,「東平郡王正要上台階,墊不了門檻,墊台階也是一樣。」

    「墊台階也輪不上我。」六品文官遺憾地搖搖頭。

    同僚道:「這不是還沒人擁過去的麼,就一個人扶著他。大好機會,千萬莫錯過。」

    六品文官道:「雖然只是一個人,卻比一幫人份量還要重。我哪敢去和他搶?」

    同僚仔細一看,只見扶著安祿山上台階的人正是兵部侍郎楊昭。楊昭身為貴妃族兄,也很得陛下賞識,連安祿山自己也叫他一聲「舅舅」,連他也對安祿山如此諂媚,安祿山在朝中地位只怕連右相也及不上啊。

    六品文官眼看楊昭扶著安祿山上了殿前台階轉向供朝臣上朝前等候休息的偏殿去了,口中嘖嘖感歎。同僚道:「還看什麼看?那裡是四品以上才能進的地方,多看兩眼也不會讓你進去的,還是快些到廊簷下佔一個暖和點的好地方罷!」

    「郡王,小心腳下!」楊昭和安祿山並肩走入偏殿,過門檻時見安祿山只看前方,腳抬得不夠高,險些碰上門檻,忙拉住他扶了一把。安祿山三百多斤重的肥胖身軀往他身上一靠,差點把他也撞倒下去。

    「多謝舅舅提醒,瞧我這一身癡肉,過個門檻也要舅舅幫扶。」安祿山嘴上這麼說著,卻未謝絕楊昭攙扶,倚著他進了殿去。

    殿中已有幾人在等候休息,見安祿山進來,紛紛起身向他問好行禮。安祿山也不客氣,大剌剌地走到正中位置坐下。楊昭只坐他下,安祿山身旁另一張座位無人敢坐,還空著。安祿山道:「舅舅,何不來坐這邊?」

    楊昭道:「郡王抬愛,下官品階不過正四品下,在場諸位大都在下官之上,怎敢造次。」

    安祿山道:「說起來舅舅還是堂堂的國舅爺呢,皇親國戚,這還坐不得麼?」頗有些不可一世的驕橫。

    眾人雖不言語,心裡卻不由想道:「果然是不識禮儀的蠻子!」

    正當此時,外頭又來了一群人,是右相李林甫到了。眾人紛紛又起身迎接,唯獨安祿山坐在位一動不動。李林甫走到殿中,安祿山也不搭理。

    李林甫道:「安大夫近來安好?新近陞遷,可喜可賀。」別人都叫安祿山為東平郡王,李林甫卻已大夫稱之。李林甫雖然身居右相權勢滔天,畢竟是臣子,還是要排在王公之下;但論起官職,安祿山這個御史大夫就在右相之下了。

    安祿山這才道:「托相爺洪福,安然無恙。」又指了指身旁座位,「相爺請坐。」

    李林甫也未多說什麼,就在他身旁坐下。

    楊昭眼光在隨李林甫進來的人群中一掃,卻現蓮靜也赫然在列。他本以為跟隨李林甫進來的都是他的親黨,那蓮靜是……正好碰到這個時候,才一同進來的麼?正疑惑思索著,蓮靜卻與李林甫門生親黨坐在了一處,離他頗遠,低垂著頭,看不清她的神色。

    坐了一會兒,李林甫舉目四顧,皺眉問近旁官員道:「王鉷呢?這麼晚了怎還不見他?幹什麼去了!」

    安祿山聽他此言,暗暗吃驚。王鉷此時與他同為御史大夫,因他難得在京,御史台大權實際是王鉷一手掌控的,權勢地位除了李林甫幾乎無人能出其右。現在李林甫卻直呼他的名字,那語氣就像在找一個沒有盡心伺候的下人。

    旁邊官員道:「王大夫今日恐怕是在路上耽擱了,平時他都是早早進宮的。相爺息怒,下官這就去瞧瞧。」說著急忙出殿去,不一會兒就有急促的腳步聲往偏殿這邊來,還聽到那名官員的催促聲:「王大夫快走兩步,相爺生氣得很,趕緊去向他賠個不是。」

    王鉷急匆匆地走進殿內,面帶焦慮,對李林甫連連致歉賠禮,解釋說自己是因為路遇泥濘車馬難行,步行趕進宮,所以晚了片刻。李林甫道:「開春天暖,冰凍融化,哪裡不是泥濘難行?怎麼就你晚了,別人沒晚?知道路不好走就早些出門,要是誤了早朝,陛下升殿了你還沒來,還要我幫你推托嗎?」

    王鉷連連賠罪,李林甫仍不消氣,安祿山起身站到王鉷身旁,道:「相爺,王大夫並非有心,經此一回必定引以為戒,以後再也不敢了。好在陛下還未到,沒有誤了大事,相爺就饒過他這回罷。」

    李林甫也站起身,扶著安祿山手臂道:「既然大夫都為他求情,我也就不再計較了。其實咱們都是同僚,我這般苛責他,不也是怕他御前失儀觸怒龍顏麼。」

    安祿山道:「那是那是,相爺有心了。」

    李林甫對王鉷道:「切記日後莫再犯!坐下罷。」指了指自己下的位置讓王鉷坐下,又對安祿山道:「大夫請坐。」

    安祿山忙謝道:「相爺先請。」後退一步,站到王鉷對面的座位旁。

    李林甫見他如此識趣,很是滿意,不再客氣,在主位坐下。等他坐定,安祿山王鉷才分別在下的位置坐了。

    這時群臣才開始三三兩兩地議論起朝上將要上奏的事宜。王鉷坐在李林甫身旁,把今日要上奏的諸項事宜都一一向李林甫報上。李林甫點頭了,才敢上奏;李林甫說不行的,都劃去不議。安祿山在一邊看王鉷對李林甫如此惟命是從,想起自己之前對他的傲慢,更加不安。

    李林甫聽完王鉷奏報,轉頭問安祿山:「安大夫今日除了向陛下謝恩辭行,還有什麼其它事麼?」

    安祿山一聽,心想王鉷把奏議鉅細都跟李林甫匯報過了,看來自己也應該如此。李林甫又開了口問他,不敢隱瞞,據實回答道:「要當然是謝陛下厚愛隆恩,順便有一些人事調度求陛下恩准。」

    李林甫問:「哦?什麼人事調度?」

    安祿山回道:「河東還有一些職務未曾指派,陛下讓下官自己拿主意。下官怎敢自作主張,就選了幾個強明能幹的官吏暫時兼任,奏與陛下。」

    「是吉溫麼?」

    安祿山見他一語中的,心中暗驚,只道:「相爺也覺得吉溫此人能擔重任?」

    李林甫道:「吉七郎頗有才幹,只可惜先前陛下曾謂之不良人,埋沒不得重用。如今得到大夫賞識是他的福分呀,此去河東必能一展長才。若是在朝也能擔任如此要職,以他的幹練,拜相也不足為過啊!」

    安祿山心中大驚。吉溫先附李林甫,後去之而攀諸楊,李林甫對他懷恨在心,一直不予重用,現在卻對他稱讚有加,還說他才能足以拜相。李林甫此人心胸狹窄,之前不知迫害過多少有入相之志的臣僚,最忌有人與他分庭抗禮,怎會說出這等話來?吉溫和安祿山相交時就說,李林甫雖然目前與他交好,但必然不會容他升至宰相之位,而吉溫自己受李林甫驅使,也遲遲得不到擢升,若兩人結為同盟,安祿山在皇帝面前為提拔吉溫委付重任,一旦吉溫有了地位,也會為安祿山美言,推薦他為相,二人互惠互利。安祿山覺得有理,便答應了他,兩人敘為兄弟。李林甫這些話,正說中了兩人的私密,讓安祿山不由地忐忑不安。想著想著,背上冷汗淋淋,這二月寒晨,內裡衣裳竟都濕透了。

    到上朝時,安祿山只向皇帝謝恩拜辭,不敢再提為吉溫加職一事。奏完退下時還忍不住看了李林甫一眼,見他面帶微笑,才稍稍放心了些。

    楊昭一直在注意蓮靜。他二人一個正四品下,一個從四品上,都站在朝臣中列,離得很近。不知是因為被他識穿了身份還是別有原因,蓮靜始終不曾看他,連進殿時迎面碰到,她也飛快地低下頭去,只當沒有看見他。她以前從來不站那個位置的,被一群李林甫黨羽圍著……

    正在尋思,忽聽王鉷奏道:「監察御史孟漢告老辭官,所督河北道無人接管,臣薦太僕少卿吉鎮安替之。」

    楊昭有些驚訝,沒料到王鉷會突然舉薦蓮靜。監察御史隸屬御史台,掌分察百寮巡按州縣,雖然只有正八品下,卻是監督地方的實差。河北道,那不正是安祿山的地面?

    皇帝疑道:「吉鎮安乃太僕少卿,掌管宮城輦輿廄牧,怎麼讓他去監察地方呢?」

    李林甫進言道:「吉鎮安公正嚴明,有監察之才,內為陛下伺服周全,外亦可監督地方,司法嚴正。讓他兼任此職,可使人盡其用。」

    皇帝見宰相也為吉鎮安說話,擔任的不過是個小小的八品監察御史,也就准了。

    蓮靜出列領旨謝恩,感覺到人群中有一道凌厲的目光投在她臉上,讓她背上一涼。她並不回頭,只是平靜地走到列中,對皇帝叩拜謝恩。

    議畢退朝,蓮靜別過道喜的同僚,獨自一人回公捨去。剛出宮門,穿過朱雀大街,忽然一頂八抬大轎飛快地從她身邊經過,轎子一橫,把她擋在路邊。轎簾掀開,傳出一聲低喝:「上來!」

    蓮靜早料到他會找上自己,看著轎中紫色官服下的皂靴,一言不,乖乖地上了轎。朝前就現他看自己的眼光不對了,跪下謝恩時,背後那雙眼睛裡的憤怒幾乎將她的背燒出一個洞來。

    被紫色官服覆著的手狠狠一甩,將轎簾甩下。密閉的狹小空間裡又只剩他們兩人。轎子抬起,吱嘎吱嘎的晃動聲掩住了身旁人因怒而急促的呼吸。蓮靜只是低頭坐著,無目的地看著面前虛無的某一處,等待他的指責質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

    蓮靜訥訥道:「不是你教我這麼做的麼,楊侍郎。」

    「我是教你……教你不要一個人孤軍奮戰,找一……一些同路的、有能力幫助你的人合力而為,不是要你去攀附那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

    蓮靜無暇無理會他對李林甫語出不遜,只道:「難道楊侍郎說的那人不是右相麼?朝中除了右相,還有誰有能力幫我,有能力和安祿山匹敵?」

    楊昭一頓:「現在雖然沒有,但是……有的人只要願意,也可以的。」

    蓮靜只當聽不懂他的暗示:「既是潛龍未出,我哪知道是誰。右相權勢隆盛,安祿山又頗為忌憚,哪還有比他更好的人選。」

    楊昭惱怒,不願再跟她多費唇舌繞彎,索性挑明了直說:「蓮靜,你曾說我四十歲之前我位極人臣權勢傾天。如今我已三十有六,我可以幫你。」

    蓮靜搖頭:「你縱然位極人臣,也不過就到右相今日地位。如今既有右相忌安祿山之寵,有心削之,又何必再假他人之手?你不用趟這趟渾水,不是樂得置身事外,免受牽連。你且聽我一言,能與安祿山交好,就不要和他作對,否則……」

    話未說完被他打斷:「我為何要趟這渾水,蓮靜,先前你不明白也就算了,如今,你還不明白麼?」

    蓮靜心中一顫,忍不住抬頭去看他,觸到他熾熱的目光,急忙心虛地躲開。楊昭也意識到自己失言,沉默片刻,轉而問道:「你讓我不要和安祿山作對,否則如何?」

    「否則……」蓮靜想了一想,又搖頭,「如果我辦成了,就沒有這個否則……我也不知道,總之對你不好,你還是……遠離這場是非罷。」

    「可是我已經捲進來了。」楊昭拉住她的手,「蓮靜,自那次在群芳閣之後,我以為我們已經是……生死之交了。你不肯放手,非要堅持,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蓮靜掙開他,往邊上縮了縮:「你完全不必的……我這也是為你好,你就聽我一次……」

    「為我好?」楊昭提高了聲音,傾身向前,「說得真是冠冕堂皇!在你眼裡我就是那洪水猛獸麼,非得離我遠遠的,你才能安心?」

    蓮靜不語,更往後縮,竟是默認了。

    楊昭怒火中燒,狠狠瞪著她,而她只是低著頭。一拳捶在她身側的轎廂壁上:「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是跟定了李林甫,真不回頭了麼?」

    蓮靜只說:「右相已薦我為監察御史,督察河北道。」

    許久都不聞頭頂上方的人說話,因憤怒而紊亂的呼吸也恢復平靜,細微不可聞。她微感詫異,正想抬頭,抵著她身側廂壁的手卻突然收回,從她腮邊一滑而過,勾住了她的下巴:「吉少卿,認識你這麼久,我竟從未懷疑過你實是女兒身。如花似玉的一個美嬌娘,我卻一直認作堂堂男兒漢,真是識人不清啊!自從知道了你的身份之後,越看你,就越覺得美艷不可方物,讓我真有些期待,你換回女裝,會是怎樣的傾國傾城呢。」

    蓮靜皺眉問:「你想怎麼樣?」

    勾著她下巴的手在她腮邊流連,面前的俊容依然微笑,卻帶上陰狠:「本朝有則天武後、上官昭容在先,就算陛下知道了你女扮男裝入朝為官,也不會取你性命的。」手指在她頸間畫著圈,在那凸起的喉結周圍盤桓不去,「不過,你這個監察御史是別想當了,回閨閣彈琴繡花或是相夫教子,都不錯啊。」

    「楊昭!」她急道,「你別逼人太甚!」

    「到底是誰逼人太甚?」畫圈的手指忽然一收,拈住那枚假喉結,將它整個提起捏在手中。蓮靜痛得皺眉,頸部受迫,臉不得不抬高,後腦抵住了身後的廂壁。他的臉近在咫尺,怒眸直直地盯著她,讓她無處可避。那其中熊熊燃燒的,不知是怒火,還是其他莫名的複雜情緒。

    蓮靜鼓起勇氣看著他:「楊侍郎,你就只會用我的身份來要挾?這就是你所謂的手段麼?如果你僅僅是這點份量,與右相實在無法相提並論,就不能怪我棄暗投明擇木而棲。」

    「李林甫那老兒已是風燭殘年,活不了多久了。當初他好歹也提拔過我,原本我不打算和他為難的。」楊昭瞇起眼,緩緩鬆手,「蓮靜,是你逼我。」

    蓮靜回過氣來,摀住脖子連連咳嗽,並未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若論權謀才略,楊昭未必及得上李林甫,只要能趕在右相燈枯油盡之前……

    咯登一聲,轎子重重地落下地面,紫色官服袖子覆著的手猛地掀開轎簾,接著是一聲低喝:「下去!」

    然後,那頂八抬大轎像來時一般,從她面前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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