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ま七·蓮異
    安祿山返回范陽,朝中掌握大權說一不二的人依然是李林甫。李林甫此人妒賢嫉能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雖位居右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仍時時擔憂著會不會有人越他的地位,奪了他的權勢。因此凡朝臣功高名勝、有可能為宰相的都會加以阻撓,甚至誣陷迫害。先前有裴寬、盧絢、韋堅等,都是因此而被李林甫所害。

    皇甫惟明獲罪,王忠嗣接替其任,治軍有方功名日盛,兼任河東、河西、隴右、朔方四鎮節度使,是西部鎮守邊陲的重將。李林甫怕他入朝為相,屢進讒言。

    安祿山築雄武城,大貯兵器,假借討伐契丹之名請王忠嗣帶兵助役,想從他手下奪取兵力。王忠嗣先於安祿山約定之期到,查探兵情,未見安祿山面就離開,並以所見進言安祿山潛蓄異志意圖謀反。皇帝哪裡聽得進去,反對王忠嗣生出不滿。李林甫更趁機進讒,讓皇帝疏遠王忠嗣。王忠嗣心知自己功高受李林甫猜忌,四月自請解除河東、朔方節度使之職,皇帝准許了。王忠嗣於是專心經營河西、隴右兩鎮,抗拒吐蕃。

    李林甫仍不放心,又攛掇皇帝下令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石堡城險固,易守難攻,吐蕃又派重兵把守,王忠嗣認為攻石堡必會損傷大批兵馬,得不償失,不願攻城,讓皇帝心有不快。將軍董延光為立戰功自請領兵攻石堡,皇帝命王忠嗣分兵相助。王忠嗣不得已而派兵,但並未盡遂董延光心意,董延光心有怨言。

    過了預定期限,董延光仍未能攻下石堡,便歸罪王忠嗣,說他不盡力協助,阻撓軍計,皇帝大怒。李林甫趁機令濟陽別駕魏林告王忠嗣,說王忠嗣幼年養在宮中,與忠王交情甚密,欲擁兵尊奉太子。皇帝愈怒,征王忠嗣入朝,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會審鞫查。王忠嗣因而下獄,其隴右、朔方兩鎮節度使之職也分別由哥舒翰、安思順取代。

    哥舒翰本是王忠嗣部將,有勇略,王忠嗣愛重。屢敗吐蕃,威名傳於外,皇帝聽聞,於驪山華清宮——此時溫泉宮已改名華清宮——召見,十分欣賞他的才幹。十一月,以哥舒翰為西平太守,充隴右節度使。

    二師兄論忠論勇論謀都不在哥舒翰之下,只可惜時運未到。蓮靜一邊想著,一邊擦拭手中長劍,手腕一抖,銀亮劍光晃眼欲花。許久未見,二師兄武藝定然又精進不少,以後想要勝他是更無指望了。

    想起當年師兄弟幾人在山中的時光,不由感慨。自從他下山進京,轉眼已過去兩年多了,時光荏苒,離別匆匆,許多人都已經年不見。就連楊昭,自行刺安祿山一案了結後也再未當面接觸過,只在朝堂上遠遠地看到。

    蓮靜一怔,不意自己竟突然想到楊昭,有些懊惱。這時聽身後有人喚道:「蓮靜,準備好了麼?」是史敬忠。

    「已經好了。」蓮靜應一聲,收起長劍,「阿翁呢?楊侍郎那邊如何了?」

    史敬忠道:「楊侍郎那邊已經全準備妥當了。」兩人便一同去見楊慎矜。

    史敬忠與楊慎矜私交甚好,這回楊慎矜父親墓園中突生異象,草木流血,楊慎矜害怕,向史敬忠求助。史敬忠以為必有鬼怪作祟,而蓮靜能與鬼魂交談,因而讓他也來幫忙。史敬忠比蓮靜長兩輩,蓮靜升任太常少卿又是蒙楊慎矜薦舉,當然不能拒絕。

    兩人來到楊父墓園前,楊慎矜已命手下按史敬忠的要求布好道場。天色有些陰沉,墓園中迷霧繚繞,陰風陣陣,血腥味撲鼻而來。

    史敬忠道:「楊侍郎,園中恐怕有惡鬼欲對楊家不利。侍郎還是離遠些,站到祖宗墓旁風水脈,以策安全。」

    楊慎矜依言帶著家丁盡數遠離。史敬忠在道場內作法,蓮靜則步入墓園中查看。

    史敬忠叮囑道:「鬼怪不知什麼來路,你可要小心,貼一道符防身。」說罷畫了一道符貼在蓮靜後背。

    蓮靜笑笑,揚起手中長劍:「阿翁不必擔心,我帶了兵器。」

    墓園內植有松柏,高大蔽日,樹幹樹葉上附著粘稠的紅色液體。因為無人敢來打理,院子裡雜草叢生,草莖上也掛有血滴。蓮靜皺眉,感覺到一股久違而又熟悉的氣息。現在就有了嗎?不應該啊……

    墓園最深處是楊慎矜父母墳塋,周圍有家族其他人丁的墓**。隔著迷霧,蓮靜隱隱約約看到石砌的主墓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個女子,衣衫襤褸,披頭散,坐在墓頂上敲打著墓石,口中罵著:「賤人,你出來!竟敢佔我的位置,我殺了你!把我的楊郎還來!」雖然十分兇惡,卻絲毫損傷不了墓石——她的手半透明,往墓上敲過去,穿石而過,根本觸碰不到實物。

    是個鬼魂,而且幾乎沒有什麼法力。能力高強的鬼魂可以碰到陽世的實物,才會傷人。蓮靜走到她面前,勸道:「你碰不到的,別白費力氣了。」

    女鬼吃了一驚,停下來看看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或鬼,才問:「你看得到我?」

    蓮靜笑道:「看不見你,怎麼和你說話呢?」

    女鬼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可你不是鬼,怎麼能看見我……你也不是人!你是什麼東西?想怎麼樣?」她往後縮了縮。

    蓮靜站住,柔聲勸慰:「你別怕,我不是來收你,只是聽說這墓園中有異象,草木流血,所以進來看看。你沒有傷人,我不會對你不利。」

    女鬼連連擺手:「不是我幹的!我也不知道那些血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幹壞事,沒幹壞事,大仙饒命!」她從墓頂上飄下來,跪下連連磕頭,額頭嵌進了地面的石板中。

    蓮靜也心想這樣一個普通女鬼不應該有這麼強的力量,便問她:「那你可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異象的?」

    女鬼想了一想:「我剛來時好像沒有,第二天就有了……大仙,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又是連連磕頭。

    蓮靜說:「我知道非你之過,你先起來。那你想想,在那之前,你可有遇到或做過什麼特殊的事?」

    女鬼站起來飄在空中:「沒有,我只想挖開這墳,可是使不上力,想見我的楊郎一面都不能……」她想到了傷心事,嚶嚶哭泣起來。

    「你為何要挖先人墳墓?」

    女鬼泣道:「楊郎,我的楊郎在裡面呀……還有那個賤人!她佔了我的位置,和楊郎生同衾死同**的人應該是我!」

    蓮靜道:「楊公已經過世多年了。」

    「我知道,他死了很多年了,一定早去投胎轉世,我趕不上他了……」女鬼幽幽哭泣,「趕不上他了……都是這個賤人!把我害死還不夠,還用符咒壓住我的屍身,死後也無法和楊郎相會!我被困在地下,日日和蛇蟲為伍,不見天日,符爛透了才得以脫身,而她早已和楊郎雙雙轉世。這輩子霸著他,還妄想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霸著他!這個狠毒的賤人,再讓我見到她,定要將她千刀萬剮、銼骨揚灰,讓她永世不得生!」女鬼怒急攻心,仰天長嘯,陰風隨之而起,樹木搖撼,湧出更多鮮血。

    蓮靜以袖掩面,避開撲面陰風,正看到身側草木血流如注,直到女鬼力竭聲歇,才漸漸止住。難道……這女鬼不能讓她留在人世。

    蓮靜走上前去說:「楊公去世不過十多年,你現在去轉世投胎還來得及的。」嘴上這樣勸那女鬼,心裡卻感歎,轉世之後,就是陌生人,何苦如此執著呢?

    女鬼無助地望他:「我被壓在地下數十年,陰間名冊上還有我嗎?我從地下出來四處遊蕩,鬼差都不來抓我。大仙有辦法讓我去轉世嗎?」

    蓮靜道:「我並不是仙,沒有靈通的本事,只是能和鬼魂交談。如果看到鬼差,可以幫你請求。」

    「可是,到哪裡去找鬼差呢?」

    「鬼差拘魂魄去陰間,只要找一個彌留之人,候在他近旁,必能等到。」

    「這也是個辦法,我竟先沒有想到,多謝大仙指點!」女鬼欣喜,不再懼怕他,飄過來要向他道謝。近到他身前五六尺處,蓮靜背上突然金光大作,金光中伸出一把桃木劍,向女鬼急刺而去,當即將女鬼虛無的身子刺穿。

    蓮靜想要制止已來不及。女鬼怒吼一聲:「你騙我!」面目扭曲,在桃木劍下消散分解,化為烏有。園中樹木花草霎時噴出血雨,彷彿刺破心脈一般地洶湧而出,片刻便枯竭。血流滿地,積起一層血泊,沒至腳背。

    史敬忠提著桃木劍跑進來,被這滿眼血紅嚇了一跳。「惡鬼已被我打得魂飛魄散。蓮靜,你沒事罷?」

    蓮靜搖搖頭:「只是普通的鬼魂,不是惡鬼。」

    史敬忠道:「不是惡鬼,怎會滿地鮮血?這鬼蘊力深厚,留著只會造成禍害。」

    蓮靜不想再爭辯,趟著血泊走出墓園。那血慢慢滲入泥中,泥地變成一片紅土,又逐漸淡去,樹木也恢復了常態。一個普通的女鬼就能生出這麼強的力量,那要是千千萬萬的怨魂集結到一起……他握起了拳,讓自己鎮定一些。

    楊慎矜從遠處高地看到墓園中血流暴漲,又逐漸消失,最後恢復正常,也帶了家丁趕過來,握住史敬忠手稱讚:「史先生果然法術高明!」

    史敬忠謝道:「多虧蓮靜深入虎**,引出惡鬼現身靠近,老朽才得以一舉將它擊殺。」

    楊慎矜轉對蓮靜道:「吉少卿真好膽色。」

    蓮靜怏怏謝過。楊慎矜感激二人幫他解決了這件麻煩事,又和史敬忠向來友好,便邀請他們到府中,備宴招待。一行人坐馬車回到楊府,剛下車便看到門口翹盼望的一名素裝麗人,急匆匆地跑過來,嬌嗔抱怨道:「老爺!你怎麼自己去做那麼危險的事,都不帶著明珠呢!」這麗人是楊慎矜的侍婢明珠,頗有幾分姿色,楊慎矜十分寵愛,所以才敢這樣撒嬌。她拉住楊慎矜袖子,眼睛卻瞄著蓮靜。蓮靜不自在地把臉別開。

    楊慎矜笑道:「明珠,你一介女流,看到血流滿地還不嚇暈過去。」

    明珠突然驚呼一聲:「吉公子,你受傷了!」放開楊慎矜轉而奔向蓮靜,執起他的手就要察看。

    蓮靜輕咳一聲,把手抽開:「謝明珠姑娘關心,只是沾到墓園中的血跡罷了。」

    明珠憂心道:「吉公子進墓園了?可有哪裡傷到?」盈盈美目滿是關切。

    楊慎矜史敬忠都暗笑。自蓮靜來楊府作了幾次客,明珠便對他格外關心起來。少女心思,情竇初開,吉少卿瀟灑倜儻,風度翩翩,又年輕有為,也難怪明珠會心儀於他。

    楊慎矜止住笑,問明珠:「史先生與吉少卿勞累奔波,明珠,你可按我吩咐備好筵席了?」

    明珠回道:「早就備好了,老爺!」又對蓮靜說:「吉公子衣袍染血,請隨明珠來換一套乾淨衣裳罷。」

    史敬忠也說:「蓮靜,你還是跟明珠姑娘去換上乾淨衣服罷,莫對楊侍郎失禮。」

    蓮靜無奈,只得跟明珠去後院換衣。明珠取來一套素色外袍,動手為蓮靜寬衣解帶。蓮靜急忙制止:「明珠姑娘,這我自己來就好。」

    明珠道:「公子是貴客,怎麼能讓公子自己動手呢?老爺知道,可要怪明珠待客不周的。」抓住蓮靜衣帶就是不放手。

    蓮靜皺眉道:「男女有別,怎麼好讓姑娘為我寬衣。」

    明珠不依:「明珠是奴婢,伺候公子是應該的,說什麼男女有別呢。」

    蓮靜頗覺頭痛:「姑娘盡心盡責,吉某感懷於心。只是我從來都是自己穿衣,實在不習慣外人幫忙。姑娘若執意不避,我只好穿著這件血袍去見楊侍郎了。」

    明珠嘟著嘴,不情不願地出了房間。蓮靜換過衣裳,這才到前廳入席。

    楊慎矜史敬忠都已坐定,只等他了。史敬忠見蓮靜換上新衣,愈丰神俊朗,笑道:「蓮靜,這套衣裳好似為你量身定做的一般。」

    楊慎矜說:「可不是!這衣裳是明珠她特意為吉少卿做的,沒想到今日真的用上了。一針一線都是心意呀!」

    明珠粉面飛紅:「才不是呢,正好有一件合吉公子身條的衣裳罷了。」

    楊慎矜謔道:「還狡辯呢,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天夜裡偷偷地挑燈夜作呀?」

    「老爺!」明珠羞得滿面通紅,偷偷覷向蓮靜,蓮靜卻只是低著頭喝茶,一言不。

    楊慎矜見講得這樣明白,蓮靜還未有所表示,只得擺開來說了:「老夫記得吉少卿今年有……二十五六了罷?」

    蓮靜回答:「虛度二十六載。」

    「是不小的年紀了呀。」楊慎矜捋捋鬍須,「合該娶親成家了。」

    楊昭都已經三十二了,不也還未娶妻麼。蓮靜直覺想道,又是一怔。回楊慎矜道:「大丈夫當以國家社稷為重。」

    楊慎矜道:「先成家後立業,國與家並非不能兩全。再說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吉少卿顧了『忠』,可別忘了『孝』啊。」

    蓮靜硬著頭皮應答:「下官腳下無寸地,頭上無片瓦,難以供養妻兒。與其讓妻兒受苦,不如獨善其身。」

    楊慎矜道:「堂堂太常少卿,正四品上,怎麼能說無力供養妻兒呢?吉少卿兩袖清風,清貧持儉,不欲購置私產。明日我就向陛下稟明,賜少卿宅第以為安身之所。」

    蓮靜只覺頭皮麻:「侍郎,這……萬貫家財易得,知心一人難求。」

    「原來吉少卿是要覓一位紅顏知己共度一生。老夫正好識得幾位同僚,都有千金待字閨中,必為少卿尋覓一位知書達理的名門閨秀匹配。」

    蓮靜謝道:「來日方長,下官在此先謝過侍郎美意。」

    「是啊,要找到一位足以匹配吉少卿人品的閨秀,真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到的。少卿孤身居太常寺公捨,無人照料可不行哪。」楊慎矜不等蓮靜反對,自行說道,「正好我這侍婢明珠,乖巧伶俐,體貼周到,還有幾分姿色。少卿若不嫌棄,不如讓明珠跟隨少卿,也好為少卿打點飲食起居,讓少卿可以專心為國效命呀。」

    明珠聞言喜形於色。蓮靜想要拒絕,又被史敬忠打斷:「如此甚好!老朽一直想為蓮靜找個貼身的人侍候,明珠姑娘秀外慧中,又對蓮靜關懷備至,可不比外人強上萬倍。老朽先代蓮靜謝過侍郎!」

    「阿翁!」蓮靜向史敬忠使眼色,史敬忠視而不見,和楊慎矜杯來盞往,飲得正酣。他又看一眼明珠,後者正偷瞧他,兩人視線相觸,明珠嬌羞地低下頭去。

    糟糕,這可怎麼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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