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丁酉,皇帝率領后妃、百官、禁衛等,駕幸驪山溫泉宮。
驪山風景秀麗,有溫泉,冬日也溫暖如春,因而於開元二十一年在此建溫泉行宮。每年冬季十月,皇帝都要來此地越冬,年前才回長安。有時正月氣候尚寒,甚至會在溫泉宮過年。
這日皇帝方駕幸溫泉宮,諸王、后妃、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大小官員大半相隨。楊昭領金吾衛護駕開道,一路平安,百姓夾道,皇帝龍心大悅,當日即賜宴溫泉畔,以饗群臣。參宴者足有數百人,上水6珍貨數千盤,玉液佳釀隨便取用,席間有讓皇帝開心展顏的,更多賞賜。用費無以計數,真可謂一場豪宴。
明皇初即位時,年僅廿八,勵精圖治,刻厲節儉,曾令銷毀乘輿服御金銀器玩以供軍國之用,撤銷皇家貴戚專用的織錦坊,命后妃以下不得服珠玉錦繡,以正奢靡風氣。然人之立事,常銳始而工於初,至其半則怠,及末,已散漫不振。明皇開元年號歷二十九載,海內承平,盛賽貞觀,皇帝志滿意驕,寵佞臣,好聲色,消費日增,早年節儉之風消失殆盡。
內侍高力士侍於皇帝身側,見此豪奢場面,不禁面有憂色。他隨侍皇帝多年,目睹皇帝由儉入奢,朝政由清而濁,常進言勸誡。但伴君如伴虎,他雖得皇帝信愛,也不敢太過逾越。
「陛下,這道魚肚海參,原料產自南海,快騎送至長安,烹製時還鮮活如初。陛下為何不嘗上一嘗?」
皇帝已微有酒意,揮了揮手:「朕方才嘗過了,太過粘膩,撤下罷,叫御膳房以後別做這道了。」
高力士撤下海參,問:「賞與哪位臣下呢?」
皇帝略有不悅:「此等貨色,賜給臣子,叫朕怎麼拿得出手?倒掉倒掉!」
高力士道:「陛下,這海參不但珍奇,由南海至長安,驛路所花費用更增加其價值,這一盤可抵十戶中等人家的資產呢!陛下這一倒,可是倒掉了十戶人家的生計呀。」
皇帝這時已聽出他話外之音,習慣了他這種旁敲側擊的進諫,不以為忤,只說:「卿怎可以平常人家的標準論皇室。」
高力士道:「臣不敢。臣只是回想起開元初年,臣隨陛下微服出巡,路過長安廣德善堂。善堂內收容孤寡貧困無家可歸的貧民,入不敷出,十分窘困,每人每日只能吃一兩塊糠餅果腹。陛下自捨銀錢,為眾人買了一頓飯食,人人欣喜若狂,直說好比過了第二次年。臣看這盤海參珍餚,價值比當日百來人的飯食多十倍都不止。如此算來,陛下今日一場宴席,可供全長安善堂好幾年的資費了。」
皇帝笑道:「愛卿也知道那是開元初年的事情了,如今已是天寶,四海昇平,百姓安樂,怎可與當時相比。現今長安城內,哪裡還有吃糠餅的?善堂都供應米面了。民生優於當日,朕自然也可略加調養。」
現今長安城裡也有貧困不堪者呀,只不過陛下您已經很多年不曾出巡,不知道罷了。高力士心裡這麼想,卻不敢說出來,只道:「陛下為天下百姓操勞,與民同樂,與民同苦。百姓納賦稅供養朝廷,若知陛下心喜,必也會心喜。」
皇帝聞言不悅:「卿言下之意是朕揮霍民脂民膏麼?」
高力士惶遽,拜伏於地,連稱:「臣不敢!臣絕無此意!臣萬死不敢對陛下不敬!」
皇帝歎道:「朕知道卿是愛護朕,平身罷。」又問左右侍衛:「王鉷何在?」
內侍忙召戶部郎中王鉷到御前見駕。王鉷此時兼任戶口色役使,掌管租庸稅役,左右藏庫及內庫都屬於他管轄。此人善於巧立名目,多加徵收賦稅。皇帝曾下旨賜百姓復除,王鉷卻改征輦運車船之費,過往商旅都強迫購買本郡帛絹等輕貨,百姓所輸賦稅比不復除時更多。唐初舊制,戍守邊關者可免租庸,六年一換。但邊關將領恥於言敗,戰死的士卒都不予申報,不除籍貫。王鉷為斂財,稱這些有籍無人的都是逃避租賦,在六年外對戍邊兵卒強征租庸,最多的有並征三十年之久。皇帝以為他善理財,能富國,委以重任,世人卻說他「割剝以求媚」,朝野中外都有怨言。
王鉷拜過皇帝貴妃,皇帝問:「今日朕饗宴群臣,花費多少?出於何處?」
王鉷避重就輕,答道:「陛下賞宴之資,都是出自內庫,並非租庸所得,與國家經費無關。今日宴席,所費不過內庫每年收入的千之一二,九牛一毛。」
皇帝歡喜,對高力士道:「愛卿聽到沒有?內庫非出租庸調,無害於民,而且庫藏豐富,一日宴席也花不了多少費用。」又對王鉷說:「王卿富國有道,財物難賞功勞,待朕仔細想來,再為王卿定賞賜。」
王鉷明白皇帝是要替他加官晉爵,大喜過望,連拜呼萬歲謝恩。
高力士不敢多說,垂不語,盡職伺候。酒過三巡,皇帝命群臣不要拘泥,盡情為樂。撤下珍饈佳餚,換上果品點心,伶人獻歌舞曲藝,君臣同歡。
席間皇帝縱觀群臣,人人歡暢,只有榮王李琬意氣消沉,時而皺眉思索,時而長吁短歎。皇帝疑惑,召過榮王來詢問:「我兒為何悶悶不樂?是饗宴不夠周到麼?」
榮王回答:「臣並非對宴席不滿意,只是方才與楊參軍樗蒲,輸他一著,因此不樂。」
皇帝大笑:「楊昭精於樗蒲,皇兒要是贏了他,才是稀奇事哩。」
榮王皺眉道:「臣明明覺得有必勝把握,實不該輸的,卻還被他贏去,百思不得其解,好叫費神。」
皇帝被他引起了興致:「說來聽聽呢,玩的什麼,如何有必勝把握,反被他贏了?」
榮王一一敘來:「倒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就是擲骰子,誰先擲得兩點相加得六便算贏。楊參軍說他常玩骰子,應當讓著臣,因而他擲得三三方為贏。如果第一子不是三,則重擲。」
皇帝道:「三三豈不比相加得六更難,如此說來,皇兒勝算是要大他許多。」
「臣也是這麼想,因此所下注彩比楊參軍重五倍。誰知玩了不過一刻鐘,身上所帶財物就都被他贏去了。臣如今可是身無分文、一錢不名了!」思及此,榮王不禁心痛。他身上帶的東西,能平常得了麼?都是稀世珍寶。
「皇兒不必吝惜區區財物,朕賜你錢萬緡,再與楊昭樗蒲。朕倒要看看,楊昭他用的什麼手段,能反敗為勝?」
楊昭正侍宴近旁,便召他過來,再與榮王樗蒲,規則如前。中間有輸有贏,但楊昭勝的居多,榮王又出五倍賭注,沒過多久,皇帝賜的萬緡錢也盡數輸給了楊昭。
皇帝思來想去,也尋不出根底,只得說:「楊卿手法果然高明如有神助,屢次擲得三三,技巧非榮王所能敵。」吩咐樗蒲所得全部歸楊昭所有,另外再加賞賜。
楊昭拜謝,但笑不語。
榮王仍不甘心,凝眉苦思,百官也議論紛紛。忽聽人群外有一人高聲呼道:「楊昭使詐欺主!」
眾人回頭去看,見是同與楊昭領金吾衛侍宴的騎曹參軍。皇帝命人帶他上前,問:「韋卿為何說楊昭欺主?可是能解他必勝之謎?」
韋參軍回道:「正是。楊昭此戲看似必輸,其實勝券在握。骰子有六面,擲兩顆可得一一、一二、一三……總共六六三十六種。其中能相加得六的,有一五、二四、三三、四二、五一,共五種。因此榮王擲一次,得六者三十六之五。而楊昭第一子不是三可以重擲,若已有一顆為三,第二顆也為三者,六之一。三十六之五與六之一相比,榮王勝數本來就低,何況資彩比楊昭多出五倍,再加上楊昭精於此道,手法非同常人,怎能沒有必勝把握?」
榮王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皇帝倒對揭穿楊昭把戲的人更有興趣:「金吾衛中除楊昭外,還有如此鉤校精密之人,朕竟不知!若非韋卿今日自告奮勇,只怕要埋沒軍中了。」
韋參軍拜道:「臣不敢欺瞞陛下,臣也是受他人指點,才明白其中曲直。」
「哦?是何方高人指點?韋卿請代為引見。」
韋參軍答:「乃太卜丞吉鎮安。」
「原來是蓮靜,也只有他有這般玲瓏心思。」皇帝朝韋參軍剛才所站之處看去,果見蓮靜居士席。上個月皇帝見他長於卜算,先見靈驗,令他到太常寺太卜署任職。
內侍左右引蓮靜入見,皇帝讚賞有加,笑問楊昭:「楊卿,蓮靜他已看穿你個中手法,卿服是不服呀?」
楊昭睨一眼蓮靜,後者低眉順目,側對著他,只見面龐輪廓秀美如塑,卻瞧不清他神色。他泰然一拜,對答:「居士竟能看破臣手法,臣歎服。誠如韋參軍所言,榮王勝數三十六之五,臣六之一,兩者相差,不過三十六分之一。但臣所計較,就在這三十六分之一。今日若不是樗蒲這等小數目,而是萬億巨資,臣能為陛下多生三十六分之一,也是百萬之數!」
「好!」皇帝不由拍掌稱讚。這話是說到皇帝心坎裡去了,他所寵幸重用的,不就是王鉷這樣善於斂聚財富之人麼?若無聚斂之臣,何來日日豪宴,夜夜笙歌?
貴妃隨皇帝身側,見族兄受皇帝誇獎,也進言道:「如此說來,楊參軍策略,比居士還要略高一籌。參軍既善理財,陛下何不改委他職,使其得展長才?」
皇帝道:「妃子所言甚是,楊卿實不該居武職。但委他何職好呢?」
一旁王鉷趁機進言:「京畿道巡按尚缺一判官相佐,察戶口流散,籍帳隱沒,賦役不均,楊參軍正適合此職。」
皇帝道:「判官一職,實在是屈楊卿之才。朕先以委任,日後若有合適職位,再為卿安排。」巡按判官位階從八品下,卻是個肥缺,由金吾兵曹參軍改判官,似是貶職,卻多掌實權。王鉷楊昭當即謝恩,皇帝另給器物錢帛賞賜。
韋參軍和蓮靜已悄然退下。楊昭回頭,韋參軍與他視線相交,氣哼哼地轉過臉去;而蓮靜仍坐原來的座位上,雙目低垂,神情無波,彷彿不曾經歷方纔的變動。
皇帝重賞王鉷楊昭,無疑是對聚斂財富的鼓勵,群臣見如此輕易便能得到皇帝賞識,加官進爵,封賞有加,不由也蠢蠢欲動。
左相李適之趁機上言:「陛下富有海內,每年貢錢絹億萬緡匹。然而鑄錢絹帛價值低廉,不如金銀高值,貯存不便。臣聽聞華山有金礦,未曾開採,儲量豐富,采之必可富國。」
當時中國少產金銀,黃金白銀十分罕見,國庫也沒有多少儲存,價格極其高昂,民間市場交易都以鑄錢絹帛為錢幣。皇帝聞言大喜:「真有此事?如能採得金礦,國力將大增。」轉問右相李林甫:「右相以為如何呢?」
李林甫毫不訝異,整整衣冠回道:「華山金礦,臣早就知道了。金礦雖能富國,但華山乃陛下本命,王氣所在,開鑿恐怕不太合宜,所以一直不敢奏請開採。」
皇帝聽左右相兩人這一番話,其意立成對比。李林甫雖知有金礦而不奏,只為維護皇帝本命王氣,是愛護君王,李適之則只見其利,思慮欠妥。皇帝心中已偏向李林甫,但金礦誘惑難擋,仍存猶疑,召來隨行術士邢如璞師夜光等及太常寺諸人,問:「朕王氣是否在華山?」
李林甫時任右相,位在李適之之上,李適之權柄手段遠不如李林甫,凡事都要看李林甫的臉色,這時見求媚不成反弄巧成拙,早喏喏不敢言。眾人也都知道朝中李林甫權勢滔天,誰敢拂逆他,紛紛附和,稱讚李林甫愛護陛下。
李適之見狀,連忙伏地叩拜請罪:「臣愚魯疏率,實不知華山乃陛下本命,如果早知道,縱然是金山銀山,也不敢動其分毫!」
皇帝道:「卿不知不罪,日後再有奏議,宜先與右相商議,莫再蹈今日覆轍。」對兩人態度昭然可判。李適之連連稱是。
皇帝環顧群臣,忽瞅見一人默然立於闕下,方才似乎並未開口,遂問:「蓮靜居士可是有異議?」
蓮靜上前回道:「臣非有異議,只是有點疑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唐天下,皆是陛下本命,怎會局限於華山彈丸之地?」
皇帝聞言心喜:「居士所言亦有理。」
李林甫見有人不附和他,已有不悅,又不能說蓮靜所言不是,於是改口道:「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是我大唐之本。但天下如此之大,也有統御之。華山位在關中,宏偉峻奇,如果把九州四海比為龍,華山就是龍。正如全國十道三百郡,推長安、洛陽兩京為;天下黎民五千萬,陛下領而王之。華山突出於神州大地,正如東西兩京不比平常郡縣,陛下又安能與庶民百姓同日而語?」
蓮靜欲再爭辯,皇帝制止道:「兩位卿家不必爭執了,各人所說皆有道理。華山金礦暫且不採,日後再作打算。」
李林甫見皇帝最終採納自己進言,斜睨蓮靜,輕哼一聲,也不再糾纏。蓮靜拜過皇帝,退回角落的席位。群臣對這位膽敢公然冒犯右相的太卜署從八品小官頗多驚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皇帝打個圓場,召入梨園弟子奏樂獻舞,霎時又恢復成之前的熱鬧場面,觥籌交錯,酒酣耳熱,只當沒生任何事般。
蓮靜獨坐席間,默然垂,舉杯淺酌。楊昭從他身後經過,笑道:「居士好膽色!我原以為居士只對我這等庸碌之輩不屑,卻不想連右相也敢頂撞。」
蓮靜放下酒杯,並不看他。「你與他,還不是一丘之貉。」
「在下何德何能,竟與右相並稱,居士太過抬舉了,令我好生慚愧呀。」
蓮靜轉過頭去,看向溫泉中石雕的蓮花,不予理睬。
楊昭又道:「蓮花出於污穢而保清潔,姿態嬌怯卻有傲骨,無怪乎居士以蓮為號呢,實是相稱。」
蓮靜淡然回應,又好似自言自語:「既出污穢,必有所染;莖葉嬌弱,其傲有限。蓮高潔輸與菊,風骨不比梅,惟心素淡,雖苦猶清。」
楊昭順著他視線望入池中,只見石雕蓮花探出水面,形態栩栩如生。蓮靜側面美如雕琢,玲瓏清透,眉目間神色清冷,確乎容易讓人想起那「至清至純」的形容。世上哪來至清至純之人?他再一次在心中嗤笑。惟心素淡,雖苦猶清,人心乃污濁之處,素淨容貌可求,素淨之心,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