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調 正文 ま一·蓮靜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唐明皇李隆基,早年勵精圖治,勤儉克己,創開元盛世,與太宗貞觀並稱於後世。但到天寶年間,漸生享樂之心,由儉入奢,尤好聲色。楊妃貌美絕世,聰敏通音律,得皇帝歡心,寵冠六宮。後人白居易所作《長恨歌》詩,講的就是他二人的風流情事。

    楊妃本是壽王李瑁妃子,也就是皇帝兒媳。皇帝原寵愛武惠妃,惠妃薨逝後,後宮佳麗三千,皆不稱皇帝心意,無人能代惠妃,皇帝一直沉浸在對惠妃的懷念中,愁悶不樂。左右有人進言,說壽王妃楊氏玉環美艷非常,並引見給皇帝。皇帝對楊妃一見傾心,楊妃也屬意君王。於是令楊妃自己請求出為女道士,棄了壽王。皇帝賜號太真,在道觀中佯修了幾日,接入禁中。又冊韋昭訓之女為壽王新妃,堵了壽王之口,壽王也無可奈何。一出翁占兒媳的醜劇,就此落定。

    楊太真不但艷冠群芳,而且精於音律樂舞,可說是皇帝同道知音,於是寵遇無人能出其右,比武惠妃有過之而無不及。宮中都稱呼她為「娘子」,就差一個正正當當的名份了。

    天寶四載八月,皇帝下詔冊楊玉環為貴妃,禮制與皇后相同。貴妃父親楊玄琰已故,追贈兵部尚書;貴妃出閣前寄居叔父楊玄珪府中,叔父因受封光祿卿;兩個堂兄楊銛、楊錡,也加官進爵,各封殿中少監、駙馬都尉,以武惠妃女太華公主賜婚楊錡;貴妃三個姐姐,都賜京師宅第,寵貴赫然;連貴妃從祖兄楊昭,親緣已遠,也因楊家眾人的引見,擢升金吾兵曹參軍,出入禁中。真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午後,換班休息時間,兩名金吾衛將領坐在樹下小憩,看著一隊輪值上崗的士兵從不遠處走過去。

    「韋參軍,那個衣冠簇新領頭的就是貴妃族兄楊昭?油頭粉面的,哪有武人的樣子,如何保衛宮禁皇城?」

    韋參軍冷哼一聲,扯下一根草莖來放在口中嚼著:「司階有所不知,楊昭此人不學無術,連族中親黨都不屑與他來往。貴妃初入宮時,根本沒有想到他這個人。都是因為他原來結識的蜀中富人想通過他和貴妃交結,托給他巨資春彩,賄賂楊氏眾人。楊家眾人得了好處,替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屢讚他善於樗蒲,才分得這個差事。」

    「樗蒲?這等市井鄙陋惡習,陛下怎會欣賞?」武司階訝道。樗蒲即賭博,本是富貴人的樂子,時長安富庶,市井小民家有閒資,也聚集賭錢,貪圖小利,常有人欲罷不能而導致家庭不睦,因此漸為大家所鄙棄。

    「楊昭樗蒲,非同市井小民,只為圖利。其手法精妙,頗多算計,陛下以為他必精於度支理財,所以喜愛。」

    武司階撇嘴:「子曰:寧有盜臣,而無聚斂之臣。」這句話是孔子所說,極言聚斂之害。開元天寶年間,先後有宇文融、楊慎矜,都善於聚斂財富,民為所苦。武司階聽說楊昭又是以度支取悅於皇帝,料想他若有宇文、楊二人的地位,必然也一樣為害,因而這樣說。

    「什麼盜臣?」忽有一人插進話來,打斷了兩人的私語,「兩位是在議論朝政嗎?京城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不但文臣,小小武將亦有參政之悟,讓我好生慚愧!」

    韋參軍和武司階轉頭去看,只見一銀甲武將,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甲冑嶄新,身條昂揚,相貌甚好,只是神態倨傲,面帶狡黠,令人不喜。

    正任的金吾兵曹參軍楊昭。

    韋參軍聽他陰陽怪氣,知道自己方纔所說的話已被他聽去,哼了一聲,不加理睬。他原本在朔方充役,勞苦數十年,才調回京師,升到騎曹參軍之位。楊昭非真材實料,就憑賣乖討巧,瞬時與他平起平坐,實權比他還大些,心中當然不平。

    武司階卻為人謹慎,不想與這位後台頗硬的新任參軍交惡,陪笑道:「食君之祿,擔君之事,小小武將,也希望能替陛下分憂。只不過位卑力微,也只能隨口談論幾句,哪稱得上議政呢。」一邊說,一邊捅了捅韋參軍。韋參軍只是不理。

    「原來兩位是胸有韜略,卻苦於無法上達天聽。不如由我托請貴妃代為引見,讓二位一展抱負,如何呀?」

    武司階連忙擺手:「多謝楊參軍美意,卑職隨口說說罷了,哪能算什麼抱負,更不敢驚動貴妃。」

    「武司階過謙了,我這般不學無行的愚鈍之人,猶能得陛下愛重,有今日地位。二位才能,不比我強上百倍千倍?若陛下知曉,必能委以重任,得展長才,哪至於屈就於此,與我同列呢?」楊昭皮笑肉不笑,對武司階說話,眼睛卻瞄著韋參軍。

    武司階明白他是與韋參軍對上了,暗暗拉韋參軍的袖子,示意他低個頭,好聲陪個禮也就算了。韋參軍卻是剛直不阿之人,才不願向小人低頭,見楊昭語氣詭異,更是厭惡不已,冷哼道:「既然有自知之明,為何還在此弄乖賣丑,徒惹笑柄,真是面目可憎。」

    武司階大驚失色,不想韋參軍會如此直言不諱。楊昭卻面不改色,笑容愈深:「原來韋參軍是不喜歡我這張臉面。參軍請寬心,過不了多久,參軍便不必再忍受我的可憎面目了。」

    韋參軍嗤道:「我身正不怕影斜,還會怕你使陰招不成。」說罷,拂袖而去。

    武司階暗叫不好,追上他低聲勸道:「參軍!楊昭善於迎合陛下心意,又有椒房之親,將來必定達。參軍何必與他為敵,平白給自己找絆呢?」

    韋參軍道:「要我向此小人低聲下氣,辦不到!要向他獻媚取寵,你自己去罷了!」加快步子,將武司階甩下,自己一個人走了。

    還是這副牛脾氣,卻不知宮中不比軍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武司階無奈,回頭見楊昭還站在原處,似笑非笑,面色陰鬱,忙又折回去:「楊參軍,韋參軍他年事已高,冥頑不化,見楊參軍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作為,擢升兵曹參軍,位在他之上,所以心生嫌隙。參軍可別與那老兒一般計較啊。」

    楊昭換了臉色,拍拍武司階肩膀,笑道:「武司階哪裡話,韋參軍是前輩,資歷深厚,我又豈會不知尊老敬賢,以後讓著他便是。倒是武司階你,與我年紀相若,應多共語。我新來乍到,還望司階多多指點提攜呀。」

    武司階連忙抱拳:「豈敢豈敢,應該是參軍多多指點提攜卑職才是。」

    楊昭道:「好說好說,他日若有餘力,必不忘司階抬愛。」

    武司階臉上陪著笑,心裡暗暗叫苦。這些話若被韋參軍聽到,必要認為他見風轉舵,趨炎附勢,投靠楊昭了。

    這時,恰逢小兵來報道巡視時間了,楊昭便邀武司階同去巡查,並請為他介紹禁中人事。武司階無法拒絕,只得暗中祈求莫被熟人撞見。

    兩人帶了一隊金吾衛士兵,一路巡查而去。每到一處,楊昭若是不識,武司階便為他解說。如此便走邊說,不多時,巡至一處宮苑。

    「集賢院?」楊昭念出匾額上的御筆題書,「可是集賢學士會館?」當今皇帝重學崇文,世人對讀書人都十分尊敬,能晉位集賢學士,是人人稱羨的殊榮,有人說比六部侍郎更難得。楊昭卻甚倨傲,只是彈了彈衣袖,以示已整衣冠。

    剛入院中,迎面正殿名為講文館,是學士講學之處。此時館中無人,只有侍衛守在門口。繞過講文館到後院,是與宮捨相類的居所,庭中遍植秀樹,隱隱飄著檀香,清幽靜謐。

    武司階解釋道:「集賢學士多亦有官爵,只在為陛下和皇子公主們講學時才來此處,平時並不居於宮中。如今集賢院中所住多為奇人方士,可是什麼樣的異能都有。」

    「方士?能通鬼神麼?」楊昭淡道,頗為不屑,「今日倒是要長見識了呢。」

    武司階壓低聲音:「參軍且莫大聲,以免擾山人清修。」

    楊昭嗤笑:「既然都歸附了陛下,還敢擺隱士的架子,給我朝廷命官臉色看?」

    話音剛落,正好有兩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從館舍中走出,見楊昭服冕披戴,忙過來拜見。楊昭愈不屑。

    武司階討個沒趣,勉強介紹道:「這兩位是邢如璞、師夜光道長。邢道長妙算天機,知人壽數……」

    「算命的?」

    邢如璞臉色一黑。他常隨皇帝左右,怎會不知楊昭乃貴妃族兄,明白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取寵機會,趨上一步道:「參軍此言差矣。平常算命相士,只能算出命理大致,貧道雖只算壽數,卻可詳細到日到時。楊參軍若是不信,不妨讓貧道算上一算,便知真偽。」

    楊昭道:「那你便算算看,本官生於何年何月,何日何時?」

    邢如璞掐指一算,冥想片刻,回答:「參軍生於開元四年六月十四午時四刻,日當天中之時。貧道可有算錯?」

    楊昭扯動嘴角一笑:「道長果然神算。那本官壽可及幾?」

    邢如璞再掐算,忽然臉色一變。楊昭只是笑著看他,也不開口。倒是武司階出言詢問:「道長,如何?」

    邢如璞支吾一下:「呃……參軍可與貴妃同壽。」

    貴妃人呼千歲,與貴妃同壽,聽來是福澤綿長。然而如果真有長壽,為何不直言,想來是不長命。但貴妃命數,誰敢輕言,自然也就不用說了。楊昭心中冷笑,並不說話。

    武司階道:「道長,為何語焉不詳?莫叫參軍以為你算得不准呢。」

    邢如璞連連搖頭:「貴妃千歲,貧道不敢妄言。」

    楊昭輕笑一聲,轉向另一名道士:「那這位道長呢?又善什麼奇術?」

    那道人深深一躬:「貧道師夜光,學無所長,只是一雙眼生得與旁人不同,可看到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哦?道長是指鬼神麼?」

    師夜光答道:「貧道無行,不能上窺神意,唯與小鬼打些交道。」

    這話本是自謙之語,但對一個正與他打交道的人說「唯與小鬼打些交道」,只怕要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了。楊昭笑容轉冷:「本官虛度二十餘載,莫說神仙,小鬼也未曾見過半個,今日多虧道長讓本官多長見識。那就勞煩道長,抓個小鬼來讓本官開開眼界罷。」

    師夜光大窘:「貧道只擅視鬼,並非抓鬼術士。」

    楊昭道:「道長法力高深,能視鬼魂,但不抓來讓它現了形,我等凡夫俗子怎看得到?本官當然相信道長異能,但眼見為實,不然難免叫人質疑。」

    師夜光支吾不能答,邢如璞為他解圍:「若四周有鬼,師道長定能讓楊參軍眼見為實。但天子腳下,真龍居所,魑魅魍魎莫敢靠近。再加上又有楊參軍鎮守衛護,哪裡還有什麼小鬼呢?」

    楊昭冷笑道:「既然宮中無鬼,能視鬼者在此有何用?既不敢言陛下貴妃壽數,能知人壽限又有何益?還不如到市集上擺個小攤,看相算命,捉鬼降妖,還能有助於民。」

    邢如璞師夜光這才明白此番是巴結錯了人,馬屁拍到了馬蹄上,唯唯諾諾不敢多話。楊昭哼了一聲,丟下兩人繼續巡查去。

    武司階直道自己不該讓這兩個術士來見楊昭,正愁悶著,忽聞一陣沁鼻馨香,頓時喜上眉梢,心中叫好。

    楊昭也聞見了那香氣,停下腳步嗅了嗅,詫異道:「武司階,你可有聞見有荷花香氣?」見武司階點頭,又自語:「時下已近深秋,怎還會有荷香?莫非集賢院中此時,還植有蓮荷?」

    武司階答道:「非也,此乃心之所至,自然香。」說著向樹叢中一指。只見秀樹掩映中,有一影影綽綽的素服人影,正好就枝縫中露出一個側面,映著樹下的細碎日光,眉目如畫,肌膚如玉,宛若林中仙子。

    楊昭瞇眼看了半晌,轉頭問武司階:「這美人是誰?怎會在此處?」

    武司階一愣,隨即訕笑道:「楊參軍真會說笑,集賢院中怎會有女子。這位是蓮靜居士,因修得至純至淨之身,肌膚若水,貌似女子。他多年倚蓮而居,吸取蓮花靈氣,身上自然而蓮荷香氣,經年不斷。有人因說他是荷花精所化哩。」

    至純至淨?世上哪會有這樣的人。楊昭吸一口那蓮花清香,感覺它繞在鼻間,沁入心脾,絲絲縷縷地纏在心頭,在心尖上若即若離地輕輕繞著撥著,非但不讓人心氣平靜,反而心緒有些浮動起來。肌膚如水,自然香……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這位蓮靜居士,想必是陛下面前的紅人。」

    「是啊,居士入宮不久,進獻靈丹妙藥,陛下龍顏大悅,賞賜無數呀!」

    蓮靜居士聽到動靜,從樹叢中探出身來。方才楊昭只見他側面容貌,乍看以為是美女,此時他站直身子,身架高瘦,長身玉立,雖不若多數男子雄武,但也清削瀟灑,絕非女子蒲柳體態。他看來年紀尚輕,面容溫潤如玉,眼神卻帶凌厲,膚色淺淡透明,也沒有女子芙蓉粉面的嬌柔。總之,說是男子,則容貌太美;說是女子,又顏色欠媚。

    蓮靜居士認識武司階,楊昭雖是初見,也能從服裝上看出官階,他卻不上前見禮,只是站在原地彎腰行禮。「武司階,我算命並不准,也不是每個鬼魂都願意搭理我,你可別又讓我在人前丟醜。還是邢道長神算高明,師道長道行精深。」他淺笑道,聲音清越,腔調有些奇怪。

    故意壓低聲音呢,若不然,只怕更像女人了。楊昭打量他全身上下,見他肩寬胸平,寬袖中露出的雙手骨節粗大,喉間有節,的確是陽剛男兒。

    「居士何須如此自謙,居士料事如神,陛下都讚賞有加,連回紇契丹戰事都能算準,何況個人命數?」武司階回頭看了看,確認邢師二道長已經離開,「不瞞居士,楊參軍剛從邢道長那邊過來。」

    「楊參軍?」

    「哦,忘了說,這位是新任兵曹參軍楊昭楊參軍。」武司階向他介紹。

    「楊昭?!可是貴妃從祖兄那個楊昭?」

    楊昭略有不悅。這蓮靜居士初見面就直呼他的姓名,真是無禮。「正是本官。」

    居士面容頓時轉冷:「參軍也是來算命數的麼?」

    楊昭瞇起眼:「請居士賜教。」

    居士冷冷道:「參軍日後必將大富大貴,盡享榮華,位極人臣,權勢滔天,但命不久長,只有十餘年陽壽了。」

    「居士!」武司階驚呼出口,衝他直擠眼睛,一面覷著楊昭。

    「居士所言當真?那我豈不是活不過五十歲了。」楊昭笑道。

    「害國之臣,少活一天,都是百姓之福。」蓮靜居士無視武司階的眼色,「十餘年並非確數,準確來說,參軍是活不過四十歲。」

    「是嗎?」楊昭毫無慍色,不怒反笑,「既然我是害國之臣,怎會如此短命?居士沒聽說過麼,俗諺有云: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呢。」

    居士道:「參軍應當也聽說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冥冥中自有定數。」

    「我倒忘了,居士能與鬼話談,見多了鬼怪,自然相信因果報應。可惜我孤陋寡聞,只有耳聞,從未親見,總要質疑鬼神之說。除非真見鬼怪,不然真難以相信呢。」

    居士也不相讓:「參軍要見鬼怪,有何難處,只需往自己心裡,便知世上自有小鬼存在。」

    楊昭仍未怒,笑意不減,向前跨了一步。「多謝居士指點。居士可否再點撥一二,讓我明瞭將受何報應?」

    居士向後退開兩步,不願與他為伍。「參軍真想知道,可莫怪我言語不祥。」

    「但說無妨。」

    「參軍將斃於亂刀之下,死無全屍。」

    武司階大驚失色,心中後悔不迭。怎麼今日盡叫楊昭碰到這些寧折不彎的人呢?得罪了他,以後只怕不會有好日子過呀。尤其是蓮靜居士,可是他把楊昭帶來的,豈不相當於他給居士引了災禍?

    楊昭仍是笑,那笑容清淺得彷彿一揮即會消失不見,但又始終掛在他的唇邊。

    「活不過四十歲是嗎?那就是還有十年。我倒想看看,十年之後,我是怎麼樣位極人臣,權勢滔天,又是怎麼樣斃於亂刀之下,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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