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間,楊真到玉霄峰已足了一年。
這日,他正在房內打坐冥想,正是一日之早課,此時正雞鳴時分,大多崑崙年輕弟子此刻還在睡夢中。
「坐忘視聽,抱神以靜,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心中默念入靜釋訣,手中盤抱捏定,收心入靜,聚性止念。漸漸身心不動,與往常一樣很快進入忘我空冥之境,空空洞洞,混混沌沌。
小腹丹田悠悠升起了一股暖意,關元萌動,爐鼎起照,九轉生煙,是為煉精化氣,氣轉氤氳。
接著細微若絲的熱流遁心訣而上,五個小周天後,渾身暖融融的,真氣流悄然壯大了幾分,從命門返回丹田。就在這時,異狀突起,一股怪力橫生,初生的真氣驀然投入了一個無底黑洞,頃刻散盡。
靜養片刻後,楊真又一次嘗試搬運周天,這回只堅持了四個小周天,再度宣告失敗。
楊真氣惱收功,無奈睜開了眼睛。在第一次修煉他就奇跡般的催生氣機感應,讓大師兄伯雲亭喜出望外。然而一年過去了,始終停留在爐照階段,養氣似乎成了一個不可逾越的天塹。丹田的古怪反應,也讓伯雲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安慰他道,火候未足。
該習字溫書了,楊真推開前窗,擺開文案,捲起袖子,在微白的清光下抄起了筆墨。
那是伯雲亭月前偶見楊真的筆跡後,就為他定下了一日練筆抄書兩個時辰的功課,說是師尊教導:字如其人,若沒有好的心性修養,如何上體天心、破得心魔?總之楊真的苦日子才算開頭。
「師弟——」黃鸝出谷一般的聲音飄空而來,伴隨著一陣輕足快步聲。
楊真手猝然一抖,紙上又成了鬼畫符,「砰!」門已被來人推開,一個清麗少女巧笑倩兮地跑了進來,帶進來一陣香風。
「跟師姐出去捉靈貂好不好?」蕭月兒毫不客氣地一把拽上楊真衣襟,就往外拖,卻是拖之不動,只得回轉嗔道:「又用功了?」
「今早的功課還沒完呢,一會兒陪師姐去吧?」楊真放下狼毫,低眉裝著苦臉道。
「哎呀呀,你這寫的什麼呀,跟蝌蚪爬爬一樣,比師姐還差勁,嘻嘻。」蕭月兒皺眉湊過案前卻是一樂。
楊真大是氣結,心道,妳仙家出身,怎知山下百姓貧苦?我飽一頓,饑一頓,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舞文弄墨簡直是奢望。他心中如是想,嘴上卻不跟她一般見識。
「師弟狀況如何?」伯雲亭溫厚的嗓音傳來,人同時悄然出現在門前。「月兒師妹今日起的可早,又來找師弟出去玩?」
「什麼玩嘛,那叫借外物練功,那雪山靈貂可比人跑的快百倍月兒嬌嗔不依道。
楊真看了師兄一眼,垂頭喪氣道:「還是老樣子,爐起煙滅。」
說話間,伯雲亭已經步入房內,拿手為楊真把脈一陣,直搖頭,只好勸慰道:「師尊坐關出來後,請他老人家親自為你檢視,想必不成問題。」
蕭月兒被晾在一邊,不由氣悶,沖楊真道:「師弟資質差點沒關係,師姐改天向師祖討一粒天品造化丹,定能讓你一舉突破築基期,進入先天境界,說不定還能直接進入辟榖期呢。」
楊真聞言眼前一亮,卻聽伯雲亭道:「那造化丹幾百年才開一次爐,那些天材地寶豈是隨地可找的?再說,這等天品靈丹斷然也不會浪費在初始入門的弟子身上。」
蕭月兒那管那麼多,拉過楊真就走,邊嚷道:「這會兒正是靈貂找上千年雪芝采芝果的時候,晚了可就不成了,雪芝半年才結一次果,這回可一定要抓住一隻。」
伯雲亭無奈看著兩人急急遠去。
一年了,楊真的修煉毫無進展,想盡了辦法,也無可奈何。誰想當初受命師尊好生教導小師弟,如今卻有負所托。
眼看師尊定下的出關之期不遠,他心中萬分不安。歎息一聲,轉了出去。
※※※
玉霄峰,斷崖之上。
東面懸崖上一條小裂巖旁有一株萬年古松,兩個身影藏身在雪枝瓊葉中,靜靜地蟄伏。
而那道寬逾兩丈,深五丈的裂巖上兩壁生了幾撮紫紅色的紫芝,大若蓮餅,小若口杯,片片迭次累生在一起,為褐紅的粗莖串了起來,牢牢抓在怪巖上,晶瑩的露珠爬滿了芝盤,不少芝尖上蒂結了深紅的小果子,老遠就可聞到十分誘人的香潤氣息。
此時,天穹的弦月高掛,東方天際旭日剛起,日月同輝,青黑的天色,靜謐而怡人。
峰上四野盡然雪茫茫一片,唯有下方的萬丈深淵黑黝黝一片。
「阿嚏——」楊真鼻子不慎吸入雪粉,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眼看還要再來,一隻紅彤彤的小手一把按住了他嘴巴。
松枝一陣微晃,少許雪粉簌簌灑了下去,飄散到崖上,崖外。
「嗯……」貼近的柔軟嬌軀讓楊真一顫,不由掙扎開來,連喘兩口大氣,同在一個橫丫兩人面面相對,呼吸可聞,皆有幾分羞意,彼此錯開了頭去。
沉寂了好一陣。
「月師姐,天快大亮了,這樣等不是辦法啊,還是得做獸夾子才成。」楊真盯著崖邊裂縫上,一動不動,眼睛有了幾分發酸,且離開天池的聚陽陣保護後,分外陰冷。
「哼,崑崙山的靈獸豈是你們山下的俗物可比擬的,這回呀,我早早佈置了一個小縛龍陣,那小東西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蕭月兒不無得意道。
「那這樣師姐一個人就成了,還叫我做什麼,師弟手笨腳笨,輕功都不會……」楊真輕聲抱怨道,說著說著,倒有幾分難受,說不下去。
「師姐叫你來是讓你分享喜悅,不識好人心。」蕭月兒伸手輕打楊真一下,嗔道。
「是受罪還差不多……」不過,楊真只敢這麼想想,可不敢宣之於口,否則他可不知道這性子刁蠻的師姐會作出什麼事來。
楊真上山以來,就成了蕭月兒的新玩伴兒,畢竟大師兄和二師兄各有其事,整日忙著自己的修煉,那會陪她一個丫頭片子胡鬧?她姐姐蕭清兒性子恬淡,也不會陪她作這等無聊之事,在這玉霄峰孤立擎天,蕭月兒也難得找到別脈同門有暇,如今有了一個比她還小的師弟,自然使喚上了癮頭。
天色漸漸大白,萬丈金光灑遍崑崙仙府,絢爛無邊。
樹上呆了快一個時辰,楊真可沒那等無懼寒暑的修為,實在有些受不住,偷覷了身旁的蕭月兒一眼,她那雙靈動眸子正忽閃忽閃地泛著幽光,死盯著崖下。
這時,一聲響亮的唳鳴迴盪在天外,一隻青色大鳥展翅悠悠掠過崖外上空。
忽然,牠似發現了什麼,劃過一道暢美難言的空弧,橫空折了下來,雙翅無限舒展滑翔至裂崖上方,緩慢的讓人近乎以為靜止在了空中。
樹上兩人大出意外,靈貂沒來,反倒是來只怪鳥,不過兩人倒是期待更甚,這青鳥神氣的模樣想來非是凡品。
楊真手心捏汗,屏息以待。蕭月兒更是靈貓一般躡足起身,一手悄捏法訣,另一手取出個金絲繡囊,蓄勢待發。
那青色大鳥嘰咕一聲,猝然收翅加速,閃電撲下崖內。
極靜到極動,全然沒有徵兆。
撲扇中,片刻,崖縫內僅有的六七個芝果就給牠裹了腹。
吞完,牠的大鳥頭左右轉動一番,又是怪叫一聲,彈開翅膀就要飛離。
蕭月兒這才反應過來,大急,立時掐動了法訣,引動了陣法。
霎時,山壁上一陣黃色土芒大盛,幾條小土龍交互飛舞,圈成個光罩將剛悠然飛起的怪鳥囚了進去。
蕭月兒歡呼一聲就撲下了古松,倏忽間,一道清光閃亮,「啪啦!」一聲衝破了土光罩,大鳥竟飛空衝了上來,身上帶著幾屢土靈之光,拋灑在長尾後。
這時一道白色劍氣呼嘯著射向半空,正好攔截在怪鳥騰飛高起的路線上,這時卻見那怪鳥厲叫一聲,半空一個曲折,中途變了向,橫空飛向古松對面的斷崖之上。
那道劍氣只帶走了怪鳥一小葉羽毛,恰好轟擊在小縛龍陣上,隆聲中同歸於盡。
只是那紫芝卻受了無妄之災,毀了大片。
「纏絲罩,疾!」
隨著真言起,一方萬千道閃亮金絲漫空撒了出去,如同一片金雲,眼看驟然加速高飛的怪鳥驀然帶動一陣金光翻滾,最後拋落在了雪地上動彈不得,被一個金色光繭死死包裹住。
「看你往哪裡跑,我的小乖乖。」紫衣飄飛中,蕭月兒這才落到實地,捲袖將其取了回來。
整個過程電光火石,直到此刻,楊真才反應過來,從樹上滑了下來,繞開裂巖,喀喀踩著厚厚的雪泥跑了過去。
蕭月兒小心翼翼起訣召回法寶,一把抓起被金繭捆的死死的大鳥,將其長達三尺餘的鳥身抱在懷裡,好不得意。
「好漂亮!」楊真趕到一旁,只見那怪鳥通體燦青,頭長金色鳳翎,朱喙金爪,尺多長的尾翎有一搭沒一搭地彈動,似是心有不甘。
最奇異還是那一雙寶石一般的金紅眼瞳,靈動無比。此刻半開半闔,閃動著近乎智慧的靈光,讓人不可小覷牠。
「這小東西一定成精了,說不定還修成了妖丹,連我那半吊子縛龍陣都抓不住牠,幸好有娘給我的法寶,哼哼。」蕭月兒一邊數落,一邊大力柔捏著看似順服的怪鳥。
「牠這麼精靈,妳怎麼看得住牠?」楊真伸手抓了一把怪鳥的長尾,突然道。
「是啊,師姐可沒想到。」蕭月兒頓時苦惱不已,柳眉緊蹙,忽然眉開眼笑道:「我做個鐵籠子,看牠怎麼跑?」
「不行。」楊真對飛禽的習性還是有所瞭解,解釋道:「這類靈物飛禽,關住了還有什麼意思?」
「也對,這怪鳥是通靈之物,要馴服才成。」蕭月兒又洩氣道。
這時,山外一陣清嘯傳來。
兩人同時轉頭望去,一道虹光在金霞中盤旋起落,轉眼就到了玉霄峰外空。
「糟了。」楊真突然想起師父吩咐,不得在外人面前隨意現身,左右顧盼,卻是無地可躲,趕緊向蕭月兒求助,卻得了她一個白眼。
來人收起劍光,直落到了蕭月兒兩人不遠,顯是早早看見了他們。
「我道是什麼動靜這麼大呢,原來是月兒仙子在跟人比鬥?」來人一身青衣,腰纏白玉帶,右胸繡了兩柄交叉的金色小劍,劍符顯是崑崙法宗一脈弟子,其形貌清俊,眉目細長,臉上帶笑,若和煦春風,好一個仙家弟子。
「陸乾坤,怎麼大清早跑這兒來了?」蕭月兒神色有些不快道。
「今日陸某是巡山輪值,聽到動靜,趕了過來乾坤有些尷尬道。
「你好像管的寬了點吧,哼!」蕭月兒登時抱緊怪鳥,不悅道。
「職責所在,請月兒師妹體諒。」陸乾坤不慍不火應道,旋即目光轉向她一旁的楊真道:「這位同門,好像有些面生,不是玉霄峰的弟子罷?」
「他是最近我爹下山招來的道童楊真。」蕭月兒雖是莽撞,卻是不傻,崑崙山每年都有下山遴選門人,一旦無法登堂入室,大多被遣返世俗,也有一些被留作雜務道童。
「哦?楊真。」陸乾坤上下打量了楊真幾眼,只見他一身藍袍,胸前兩柄交叉小劍卻是紫色,道宗弟子?心下狐疑,卻是不好當面揭開。
蕭月兒目光一轉,卻也發現了這個玄機,忽把怪鳥往楊真手裡一塞,冷叱道:「抓好,給我看牢了,帶回去!」最後一句,卻是低聲喝出。
楊真被蕭月兒冷厲的眼神駭了大跳,「灰——」怪鳥慘叫了一聲,他突然發現手上有一絲紫紅的血跡,頓驚道:「牠受傷了……解開牠的法術好不好?」
蕭月兒瞥了一眼,臉色倏變,嘴上卻道:「帶牠回去,治傷。」
說著,揮手掐訣,金絲電光連閃,解除了纏絲罩。
楊真手上頓時熱乎乎的,輕輕撫摸著怪鳥柔順的身子,感受著小東西細微的顫抖,往牠那雙水晶一般小眼瞧去,金眸幽幽,竟一股淡淡的悲哀湧上心頭。
不知為何,他似讀懂了怪鳥眼中蘊意。
牠也會有悲傷和痛苦嗎?楊真不禁自問道。
他的心頓時亂了起來,這樣一個可愛生靈真的該剝奪牠的自由嗎?
蕭月兒見楊真神不守舍,心急鳥兒的傷勢,怒上心頭,就要叱責。
陸乾坤這時卻恍然道:「月兒師妹原來是在抓這靈鳥啊,這可非同一般的難,不過縱然抓到了,不會豢養也不成,牠可不會輕易認主。」
蕭月兒頓然來了興致,奇道:「難道你懂這豢養靈獸之道?」
「我不懂,可我知道一個仙府前輩精通此道。」陸乾坤故作神秘道。
「那可以替我引見嗎,陸師兄?」蕭月兒頓時笑靨如花。
陸乾坤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卻又道:「師兄剛聽聞了一件事兒,師妹定然有興趣。」
蕭月兒目中異彩連閃,急急追問。
陸乾坤一指東面,道:「丹陽峰丹陽宗那個樂天,最近被他師父罰到萬青谷三年,呵呵。」
蕭月兒一愣,登時笑地前仰後合,花枝亂顫,好半晌才氣喘道:「那個混蛋小子終於有報應了。」神色是幸災樂禍,顯是兩人之前有過過節。
陸乾坤見狀心下大喜,總算有了親近佳人的機會,上前道:「蕭師妹現在可是有空,隨師兄走一趟,沒準能見到那位前輩呢。」
蕭月兒正要答應,驚變突生,一道青色閃電騰空而起,大風撲來,越過她的頭頂,轉眼飛上了長空,且盤旋不去。
「笨蛋,笨蛋……」一陣古怪的叫囂聲從空中傳來。
三人同時目瞪口呆地看著崖外翱翔的怪鳥,這人話竟從牠嘴裡吐出來?
「牠會說話?」楊真說不出是驚還是喜。
「本鳥會回來報仇的,灰──」那怪鳥又一個大迴旋飛過眾人上空,再度挑釁,接著昂然衝向九霄,頃刻就沒入雲霞中。
「你……」蕭月兒花容一寒,氣的直跳腳,怒瞪了不知所措的楊真一眼,緞袖一拂飛身祭起仙劍追了出去,陸乾坤也急著跟了上去。
盞茶功夫,蕭月兒兩手空空,又趕了回來。
「沒追上?」楊真迎了上去。
「追上了才怪。」蕭月兒一臉怒色。「都怨你,那鳥都成了妖精,以後再沒機會了……」說著,她兩眼竟淚光盈盈,端的氣急。
又一道劍光飛落了下來,正是剛追出的陸乾坤,蕭月兒一臉期盼地看去,瞬時神色又黯淡了下來。
「那鳥怕有幾百年道行了,竟被他給戲弄了一番。」陸乾坤甩甩雙袖,一臉訕笑。
蕭月兒聞言更是悔恨交加,怒氣沖沖地轉向楊真,一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氣打不從一處來,「啪!」纖手揚起就給了楊真一巴掌。
楊真踉蹌跌退兩步,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生疼,腦袋嗡嗡作響,抬頭看著蕭月兒,心中怒火燒騰,掙扎一陣,終究還是順服著,垂頭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就行了?」蕭月兒卻還不罷休,怒道:「這等靈禽碰上全靠機緣,如此一去,誰還抓的著牠?這回叮囑你了,還自作主張,大師兄帶你這個廢物回山作什麼?!」
楊真咬牙強自道:「我、我覺得牠好可憐……」
「可憐?」蕭月兒瞪大了眼睛,待回過味來,飛起一腳就踢向了楊真,「撲通!」人已飛出三丈開外,四肢大張地陷入雪地中。
「蕭師妹何須生氣,待見了那位前輩,一高興,沒準兒傳授妳一套法門,以後想抓什麼有什麼,崑崙仙府中,珍禽異獸數不勝數。」陸乾坤一旁勸說道。
「趕明兒,讓大師兄把你遣回山下算了。」蕭月兒餘怒未消,轉首向陸乾坤道:「我們走!」說罷,當先祭起仙劍,飛空而去,陸乾坤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依舊仰躺在雪地上的楊真,跟了上去。
兩人轉眼消失在雲空。
和煦的秋陽灑在楊真身上,他卻感覺不到分毫溫暖,腦門裡交替迴盪著「廢物」、「遣回山下」兩句無比錐心刺耳的話。
他躺在厚厚的雪地中,深深地陷入,驀然聽他低吼一聲,猛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雙手成拳瘋狂的在雪地上捶打,雪泥四濺,他邊打邊嘶聲低吼著。
我不是廢物,我不是廢物!
我不要下山,我不要下山!
少年不知道瘋狂發洩了多久,手上綻開的血口漸漸染紅了雪泥,只覺一陣疲累襲來,一個仰身又四仰八躺地倒在雪地裡,再不想動彈一下。
恍惚間,一陣縹緲如絲的簫音從山巔而來,流淌山淵雲海。若高山流水一般流暢,若寒潭一般清冽,若山風一般飄忽。變幻莫定的仙音把人引入一個無比寧靜和清明的世界,高亢處,彷彿九天之外,隱隱而來;低徊處,彷彿沉潛淵海,深不可觸。
一道道渾然天成的音符,嵌入了天地間,融入了楊真的靈魂,簫音像命運一般纏住他的心神,深深地沉緬進去,不可自拔。
不知過了多久,日已上了三竿。
簫音悄然散去。他驀然清醒過來,全身一陣冰冷刺痛,酸痛僵硬無比,呻吟一聲,好不容易才緩緩坐了起來,茫然地看著眼前、山外。
這時,一陣刺骨的山風嗚咽著襲來,貼地席捲如刃,雪粉顆粒忽忽滾動起來。
支起麻木的身子,站在凜冽寒風中,默然拍打著衣襟,那雙手淤青而紅腫。
他的手停在了脅下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上。須臾,摸出了一個小人偶,輕輕地捧在了手心。
突然,兩道晶瑩的滾珠從他臉頰滑落,灑在風中,落入心間。
少年哀歎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上而去。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林中。
※※※
楊真趕回玉霄池,卻在南面碧池上見到一個持簫少女,美好的身姿舒展,正寫意地坐在漢白玉橋欄上,輕晃著小腳,帶著幾分悠閒和愜意。
正欲躲避繞開,卻給蕭清兒輕聲叫住。
「師姐,剛才妳的簫音真好聽。」楊真強打精神,越過山門牌坊,登上小橋玉階,入了雲台。
「嗯,一時興起,隨便吹會兒,你有機會聽聽爹吹的,那才叫好呢。」蕭清兒掠了掠垂在酥胸前的秀髮,瞧著楊真,突訝道:「你臉怎麼了?」
「沒,沒什麼。」楊真嚇了一跳,伸手亂捂著臉,隨即低聲道:「剛不小心摔了一跤。」
蕭清兒輕雲一般飄了下來,衣帶飄舞,秀髮雲逸,帶著芳息,悠忽間就來到楊真當前,伸手拿開了楊真的手,仔細的瞧上一瞧,丹唇一扁,微嗔道:「明明是個巴掌印,還想騙人,啊呀……你看,還有你的手也出血了……」
楊真緊鎖牙關,大搖其頭。
這一年來,除了伯雲亭照料他的生活,蕭清兒偶爾也會對他指點一番,兩人倒也算相合。
「早間小妹說要去抓靈貂,都嚷了好些天了。」蕭清兒說到這兒,頓了下來,看著楊真的臉色變幻不定,心下瞭然,不由道:「月兒性躁,心性倒不壞,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回頭,看師姐替你教訓她。」
「不關月師姐的事,是我不好。」楊真深深地垂下了頭,盯著腳面,心緒就像青石板上飄蕩的霧靄,游移不定。
「師姐去取點藥來,給你搽上,你等等。」蕭清兒說罷一陣風般飄走,轉眼就進了東面的偏殿迴廊,還遠遠丟一句話。「不要走啊。」
片刻後,蕭清兒又復轉了回來,手裡捏著個小羊脂玉瓶。
「不要動。」蕭清兒撥開瓶塞,輕輕倒了少許玉白芳香的露汁在小手掌心上,柔荑沾手就往楊真面上抹去,卻見楊真驚惶欲避。
「師姐,我自己來吧。」楊真赧然道。
「聽話,是不是要等師姐在爹面前告一狀,你才甘心?」蕭清兒臉色一沉,睨著楊真,見他乖乖把頭迎過來,才嬌靨一展。「這才乖嘛。」
柔嫩的指頭滑動,清涼滋潤的靈藥抹在血淤上,膩膩癢癢,萬千毛孔頓開,暖洋洋的舒服,先是臉上,再到手上,都是那麼的溫柔;而芬芳的氣息就在鼻下,眼前清麗的玉容恍惚一片,楊真恨不得這一刻能到永遠。
「好了。」蕭清兒像完成了什麼傑作一般,悉心打量一番,這才收手。「這瓶如玉膏就留給你吧,好好收著。」
楊真茫然接過,入手帶著淡淡的餘溫,心中霎時湧上了千般滋味,心潮翻滾,眼前又是一濕,淚珠不爭氣的一日兩下。
「咦,你哭了。」蕭清兒聲帶驚訝,見楊真伸手欲拭,迅又道:「不許動。」
楊真聞言更急了,直往臉上抹,蕭清兒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兩人僵持了好一陣,這才各自慌忙罷手。半晌無言。
「真傻。」蕭清兒冰雪聰明,自然很快醒悟過來,旋又調笑道:「男子漢大夫君,可不許隨便哭鼻子哦!」
「誰哭了,我,我眼裡進了沙子。」楊真愣了一愣,急聲爭辯道。
「原來崑崙仙府還有風沙,清兒居住了二十多年,頭一回聽說呢。」蕭清兒轉開了身,不欲令他難堪,只是嘴角強忍著一抹濃濃笑意。
日輝下,整個玉霄池籠罩在一層薄薄的七彩煙靄中,正是清霄玉宮。蕭清兒憑欄玉立,輕盈彎腰淺笑,彷彿仙般人兒。
楊真朦朧中呆立,只覺眼前少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美到了極致。
「又發呆,難怪月兒老欺負你。」蕭清兒忽回頭嗔罵道。
「師姐,妳真美。」楊真脫口而出,話出才知後悔,只見蕭清兒秀雅的鵝蛋臉上已飛起了兩朵紅雲。
「沒想到,小師弟還會貧嘴,真是出人意料呢清兒扭頭嬌哼道。
楊真憨愣一笑,轉身一溜煙跑的無影無蹤。
稍息,蕭清兒悄然轉首,不禁莞爾一笑,露出甜甜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