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時,他很準時地出現了。
一臉的溫柔之色,跑到湘秀院裡,陪我用了晚膳,然後,就在湘秀院裡散步。
的確,有他在,我還真不敢到處跑。
秋海棠如絲一樣,垂著飛紅吐蕊。宮女盡數打走了,他扶著我,臉上帶著一種驕傲又貪婪的神色。
我有時真不知,他是愛我更多,還是孩子。
一到傍晚,孩子就特別的興奮一樣。
我今天算是敷衍一下她了,沒有到外面去走,就在這裡轉轉,她卻也是高興的,灝時不時的,會低頭,輕微觸著她的拳打腳踢。
笑道:「必是個淘氣的女孩。」
「那你就有得頭痛了。」
「怕甚,女孩本來就是用來疼愛的。」
真舒服,晚風徐徐吹過,躺在貴妃椅上,他還不捨不棄地聆聽這寶貝的動靜。
他真的好喜歡孩子啊,他也有一個帝姬了。琳辰帝姬,但是我不見他如此的溺愛,百般的開懷。
「薔薔,你給孩子起小名好嗎?」他仰起眸子看著我。
我想了想道:「現在會不會太早了些?」
「才不會,說吧,朕也想聽聽。」
「叫小北可好,孩子是在薔薇宮裡有的,那裡地處偏北一些。」
他坐著坐在地上:「小北,你可真會省辦法。小北北,你可得知道啊,你娘是連想也不想,就說你在北方,叫小北。」
「我看以後,必是你抹黑我比較多。」
他柔柔地笑著:「你知道嗎?你生個女兒,你會擔心她幾年,朕得擔心她一輩子,直到她嫁人好與不好。」
嫁人,是不是想得太快了呢?
「灝,我不管啊,孩子生下來,我得自己帶著。不過現在棋妃已經來說過了,說她會幫我帶,我就隨口答應了,反正宮裡的事,是你說了算。」不能給我再來玩陰的了。
他挑挑眉,看著我道:「要是不給你帶,你會怎麼樣?」
一咬牙,我說:「翻臉。」
他噗地笑出聲:「你以為朕會經手別人嗎?朕這麼喜歡,不會自己帶啊。」
「那我可不管,你不知道什麼叫做母女連心的感覺,你自己也知道,離開娘,是一種殘忍的事,我不想要試那種感覺。」
他笑:「說你聰明,還是帶著笨。明兒個,就悄悄地,讓人將什麼小衣服,小玩意的,送到湘秀院裡來了。房裡還得鋪上軟軟長長毛的地毯,等你們都康復過來了,就搬到正清宮。」
在哪裡,也沒有什麼關係吧,只要與自己在乎的在一起。
才坐了一會,陳公公就急步而來,說是靜妃娘娘那邊不舒服,請他過去看看。
他有些煩躁:「有什麼好看,朕又不是御醫,給她宣個御醫便是了。」
「皇上,御醫請了。就是靜妃娘娘不舒服,聽說午膳、晚膳,還不曾用。」
他有些生氣,坐了起來:「該準備什麼,就給準備著什麼去,說朕在忙著國務之事,稍會就到。」
他臉貼在我肚皮上,悄聲地說:「父皇得先走了,小北,給父皇再打個招呼。」
一腳不留情地踢在他的臉上,他樂得眉眼都笑開了。
「薔薔,咱們的小北,還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我要離開,還不捨地引誘朕,動一動小腳,讓朕捨不得走了。」
說了一會兒話,他就起身去靜妃的宮裡。
我真想跟著在他的後面,去看看他會是什麼樣的一個樣子。
心裡多少有著別異的感覺,歎口氣,還是淡然一笑,習慣就好。
習慣也是這樣,不習慣也是這樣,還能如何呢?
如今這世上,我與寶貝的關係,最是連結在一起了。
最親最親的人,不知道宛太夫人,在懷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這樣跟我說說話。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有時會感覺,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看起來是溫和的一個人,太后那麼狠,如果這些事是她故意的,那不是最痛的懲罰嗎?
不是要你天天承受著身體的痛,而是要你有親認不得,這一份活著的錐心之痛,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蓋上毯子,小睡一會。
我還擔心著九哥,第二天上午,就去侍衛裡找袁修純。
他見我來找他,好是興奮,笑著看我:「氣色倒是不錯。」
「是啊,還算好。」輕笑這坐在亭子裡:「袁大哥最近常出宮嗎?」
他虎目一亮,點頭道:「倒是常。」
黑亮的眼看著我,帶著一種意味:「我想知道你想要買些什麼?」
「也沒有什麼,就是有點想去看靜湖的蘆葦了,在這個時候,特別的美。」
他笑,點點頭:「那的確是一個好地方。」
「是啊,還有些事,的確是讓人難忘的,這,袁將軍不麻煩的話,能否幫我轉交給九哥。」
「最近似乎沒有消息。」
我心裡更是擔心了,沒有消息,總是比有消息更讓人多加揣測。
「別擔心,叫我一聲大哥,這書,是小事,有何不能送的。」
我一笑:「我就知道,這一聲大哥,叫得非常的好。」
閒聊了幾句無關重要的,便離開。
我與他之間,是妃子與將軍,不能多聊。
要做的事,就拜託他了。
我在書裡夾了一封信,我相信袁修純會知道的,悄悄地把信**宮裡去給九哥。真的不想九哥受什麼傷,現在靜妃開始爭寵,開始不甘於只得一個靜。我想他父親,是否有些擔心了,因為九哥查得緊。
九哥可否得知,狗急也跳牆。
我可不要他拿什麼去跟那人拚命,那人賤命值嗎?
轉了一圈,終還是沒有到無垠的小閣裡去,就往西邊一直走,看那幽靜之林,反正這裡也不多人住。
轉過一宮闕,那便是以前的永喜宮,太后住的地方。
再往裡面深入一些,就是軟禁著宛太夫人的地方。
要去看看嗎?灝都怕我後悔,而留著她在了,我卻連一恨也不能去。
寶貝,你說我要不要去呢?
想著,腳卻往前走。
連自己都不可思議這舉動,原來心底的最深處,還是渴望有一些親情的。青鸞縱使翻身是個未知數,可是青家的人,還是相信於她。這就是親情吧,總比押寶在我身上好,
我也想聽她叫我一聲,薔兒,青薔,像一個娘一樣。
在我年老的時候,當寶貝問我,是不是全天下的娘都好,我會說是的。
只留了一個宮女在身邊,往北一直走。
我倒是不怕,這裡防守更嚴,沒有什麼可怕的。
我進去,那侍衛都覺得不可思議,放了我進裡面。
她很憔悴,頭都有些花白了,正縮在牆角里抱膝住著。一旦失去了尊榮,原來老得是這般的快。
我看著她,覺得有一種親情,在劃開我冰冷的心。
畢竟,生命是她給的,是她帶我來這個人世的。
「修儀主子來看你了。」侍衛一敲那鐵欄,引起她的注意。
她捂著臉,連看也不敢看我。
這四處都是鐵欄,哪裡是軟禁,這分明,就是囚禁。
她為什麼不敢看我,她覺得對不起我了嗎?寶貝,我們見面」了,我們是不是現在就離開呢?我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啊。
心裡有一種東西,哽得重重的。
我苦笑,深深眼宛太夫人消瘦的身子,就往外走。
「青薔。」她破碎嗚咽地叫了一聲。
奇怪的淚水,竟然滑落下臉頰。
我擦擦,笑著又轉回頭看著她:「宛太夫人。」
「薔兒,我只是想叫叫你,謝謝你來看我。」她還是捂著,不讓我看到。
終還是走到鐵欄前,隔著那鐵窗看著她,靜靜地說:「我要生了,九成的會是生個寶貝女兒,我很喜歡,我現在學著,怎麼做娘,怎麼給她愛。我想,我會做得很好的。」
她抖著肩在哭:「其實我很愛你,我剛生下你,我連抱都抱不到。」
我眼中有些淚在滑下,她亦算是可憐之人。
一手捂著一側的臉,楚楚可憐的淚眼看著我:「不是我不認你,而是,我不敢害了你,焉知,還是害了,我知道你恨我,你現在能來看我一眼,真的知足了。什麼也不求了,青薔,你是一個好女兒,真的。」
我輕笑,擦去臉上的淚:「我更會是一個好娘。」
她眼中卻是有些悲哀,落著淚:「你會做得很好的,你很聰明,是我沒有這個福氣,我根本就沒有資格擁有你。」
她站起來,眼巴巴地看著我:「青薔,我好想好想,聽你叫我一聲娘啊。」
我沉重地吐氣,想了好久,才說:「我真的叫不出來。」
她眼中苦澀極了,垂下臉,又笑著說:「這也是,青薔,你快回去吧,這裡霉氣重,不要傷了身子,有孩子,飲食得小心些。」
為什麼我這麼殘忍,一句娘也叫不出來。
手放在小腹上,懷一個孩子多不容易,她那時候,也是這般的小心翼翼嗎?
終於有些退讓,輕輕地說:「孩子很好,他對我很好,什麼都過去了。」
她歎息地笑:「那便是好。」
「放下你的那隻手,讓我清楚地看著你,可好。」想看看,認真地看,自己的娘長什麼樣子的。
她有些驚,越的側過臉說:「青薔,你快走吧,這裡味道不太好,你身體差,不會聞得舒服的。」
「可是我想看看。」為什麼不給我看到她的臉。
「沒有什麼好看的,以前,你不是看到了嗎?我很好的,看你在宮裡有了一些地位,我就高興,能在宮裡經常看到你。」
我感歎,忽然很不忍這樣子。
轉身地說:「娘。」
這字,並不難出口,一說了出來,就是這般的自然。雖然嘎澀得很,可是沒有什麼問題的,說出來了,就好,就是這麼簡單的叫。
她眼中,溢出了欣喜的淚水。
看著我,柔柔地叫:「薔兒。」
「讓我看看,子不嫌母丑,認我,從此不要再推開我。」
她落著淚,重重地點頭,放開了那隻手。
我看到了她一側臉上,那烏黑的鞭影,她的眼裡,寫滿了複雜的東西。
「怎麼了?」我輕聲地問她,心痛她這麼老了,還讓人打成這樣,不是只是軟禁嗎?怎麼會變成這樣的。臉上有這樣的傷,那她身上呢?
「不要問了,薔兒,娘聽你這一聲叫,娘心中的愧恨,才是罪孽深重啊。」
「這是怎麼回事?」我想輕撫她的臉。
但是伸長手,我夠不著,現在我覺得,她真的是可憐。
「不要問,薔兒,娘想知道,你過得好嗎?他對你好嗎?」
我點點頭:「很好很好。」
「那就好,薔兒,求你快走,不要讓娘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娘覺得心裡更痛恨自己的所作所為。」
想來,她是不會說的,我有些難過。
不管她過去做了些什麼,現在,她只是一個可憐的人而已。
我輕歎:「娘,我先走了。」
她柔柔地笑著看我,我走一步,她就往旁邊走一步,想要更近距離地看著我,那種焦切,是一種最親最親的感情。
手抓著鐵欄,那般渴望的眼神,總是讓我不忍。
我得跟灝說說啊,我真不忍這樣子,這麼老了,算了,不要這樣折磨,軟禁就好了。
可是她眼中的悲哀,叫我不要管她的事。
不知為什麼,讓我心裡壓得鬱悶的。
往背後走,看那翠綠的芭蕉葉,帶著江南的味道。
在這裡,卻只是長葉,而不結果的。
哀叫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來,不像是剛才娘在哭的,而像是男的。
有些好奇,我踏入了那芭蕉小道,往裡面去。
宮女扶著我,眼裡寫著一些害怕:「主子,這裡不可以進去的。」
「這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這裡都沒有人來過的。」
想折身走,可是慘叫聲,有些熟,我竟然往前走。
偌大的芭蕉葉,吹著秋日的風,那般的作響。
隱隱約約中,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卻不太是真切,有點像是灝的。
現在快用午膳的時辰了,他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先探出頭去看,綠蔭成濃黑一片,走出了那邊芭蕉林,看到有個石屋,外面有個架子上,綁著一個血淋淋的人。
那麼多的血,染得這綠蔭,似乎是血一般的紅黑了。
那正是死了的靈楚大人,正在受著鞭刑。有時候,忍不住的慘叫,就叫了出來,我聽到的,便是這樣的吧。
一手按住欲吐的胸腹,我示意宮女往後退,我不想讓她看得太多了,示意她往外面去等著我。
灝坐在那裡,渾身陰冷的氣息,無情地看著靈楚大人。
鞭子打在他的臉上,血肉有些飛濺。
我捂著嘴,不敢叫出聲,一手緊緊地抓著芭蕉的葉子,指甲刺穿了葉子,直刺著我的手心。
他示意打人的停下,冷聲地說:「朕並不想為難你,靈楚,朕知道你不怕死。那明日兒,就換一種方式,讓宛太夫人到你的面前,讓你看著,看著她是怎麼受挨打的。」
無奈,那血肉模糊的臉,那幾乎看不到的眼睛,還是如常一般的冷然,還是一無所懼。
「要殺便殺。」這就是他的答案,一個硬漢子,一個對我來說,我恨得不得了的人。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
宛太夫人想見到我,靈楚想要為太后做事,連自己的命都搭上。灝要尋他的寶藏。我知道灝要的是什麼,不就是路線圖嗎?有玉珮了,剩下的,就只欠這麼一個了。
「就這麼難嗎?」他站了起來,冷邪的眼看著那渾身是血的靈楚。
心口悶得很,似乎聞到那血腥之氣,那般那般的濃重,幾欲站不住腳。
「你女兒呢,你也想看到她受傷,她背叛了朕,還有,朕告訴你,她有了孩子,你是否要她站在你的面前,讓你看著她是怎麼恨你的。」
我閉上眼,用力用力地甩掉這些話。
怎麼可以呢?昨天還跟我說:「薔薔,小帝姬這麼淘氣,以後可有得折騰你了,你倒也不會寂寞了。」
他說:「薔薔,朕反正不管那麼多,等你滿月,朕要在宮裡,辦個盛大的滿月酒,要全京城,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喜得帝姬。」
他現在說這些,多是遙遠啊。
可是我認識他,真的,他好熟悉。我知道,這是一些手段,只是用來恐嚇那靈楚的,但是我聽了,還是心裡不舒服。
的確,我對靈楚是恨的。
我恨他,一個女人在他眼裡,比他的妻子,比他的女兒,都還重要。
那要愛到什麼樣的份呢?這我也不管,我只是站在一個女兒的角度上來看,我真的好恨好恨他啊,為什麼偏偏是我的父親啊。
灝是那麼的愛孩子,而他,綁在架子上,卻是冷冷不出一聲。
他是何苦的冷心啊。他連青錦臣,他的弟子,也不留情的要殺。
我不知道,他當初收下九哥,又是出於什麼呀的心態,太后的一切,比他的所有,都是重要的。
「也不能讓你軟下半分是嗎?」灝冷冷地說道:「你想知道你女兒是怎麼恨你的嗎?你憑什麼做一個父親?」
「我不知道秘密。」靈楚叫了出來。